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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走江湖


魏檗去了一趟棋墩山,前朝辇道旁的杨柳依依,山花烂漫。

陆神秘密离开天都峰道场,跨洲重返中土。

又有个背剑的年轻道士,大驾光临披云山。

遥见大山,苍翠夹道,白云缭绕如法衣,道士见了,暗自点头,难怪能够抬升为一洲北岳。

魏檗敏锐察觉到对方神异,很快确定了道士的身份,大为讶异,魏檗亲自去披云山迎接,打了个稽首礼,“北岳魏檗拜见天师。”

龙虎山当代天师赵天籁还礼道:“叨扰神君了。”

魏檗问道:“天师此行,可是有要事在身?果真如此,魏檗可以代为传话给落魄山或是大骊宋氏。”

上次涉足宝瓶洲,还是这位天师亲自出手,将那个白帝城柳赤诚镇压。

最终还是崔国师动了手脚,暗不见天日长达千年光阴的柳赤诚,才得以侥幸破开那座大阵。

赵天籁摇头道:“无事,就是随便走走看看。魏神君不必款待。”

昨夜得知蛮荒那边要打擂台,赵天籁就与天师府嘱咐过相关事宜,火速下山了。

只是出山不久,就又得知那边情况有变,赵天籁总不好立即返回龙虎山,就干脆来到宝瓶洲,当是故地重游一番。

而事宜之一,就是如果他无法返回龙虎山,将会由谁接任天师。

与此同时,赵天籁也坦言自己此次下山随身携带的天师剑和法印,未必能够送回天师府。

魏檗笑道:“我是肯定要陪同天师游览披云山的,能够跟天师多聊一句都是赚,可以沾沾仙气。”

赵天籁自然也是飘逸洒脱之辈,“那贫道就多沾沾神气。”

山外夏日炎炎,山中气候清凉,披云山上建有一座林鹿书院的缘故,逐渐成为了许多文人雅士的避暑胜地。

魏檗说自己得厚颜与天师讨要一幅墨宝,用以崖刻榜书。

赵天籁爽快答应下来,只是问道:“神君何必舍近求远?”

披云山与落魄山是近邻,陈平安又曾手治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

魏檗笑道:“陈平安只敢自诩为鉴赏大家,文人的诗书画印,他只与刻印沾点边。”

赵天籁说道:“过谦了。隐官在城头所刻萍字,剑气纵横,筋骨雄健,绝非俗手。”

魏檗不知如何作答,心想这也没走到落魄山啊。

赵天籁只是实话实说,毕竟不熟悉披云、落魄两山的风俗,哪里能想到这尊夜游神君的“心虚”。

都习惯说官场攀升或是爬升,攀是说升官之难,爬是讲升官之慢。

但是魏檗在山水官场跃迁之快,却是极为骇人的,短短三十年间,就从灰头土脸的一山土地,抬升为一洲五岳正神,而且还被文庙封正为神君。

闲聊总要寻一二共同话题,他们很快就聊到了双方共同的“朋友”,那个喜好以剑客自居的浪荡男人。

赵天籁感慨道:“昔年相逢于风雪夜茅店,温酒谈心过后,忽忽自冬而春,由春转夏,转眼百回矣。”

他们之后还有聊到真人于玄的那拨徒子徒孙,如今就在花影峰那边潜心修行。

魏檗就打算随口一提,想要邀请天师去那边传道一番。

赵天籁讶异道:“哦?还有这种事?那贫道是要去那边看看。”

魏檗本是有枣没枣打一杆的想法,能去是天大的意外之喜,即便婉拒自己也是情理之中。

赵天籁笑道:“果能授他人以渔,传以正法几句,又何尝不是贫道的缘法。”

刚好顺路,魏檗就领着天师去了一趟披云观,还是那位老道长待客,香火平平的小庙子,总是观主知客一肩挑的,由于魏檗施展了障眼法,赵天籁也不是那种画像在浩然到处挂的,只是头别一支碧玉簪、身穿寻常道袍的装束,披云观的当家老道长,当然也认不得他们是谁。

老道长问道:“道友是从外地云游至此?”

赵天籁点头微笑道:“久闻北岳大名,想着总要入山浏览一趟,才算不虚此行。”

老道长想了想,一个没忍住,试探性问道:“道友是奔着夜游宴的名头来的?”

赵天籁笑问道:“好像披云山近期并无举办夜游宴的消息?”

老道长欲言又止,总不好与这位道友说魏神君和披云山都是好的,唯独这夜游宴,坑人不是一点两点,思来想去,只好含糊一句,“不太凑巧。”

魏檗瞧着神色自若,实则内心苦闷。好歹算是半个自家人,都不说自家人的好?

一起游览道观,魏檗也是才知道天师如此健谈,只说建筑样式,披云观只是普通,赵天籁仍然游兴不减,与那老道长聊得颇为热络,后者邀请他们喝茶,天师也是答应下来,并不拒绝。说到了道统,赵天籁说道:“贫道因为家学关系,得以自幼修行,除了道书之外,贫道还曾熟读百家书籍,从小就对书上记载的有阴德者必有阳报,有阴行者必有昭名,深信不疑,尤其是“行善三千条”,更是极有兴趣,不过少年时候,见解不深,每次下山历练,总会记录自己的善举,计算着距离‘功德圆满三千条’还有多远。当年家里的长辈只是冷眼旁观,故意不去点破,至多是叮嘱一句,在山外切不可‘以术炫目’。”

老道长闻言,轻轻点头。看这位客人的气态,就不是普通道士出身,贵而不骄,实属难得。

魏檗偷偷揉了揉眉心。

赵天籁说道:“后来修行上始终无关隘,在‘知道’两字上边,却是出了问题,长辈终于与我谈心一次,也都是些家常话,说我们做了一件好事,世人不知,便是阴德。或是别人都说你做了好事,你自己浑然不知,且不图回报,便是真真正正在积攒福报了。这是其一。既要知道‘广行阴骘,上格苍穹。精诚所至,灵感通天’的道理,又不可为道理所悟,凝滞道心。到后来只记得‘广行阴骘’,忘却‘上格苍穹’,经年累月,久久用功,坚信理当如此,便是修道了。这是其二。修道之士,占据名山开辟道场也好,汲取天地灵气也罢,总是损不足以奉有余,如何损己之有余而补天地他人之不足,才是替天行道。”

老道长抚须笑道:“道友的长辈有见地。”

喊了一位道童去煮水烹茶,老道长带着两位客人走入简陋却洁净的屋内。

赵天籁瞧见桌上搁有一幅满纸烟霞、墨气淋漓的对联,并无落款。

老道长解释道:“是一位陈姓香客刚刚留下的墨宝。可惜这位香客,只是不肯落款题名。”

魏檗气笑不已,陈平安这家伙就没句真话。

老道长趁热打铁,“恳请道友也不吝笔墨?”

赵天籁在桌旁凝神看字片刻,笑道:“珠玉在前,不敢落笔。”

学道人共白云入观来,翠竹千竿间,晨钟暮鼓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神游知古今。

修真者同绿水出山去,红尘万丈中,春风秋月传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周旋见自己。

————

清晨时分,裴钱来到永泰县地界的一间客栈,约好了辰时一起去四海武馆,她要帮那两个少年引荐给魏历。

洪涛他们都早早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衫,毕竟今儿是拜师去的,不是上门乞讨。

昨夜离开国师府,容鱼给了他们两只袋子,里边分别装有一些碎银子和金瓜子。

钱财是英雄胆呐,退一万步说,就算拜师不成,他们留在京城,敞开了大吃大喝,开销个月余光阴不成问题,回家乡去的盘缠都是够的。

碰了头,再次见到裴钱,精瘦少年小心翼翼说道:“你就是郑钱,对吧?”

裴钱也没有否认,笑道:“这么藏不住话?”

马步海咧嘴笑道:“反正骗不了你,还藏什么。洪把头说得对,跟聪明人就不要耍小聪明,不然就会显得格外的蠢。”

老人心情复杂,不知怎的,总觉做梦。

国师府也进了,大骊国师也见了,甚至差点就吃上国师府的那顿宵夜了。

裴钱说道:“你们运气好,能够碰到洪先生。”

洪涛使劲搓手,惶恐道:“当不起当不起。”

先生一说,是读书人的专供,跟他八竿子打不着。

一路上,马步海问东问西,多是那场陪都战事的演义故事,裴钱偶尔搭话几句。

到了那座大清早就人声鼎沸的武馆,隔着一堵墙,院内哼哼哈哈的,大几十号的青壮男子,正在走桩练拳打熬体魄,期间夹杂着一位男子的训斥声,说着一些粗浅的拳法口诀。

裴钱停步抱拳,与那兼任门房的武馆弟子说道:“我叫郑钱,与你们馆主是旧识,此次冒昧登门,有事相商,劳烦通报一声。”

那门房疑惑道:“哪个郑钱?”

他迅速将那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仔细打量一番,心中惴惴,不可能吧?

自然不是不晓得“那个郑钱”,学武之人,混一口江湖饭吃的,不认得陪都战场的“郑清明”,“郑撒钱”,就跟山上修炼求仙的,没听说过风雪庙魏剑仙一般。

更何况自家馆主,有事没事就要与他们炫耀几句,当年那场问拳,到底精妙在哪里,其中凶险又在何处……

只是就像一个地方郡县的胥吏门户,大清早被敲开门,来者自报身份,结果与京城某部尚书同名同姓,你要不要问上一问?

裴钱微笑道:“就是跟你们馆主切磋过的郑钱。”

青壮男子再无任何怀疑,着急忙慌抱拳还礼。得是多缺心眼的骗子,才会假冒郑钱,骗到自家馆主头上?

馆主魏历还是老规矩,起床后就去大堂敬香,出了屋子,从二徒弟手中接过一把已经装好明前茶水的紫砂壶,魏馆主微微皱眉,提醒弟子记得更换一盆新鲜的时令供果,又不是穷的揭不开锅了……这位得意弟子赶紧记下。

自家师父,可是一位金身境武夫,开武馆才能挣几个钱,屈才了。该去江湖上开宗立派的。

当年师父在陪都洛京,跟后来被誉为宝瓶洲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郑钱,对了四拳。

有了这么一块金字招牌,到哪里不吃香?

大师兄私底下总说师父若是到了大渎以南的某个王朝,随便捞个实权武将当当,如探囊取物。

没奈何师父总是说他只是一介江湖草莽,玩心眼,玩不过那些当官的,只会被借刀杀人。不然就是被骗去沙场杀敌,以他的性格,做不了那种“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的武官,一个热血冲头,便要身先士卒,慷慨赴死。

武馆弟子们早就习惯了,馆主有个毛病,总喜欢拽几句诗词、酸话。

就像大师兄代师教拳的时候不骂几句脏话就不会说话。

不管怎么说,金身境是货真价实的,收钱不含糊,教拳也是真教。

见着了脚步匆匆的魏历,裴钱行过江湖礼数,介绍过身边两位少年的名字,开门见山道:“他们想要跟魏馆主拜师学艺。”

魏历毫不犹豫点头道:“没问题。他们的拜师茶就免了,即刻起就是我的亲传弟子。”

两位少年对视一眼,这么干脆利落的,会不会有些敷衍了事,显得不够正式?

魏历小心翼翼问道:“郑宗师,有无要求?比如过个几年,马步海和胡进就该是什么境界?”

裴钱摇头道:“他们跟魏馆主学了拳,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成材不成材,不是我一个外人说了算的。”

魏历松了口气。

裴钱犹豫了一下,说道:“京城新开了一间白云镖局,属于小本买卖,刚刚在永泰县地面落脚,劳烦魏馆主暗中照拂几分,在不违背江湖规矩的前提下,适当时候帮点小忙。”

魏历何等老江湖,说话做事的分寸感,早已炉火纯青,当下便已心领神会,绝不将这份差事做差了。

裴钱笑着抱拳致谢,魏历赶忙还礼。

江湖礼数的寒暄过后,魏历说想跟郑宗师单独聊几句,裴钱自无不可。走在武馆廊道,魏历使上了聚音成线的手段,试探性问道:“郑宗师,早就清楚我的出身吧?”

他还是习惯称呼裴钱为郑宗师。

裴钱点点头,反问道:“既然不打仗多年了,怎么不回去看看?”

魏历苦笑道:“哪有脸回去,到了那边,睡不着觉的。”

裴钱不好说什么。

原来魏历是个旧白霜王朝的将种子弟,因为出身豪阀,学武天资又好,自有明师指点,既通兵法,又是少年成名的武学宗师,心比天高,自认到了战场,建功立业不在话下。不过当年白霜王朝国力鼎盛,周边皆是藩属,自诩没有一篇边塞诗长达百余年了,魏历也就没有那种携剑弯弓沙碛边的机会。

魏历也曾与一位远游境的武学宗师,问过一场拳,自认淡看生死,那位前辈对魏历更是褒奖有加。但是等到蛮荒妖族入侵,登陆宝瓶洲,魏历真正投军,置身于惨烈战场,只是一次,魏历就被吓破胆了。

战场之上,不管你是大骊边军,还是蛮荒妖族,不管是山上的神仙,还是山下的甲士,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死,几乎都是死无全尸的下场。

被一道术法砸得晕死过去的魏历,是等到战事落幕之后,被大骊铁骑从死人堆里捡出来的活人。

那几位脸庞还很稚嫩的年轻骑卒,笑容真诚,说你运气真好,都没有怎么受伤。

大概他们只是单纯觉得魏历既然敢上阵,就不孬,是条汉子,还能够在战场活下来,好事。

魏历攥紧拳头,敲了敲心口,“这里闷得很。”

国破家亡身未死。那些同族子弟,那么多的战场袍泽,只有他贪生怕死,独独活下来了。

后来在大骊的陪都洛京,魏历说是问拳,其实是与“郑钱”讨顿打而已。毕竟某些难言之隐,言语到了嘴边,那些话就跟连着五脏六腑似的,怕说出口,落在地上,就要扯得肝肠寸断。

一个身强体健、还有武艺傍身的大活人,活成了一头望乡鬼。

大概一个人的心中愧恨,就像个伺机而动的刽子手,才会让人们觉得往事不堪回首。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

戳人心窝子的言语,她倒是从小就擅长。宽慰人心的话,总觉得说出口就变味。

魏历苦笑道:“也不是什么求个心安,就没这资格,之所以今天与郑宗师说这些,不过是不想被活活憋死。”

裴钱说道:“我近期可能会走一趟江湖,旧白霜王朝那边,你还有没有亲眷朋友,我可以帮忙捎话。”

魏历摇摇头,“没了。”

裴钱离开武馆之后,虽然俩少年没有拜师礼,但是魏历却有收徒礼。

武馆这边珍藏了好几幅朱砂绘制的剑仙斩邪图。

附近商铺很快就不卖了,还是亏得一位武馆弟子机灵,当时下手快,多买了几幅,听说价格飞涨,当下只要肯转手,能赚不少真金白银。官府虽然劝阻了铺子继续贩卖此物,却也不追究、收缴已经流入民间的画卷。

魏历就送给新徒弟人手一幅剑仙图。

诚心实意与师父道谢过后,两位少年怀捧画轴,对视一眼,都忍住笑。

魏历心细如发,虽然不明就里,却也懒得询问个缘由,只是沉声道:“开始练拳!”

裴钱独自离开武馆,看到师父竟然就在外边站着,她快步走向前去,师徒一起在街上散步,就近找了一个早餐摊子,陈平安要了两碗油泼面,一屉热腾腾的包子,摊贩很快端上桌。

陈平安先从竹筒抽出一双筷子递给裴钱,笑问道:“怎么不肯自己收徒?”

记得裴钱在小黑炭那会儿,经常念叨着她要是修炼法术,就要如何当那开山祖师,地盘如何大,比如每次回到道场,哗啦啦跪地不起,乌泱泱的,他们砰砰砰磕头的声响,要比天上的打雷声还要大……或是至多个把月光阴,就学成了绝世拳法,当了数一数二的江湖宗师,就要收取一万个徒弟,到时候出门跟人打架,可就热闹了。

就像始终无法将魏檗与当年的土地公想到一块去,陈平安就能把今天的裴钱跟曾经的小黑炭重叠印象?好像也不能。

裴钱拿筷子搅拌油泼面,轻声道:“怕失望。”

陈平安笑问道:“是怕他们学艺不精?”

裴钱摇摇头,“怕他们用心不一,吃不了苦,半途而废。也怕他们学成了拳,没有做个好人,反而靠着拳脚欺辱他人。”

顿了顿,裴钱继续说道:“更怕他们因为‘好人’两个字,一辈子郁郁不得志。尤其怕他们为了‘好人’两个字,死在江湖里边。”

陈平安嗯了一声,拿筷子卷了油泼面,下筷子之前,抬头问道:“一碗油泼面够不够吃?”

裴钱低下头去,狼吞虎咽,很快抬头,腮帮鼓鼓,含糊不清道:“师父,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陈平安笑了笑,横着手中那双筷子,在碗沿轻轻抹过,将卷起的那筷子油泼面放回碗中,再将碗递给裴钱,自己抬手与摊贩多要了一碗。

土生土长的京城百姓从来知晓天下事。

邻座一位食客拿起皮薄肉多的包子,嗦了一口汤汁,神神秘秘说道:“听说国师很快就要亲自担任春山书院的副山长,不谈兵略,而是主讲理学。嚯,这可就有意思了。”

旁人疑惑不解,喝过一碗豆浆,擦嘴问道:“这能有啥意思,山长还不如国子监祭酒呢,都不算个官。再说理学那玩意儿,以前观湖书院最擅长,总说咱们大骊是北方蛮子,到头来,如何?国师真要讲这个?”

“不知道了吧,亚圣一脉的顶梁柱之一,南婆娑洲醇儒陈氏,现任家主陈淳化,他老人家马上就要来咱们大骊讲学了。要我说啊,估摸着是要跟国师在书院大吵一架,当年文庙的那场三四之争,要有结果喽。”

“对方傻啊,这也敢来?江湖帮派大佬谈判讲和,都不敢把地点放在别人的老巢吧。”

“谁知道呢,说不定国师大人是把长剑架在对方的脖子上边,‘请’那位大儒来咱们大骊的。”

早年大骊朝的老百姓,并不清楚绣虎跟文圣一脉的渊源,但是等到身为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陈平安接任国师,崔瀺原来是文圣首徒的真相随之浮出水面,所以如今朝野上下,当然是极力偏袒文圣一脉的。

裴钱看了眼师父。真是拿剑胁迫对方来大骊吵架的?

陈平安跟摊主结了账,屈指作敲板栗状。

回到国师府门口那边,裴钱愣了愣,只见郭竹酒手里牵着一匹马,好像是师父当年返乡骑乘的“渠黄”?

这匹马在落魄山地界好些年了,平时都是陈灵均和暖树在照顾,约莫是嚼了些灵丹妙药的缘故,已经不显老瘦羸弱了。马背一侧挎着包裹,好像早有准备。裴钱挠挠头,小时候总嚷着要闯荡江湖,让师父送她一头小毛驴来着,在落魄山练拳那会儿,心心念念了好些年,只是长大了之后,反而对所谓的江湖不再憧憬什么。

陈平安从郭竹酒手中接过缰绳,递给裴钱,笑道:“走江湖去吧。”

————

玄都观的桃花开得茂盛,一个少女容貌的女冠,散步于桃林小径,手中拎着桃枝。

上任观主孙怀中的师姐,王孙。如今她属于暂任观主。

在孙师弟住持道观事务的那些年,她就清闲了,仗剑云游四方,到处漂泊,脚踩西瓜皮似的,滑到哪里是哪里。不过总归是在青天黄土之间,也不好分辨什么异乡家乡了。

她不喜欢往名山大川宫观那边凑,在市井见过无数漂亮的春联,大大的石狮子,高高的、文字总是喜欢少一点的匾额,冷庙子里边小小的香炉,好山好水美景美酒美人。她唯一的兴趣,就是到处搜集和收藏琥珀,里边有虫蚁的那种。等她回到道观,还会为每一块琥珀标注何年何月于何地拾取而得。

她望见远处,迎面走来的一顶虎头帽,偶尔触碰低垂的桃花。

滑稽的帽子下边,却是一张俊逸的青年容貌,神色冷冷的。

很难想象,这位就是昔年浩然天下的人间最得意,白也。

王孙停步,等到白也走到眼前,她才原路折回,白也与她并肩而行。

王孙说道:“就像你诗篇所写的那句‘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可能孙师弟就是这样的人。”

白也点点头。

王孙拧转桃枝,笑道:“不要被他成名之后的那些粗鄙言论蒙蔽了,孙师弟其实是极有才情的,记得很早就有位山上长辈说过,因为他是世家子弟出身,所以有公子哥气,在玄都观修道有成,有仙气,时常独自游历江湖,有豪侠气,十分精通诗词曲赋,有才子气。”

白也会心一笑。

王孙笑道:“师弟自称他在修道小成之际的待人接物,有‘上中下’的三字独门秘诀。”

白也问道:“何解?”

王孙缓缓说道:“去那权势熏天的富贵丛中,或是置身于得道高真扎堆的酒宴,他必然高坐主位,气势凌人。与道官连衔奏事,抑或是与朋友在在字画上边题款,他必然署名于末尾。看待修行一事,既不出头,也不垫底,在天地之间,生死之间,我辈侥幸居中,他说得有一份平常心。”

白也说道:“有道理。”

王孙拿桃枝耍了几手里花和外花,说道:“我们刚修道那会儿,偷偷出门打过一场群架,打输了,不敢回立即道观,就在外边随便逛荡,期间在一处京城,曾经遇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乞婆,孙师弟就将身上银钱都赠予对方,问她姓名籍贯,家乡风物,为何流离失所。他们一聊就是小半个时辰,从头到尾,我都看不出师弟脸上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

白也说道:“我不如孙道长。”

林间溪涧,水面飘满了桃花瓣。

白也问了一个大煞风景的问题,“你到底喜不喜欢孙道长?”

王孙愁眉不展,“我也不喜欢一个不喜欢孙师弟的自己,可就是不喜欢,有什么办法呢。”

白也看那蜿蜿蜒蜒的一条桃花流水,感慨道:“缘愁似个长。”

————

这是老聋儿第一次做客黄湖山,想要邀请刘叉去花影峰那边讲一讲剑术,内容随便讲,哪怕只是走个过场,敷衍几句都行,到底也能为后学们提一提心气,何况多见识一位杀力卓绝的飞升境,更多知晓几分修行路上的天高地厚。

老聋儿也会担心不受待见,吃个闭门羹,只是不亲自走一趟黄湖山,与刘叉当面讨要个确切说法,总是难以死心。

好在刘叉虽说对这位同族剑修视而不见,倒是没有赶人,只是坐在竹椅上边,自顾自搓饵抛竿,全然将老聋儿晾在一边。如此软绵的逐客令,老聋儿岂会当真,在落魄山时日一久,好歹学得些许真传。

将刘叉骗去传道是不成了,老聋儿心中大致有数,便想要借此机会,与刘叉说几句“家乡话”。

刘叉自然跟老聋儿没什么可聊的,只是觉得对方在大骊京城外的雨后官道,出剑不俗。

老聋儿试探性说道:“进山出山皆有缘法,既然到了落魄山地界,刘先生能否为花影峰讲课一次,替那些年轻后生们指点几句?”

刘叉淡然道:“甘棠,少说几句讨巧话。”

“练剑是大事,传道也是大事,我若是今天点头了,岂会潦草对待。”

刘叉嗤笑道:“你到了这边才几天,就熟稔官腔了?如果再待几年,大骊宋氏不得给你一个首席供奉当当。”

老聋儿死心了,不反驳半句,只是双手负后,身形佝偻站在湖边,沉默不言,只是不肯就此打道回府。

我说话拐弯抹角,你刘叉不也阴阳怪气,都属于入乡随俗,咱们俩还是半个同道呢。

两两无言过了片刻,刘叉提了一竿,随口问道:“怎么不让白景讲解剑道?”

老聋儿无奈道:“怎么不讲,白景前辈还是名义上的总把头、大师傅呢,她倒是认认真真讲过几次,问题是白景前辈与下边听课的,双方都很茫然啊。”

刘叉说道:“我只会杀人剑一条道,他们学不会,也不必学。”

老聋儿毕竟境界和眼界都摆在那边,听闻刘叉此说,确实不是什么推诿之词。

刘叉转头看了眼满脸遗憾不是作伪的老聋儿,这是给人传道上瘾了?

还是陈平安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抑或是暗中做了什么买卖?

例如老聋儿教出几个上五境,就能从白景、小陌那边学到几种剑术?

老聋儿猜出刘叉的心思,摇头笑道:“刘先生猜错了……也不算全错。”

刘叉抛出竿去,皱眉道:“什么臭毛病,直呼其名。”

老聋儿只得更改称呼,喊了一声刘叉,“除非行将就木,否则在家乡收徒,哪敢真传全部道法。在这边,至少无此戒心。虽说市井也有那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说法,但是至少我在花影峰传道,只要坐在那张蒲团上边,就真教,教真的。不怕他们全学了去,只怕他们学得慢,或是走岔了。”

刘叉不置可否。

兴许是跟刘叉这种散淡人物扯闲天,没什么负担的缘故,老聋儿揉着下巴,自言自语道:“年少学剑术,杀贼如剪草。下马饮美酒,上阵万人敌。嘿,说的就是少年甘棠了。”

刘叉忍不住说道:“不会作诗就别硬拗。”

老聋儿悻悻然,才记起眼前这个相貌粗犷的大髯壮汉,便是“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森然气结一千里”这等雄俊诗文的主人。

老聋儿尴尬过后,眼神恍惚起来,“弹指一挥间的富贵荣华,磕磕碰碰了大半生的修道生涯,年轻时候也曾有过一段凄美哀婉的情爱。记得初次相逢,她是坐在一片芭蕉叶上边的簪花仕女,惊为天人。如今记不得她的容貌了,不过她身上的温婉气度,依旧刻骨铭心。笑也轻轻柔柔,哭也从不嘶声力竭,她看人看事看风景的时候,总是那般……可惜后来我修炼仙术,早期境界攀升不可谓不神速,便开始一门心思追求大道,志不在男女情长了,经常游历四方,途径古战场,在那乱鸦啼处,凭吊万人冢,于杀气盈天、遍地骷髅之处悟长生,终于在某年回到家乡之时,她便已是坟头一座了。”

得道之士的爱欲牵挂,就像心头的一个个“绳结”。

老聋儿想要拐骗刘叉去花影峰传道之心不死,犹犹豫豫,说道:“刘叉,实不相瞒,请你去那边讲课,确有私心,就想要教会他们一个书外的道理。”

“他刘叉,十四境剑修都能跌境回飞升,你们这些尚未跻身上五境的,凭什么自视甚高,志得意满,就该每日勤勉修道,将平时的道场功课视若一处生死立判的战场。”

刘叉攥紧鱼竿,深呼吸一口气。

老聋儿心中万分紧张,生怕惹恼了刘叉,一言不合便要问剑,可还是老老实实说道:“我总是以诚待人。”

刘叉揉了揉额头,老聋儿见机不妙,就要起身告辞,再不跑路,估计就要挨剑了。

刘叉说道:“我不去花影峰传道。”

老聋儿点点头,理解理解,不挨一剑已属万幸,哪敢奢望更多。

刘叉说道:“他们可以来黄湖山求学剑术。”

老聋儿眼睛一亮,重重合掌,“理当如此,理当如此!我回到花影峰就给他们立下一条规矩,前来黄湖山学剑也好,问道也罢,他们都不可御剑,不可腾云,不可施展缩地法,必须徒步往返,才好略显几分求道之心。”

刘叉第一次转头,正视这个眼神诚挚、满脸感激欣喜的老聋儿,问道:“图个什么?”

老聋儿也是头一回直视刘叉,笑道:“不图个什么。”

真要说图个什么的话,大概就像落魄山那个老厨子所说的,若能转念一想,天高地阔人自由,相由心生,换了张新鲜面目。

————

大骊京城。

渡船校尉周贡带着燕祐,走出兵部衙署,其实也就花费了约莫一盏茶功夫,就把事情办妥了。

除了周贡已经是一艘大骊剑舟的新任主官,就是那艘属于临时匆忙“下水”的“密州”剑舟,现在指挥这艘剑舟的武将,只是署理,而且他年事已高,即将卸任归乡,如果不是国师下令,紧急下水,连同三艘剑舟一同巡视宝瓶洲山河,估计老将军这辈子就别想掌控一艘剑舟。

此外燕祐也有了官身,因为他是金身境武夫,属于“带艺”投军,按照大骊边军律例,燕祐直接获赠了一个的武官勋位,虽是大骊十八级武勋垫底的云中尉,但是一位大骊武将有无武勋傍身,天壤之别。

武勋并不与武官品级直接挂钩,属于荣衔,高官低勋、低官高勋都是有可能的。

燕祐感慨良多,大骊官员办事真是快速得惊人。以前只是听闻,今日却是亲身领教了。

先前他跟着周校尉到了衙署,自报名号,递交公牒,被一位穿七品官补子的年轻官员带去,直接见着了右侍郎吴王城,周贡禀明情况,吴王城立即让人跟礼部勘合完毕,得到了一封礼部侍郎董湖的钤印文书,吴王城让他们稍等,离开官厅,去找到左侍郎徐桐,再喊来兵部武选司在内三位诸司主官,等到吴侍郎返回官屋的时候,便将两份文书递给周贡,另有副本录档,吏部会定期抽查。

今日无事,周贡不必着急赶回鸣镝渡,就领着燕祐去见一位如今在嘉鱼县衙门当差的袍泽叙旧,察觉到了燕祐的心情,周贡调侃道:“一路心弦紧绷,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之前跟陈国师聊天也没见你紧张。”

燕祐尴尬道:“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说来奇怪,当时傻了吧唧跑去拦阻军方渡船,扬言要与那位年轻国师问拳,燕祐是不怕的。

但是到了千步廊,进了兵部衙署,尤其是跟着周校尉见着了那位“吴侍郎”,燕祐很紧张。

大骊律,有大功于国家社稷者封爵,战场累积小功者按级授勋。

周贡笑道:“你要不是金身境武夫,属于有武运傍身的小宗师,投身战场,同僚便能够有些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武运庇护,否则兵部绝对不会给你一个云中尉的武勋。所以你不是破格,而是定例。倒是我在保留师门谱牒身份的前提下,能够升任剑舟的船主,属于兵部破例了。”

燕祐小声嘀咕道:“朝廷真够市侩的。”

得到了这份正式的兵部文书,出身紫烟河金芦府的燕祐,就有了大骊的官身和武勋,此刻他既是周贡的贴身护卫,也能够参赞军机。

周贡纠正道:“这叫务实。”

燕祐不置可否。

周贡说道:“你现在感触不深,以后就会明白的。假设燕祐某天死于一场山上仇怨,对方杀的就是大骊正途武官,朝廷就会追究到底,如果事后确认是私人恩怨,刑部当然不会就此定罪,但对方也要好好掂量一下,此生有无作恶的事迹,毕竟刑部官员查的,就是他这辈子的修道生涯和他的祖宗十八代。”

燕祐黑脸道:“周大人稍微念我一点好,行不行?真有仇怨,也是我活,好不好?”

周贡哈哈大笑道:“既然这么怕死,当什么武将。”

燕祐愈发无奈道:“我也没得选啊,当时祖师堂里边,周大人你大马金刀坐在那张主位椅子上边,咱们金芦府连同祖师在内,个个紧张万分,全都眼巴巴等着我点头,好在兵部混个官身,这笔糊涂账才算翻篇了。”

“周大人你是有一副七巧玲珑心的精细人,岂会看不见金关祖师他们的眼神?”

“需知在我成为金身境武夫的时候,老祖都只是带我去祖师堂烧香,勉励了几句,赏下了一件宝物。周大人拿我们祖师堂升堂断案的时候,金关祖师却是恨不得将那神主让我捧着,只要敢说一个不字,就是燕祐愧对历代祖师,我能怎么办。金芦府待我不薄,何况这场风波因我而起,别说是投军,就是走一遭刀山火海都不能皱一下眉头的。”

周贡揉了揉下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燕祐摸了摸藏着公文的那只袖子,“再说了,心仪的女子,看着我呢。哪里忍心让她伤心。”

周贡笑问道:“她是喜欢燕祐这个人,还是喜欢你的武学境界?”

燕祐不知如何作答。

周贡有些后悔有此问了,说道:“朝廷允许我替风雪庙大鲵沟拣选一些修道胚子,将来带回山中修行,兵部那边也允许你带几个志同道合的同门,进入边军,当然兵部会仔细勘验过他们的履历,总之你自己看着办,留心观察,慎重决定。”

燕祐点点头,好奇问道:“周大人是什么武勋?”

周贡难掩自豪神色,笑道:“第五等的簪袅尉。”

除了下六级武勋,中上十二级,非军功不得授予,任你是兵部尚书、侍郎这样的正印官,只要没有实打实的沙场军功,至多就能拿到一个骁骑尉的武勋,侍郎徐桐是如此,尚书沈沉也是如此,只有吴王城是货真价实的边军武将出身,所以是带着第四等武勋进入京城兵部衙署的。

燕祐追问道:“怎么得来的?”

周贡说道:“当年在陪都战场,用渡船床子弩戳死了一头身负重伤的玉璞境妖族。”

周贡眉眼飞扬,抬起手臂指指点点,“将那畜生从头颅到背脊再到尾部,一排弩箭,钉死在了战场,老子亲自动手,准得很!”

周贡收敛了笑意,眼神恍惚,轻声道:“若无边军死战,我们渡船也没有这种捡漏的机会。”

心不在此,就像重返那场波澜壮阔的战场。大地之上,无数生死。活下来的,魂牵梦萦。

周贡自言自语一句,“边军老卒几乎都去了蛮荒。”

燕祐是不太理解周贡这些心思的。

周贡说道:“国师身上有一种杀气。”

燕祐疑惑道:“为何我就察觉不到?”

周贡说道:“所以你的问拳,在国师看来,就像玩一样。”

燕祐在这件事上还是不太服气。

周贡笑道:“你大可以将来某天,证明我是错的,国师是错的。你敢吗?”

燕祐喃喃道:“什么跟什么啊。”

如果说北衙的某些人,是因为近些年的失望所以想要归乡,会觉得大骊其实没有什么两样。

那么周贡就是倍感失望之后,正因为他是岁月悠悠的修道之人,依旧愿意怀揣着一点点的希望,才选择留在那艘渡船,既没有返回风雪庙,当那掌律一脉的二把手,却也没有去地方州郡当官。但是现在周贡在内的有些人,都觉得明天的大骊王朝,一定会更加强大。

至少可以期待。

离乡渐远的青山绿水间,一大两小晃悠着,青衣小童贼兮兮问道:“山主老爷说过,武夫行走江湖,要有一颗英雄胆。小米粒,咱们不是习武的,如果遇见了落草为寇的歹人,作那剪径的勾当,怂也不怂,怕也不怕?!”

黑衣小姑娘大嗓门道:“又怂又怕!”

“光是怕也不济事啊,用你那颗灵光的脑袋瓜子想想看,咋个办?!”

“跑!”

陈灵均翻了个白眼,一个蹦跳起身,晃了晃屁股,“小爷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记神龙摆尾,教他们做人。”

钟倩挎着包裹走在后边,懒洋洋道:“搁我,就扑通跪地,嚷嚷着好汉饶命。”

陈灵均伸手挡在嘴边,与小米粒低声说道:“咋样,我就说钟第一靠不牢的,真遇到事,还得看我……”

钟倩一脚踹在青衣小童的屁股上。

莲藕福地,青丘狐主亲眼见过了狐国,总算放下心来,她说要去别的地方游览一番,朱敛就随便找了个由头,不与她同游,青丘狐主妩媚一笑,也不强求,飘然离去。故国山河,小舟如一叶,遭逢骤雨,出没风波里,也无雨棚船舱,避无可避,滂沱大雨,霎时间譬如瀑涧暴注,撞击肩背。老人容貌的朱敛,不知为何,也不以浑厚罡气遮挡雨水,只是默然端坐船头,一人一舟出没风波里。青丘狐主实则隐匿踪迹于岸边,驻足良久,见之恍惚,操舟若神耶?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耶?

国师府,陈平安处理完公务,一边等待文庙的消息,一边亲笔书信一封,要与柳七请教留人境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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