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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94章安阳雨滞温城血,权锋裁罪纸成山


曹军大营。

  六月的风带着暑气,却没有给曹军营地内的兵卒带来多少温度,也没吹散在营垒间弥漫的沉闷与低语。

  温县失陷、程昱身死暴尸的消息,在兵卒中悄然蔓延。

  『天谴』二字,混杂着对粮道断绝的忧虑,在营火旁、辎重队的间隙里,变成一种压抑的恐慌。

  以及程昱当年做的那些事情,一件件被重新翻出,细节在口耳相传中变得愈发骇人,导致兵卒望向其他的曹军士官军校的眼神里,也不免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疏离和惊惧。

  中军帐内,灯火通明。

  曹操端坐主位,荀彧、曹羲、韩浩等人坐在一旁,空气凝滞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角落里的铜漏,滴答声异常清晰。

  『仲德……不禄……』

  曹操的声音不高,也依旧沉稳,但是多多少少隐藏着一些疲惫,沉重得就像是钝刀在割厚牛皮,明明花了很多气力,却没有多少效果的疲惫感。『温县之失,非战之罪,乃天意弄人是也。仲德出城查探,不慎负伤而感染重疾……并非什么「天谴」……』

  曹操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荀彧脸上,『文若,军中流言,可查清源头?』

  曹营之中,关于程昱遭受了『天谴』的说法,大行其道。

  不管是那个年代,也不管古今中外,普通民众对于上位者的流言,多半都会带着一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这种习惯,跨越了一切文化和时代。

  普通民众在日常与上位者互动时,深刻感受到权力、资源和社会地位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常常伴随着无力感和压迫感,所以当听到高高在上的上位者遭遇挫折、丑闻或失败时,民众会感到一种心理上的平衡和补偿。

  例如『老天有眼』,『他们也不是万能的』,『他们也有今天』……

  民众也往往倾向于相信上位者拥有权力后更容易腐化堕落、道德败坏。

  毕竟这是最为常见的……

  流言,尤其是负面流言,常常包含道德瑕疵,而上位者暴露其道德缺陷,会让普通民众产生一种『我们虽然平凡,但至少比他们正直干净』的道德优越感。

  而最为关键一点,是民众百姓通过『流言』这种方式,在对于上层官吏的正式监督机制,比如法律、媒体等,可能不完善或失效的情况下的一种『审判』。

  就像是当下说程昱遭受了『天谴』,何尝不是这些普通兵卒对于程昱的『审判』?

  荀彧微微躬身,说道:『主公明鉴,流言如风,难溯其源。然温县失陷,粮秣转运自此多艰,却是实情。士卒惶惶,半因鬼神之说,半忧腹中之饥。』

  荀彧顿了顿,声音更低几分,『更有传言,言中原已不可归……』

  曹操轻轻的哼了一声,多少有些愤怒,不过依旧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平稳的说道,『人心如水,堵不如疏,疏不如导。』

  曹操环视一周,朗声说道,『温县之失,诚为痛事,然亦可引骠骑军北上!河洛之地,有子廉镇守巩县,汜水,又值近日雨霾众多,骠骑火器难以施展。故而骠骑欲战,不是北上,就是南下!若是骠骑果真穿行嵩山,欲救李廖之众,则山道转运,往来崎岖,兵不得展,将无所用,则必败无疑!』

  曹操的声调拔高,带着一种胸有成竹的坚定,『骠骑若进北线,则中我等缓兵之计,南线则尽入我手!若是骠骑来援南线,则山道拦阻,骑兵难行,纵有千钧力,也用不出几分!』

  『如今只需解襄阳之围,则荆北可复!』曹操斩钉截铁的说道,『荆北若复,江东那蛇鼠两端之辈,也就必然可解江陵川蜀之兵!南方即可大定!如此一来,局面顿开!此荆北之战若胜,困局自解!而骠骑军……』

  曹操脸上露出了些冷笑,『骠骑之弊,便是缺乏人手!连夺河洛,河内之地,又有幽州冀州之需,他区区西凉关中之才,如何堪用?若用冀州河内之人,则如当下……若是不用,其必乱之!届时便是你我再进,反攻之机!』

  曹操转向荀彧,眼神锐利如刀,『至于当下天谴之说……传令三军,明日辰时,校场集合!某亲自与将士们分说!』

  ……

  ……

  翌日清晨,校场上黑压压站满了沉默的士兵。

  空气中弥漫着不安和疑虑。

  曹操一身简朴戎装,未佩华饰,登上高台。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命人将十几个五花大绑的兵卒押到台前。

  这些人,是昨夜荀彧以『散布谣言、动摇军心』之名迅速抓捕的典型,其中确有传播『天谴』流言的普通兵卒,也有趁乱偷盗军粮、煽动逃亡的兵痞。

  曹操的声音洪亮而沉稳,穿透清晨的薄雾,『温县之事,某已知晓!程将军之死,乃为奸佞所乘,为小人背刺!非天罚,乃人祸!』

  曹操指着台下被绑的那些兵卒和小吏,厉声道,『看看这些人!趁乱造谣生事,偷盗军粮,动摇军心!此等行径,与刺杀程将军的叛贼何异?如是,某于此,代天行「谴」!天谴不仁不义,祸乱军伍之徒!』

  在那些捆绑的人当中,黄主簿被堵着嘴,似乎支支吾吾想要呼喊一些什么,比如说不愿意借什么……

  但是曹操的号令已经发出,『依律!煽动逃亡、盗窃军资者——斩!散布流言者——杖责五十,枷号三日,以儆效尤!』

  一声令下,刀光闪过,几颗人头落地,血腥气瞬间弥漫。

  杖责的闷响和惨叫声也跟随着响起。

  曹操只是杀了少数人,杖责也同样没多少,却在无形当中向所有兵卒宣告一件事情……

  暴力执法力量,量刑裁判权柄,依旧在他的手中,该死的只是那些底下的小吏兵卒,而曹操依旧是英明的领导。

  台下一片死寂,兵卒们或是明白,或只是恐惧,但是不管怎么说,现如今对于所谓『天谴』的流言,是被暂时的控制住了。

  行刑完毕,曹操的声音缓和下来,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在血腥气息当中,扔出了甜枣,『某知尔等忧虑粮草!然温县在北,和此地粮草数量并无牵连!更何况颍阴库中存粮,尚足支三月余之用!届时又有秋获新粮!』

  曹操这么说,有没有问题?

  有,但是也没有。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望梅止渴,也并非只有指着『梅』才能算。

  这种曹老板的优良举措,也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其他老板,在空中画着,叙述着,一次又一次的『梅』,或是『粮草』。

  『某已严令后方,不惜一切代价,再送粮草来!然若是我等坐等粮草,亦是坐吃山空,取死之道!』曹操指着荆襄的方向,『若不能平定荆襄,驱逐骠骑,我等就长居此地,空耗粮草!而子孝将军,如今正在襄阳城内,忍饥挨饿,与数倍之敌血战!他盼的不是粮草,是援军!』

  曹操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扫视全场,『某与尔等同行!此去南下,为救同袍!凡奋勇向前,夺敌旗帜者,赏!破敌斩甲者,擢!解襄阳之围者,重赏!畏缩不前者,军法无情!此战功过,天地共鉴,某绝不食言!』

  兵卒沉寂。

  但是片刻之后,在军伍队列之中就有人高呼:

  『南下!夺粮!』

  『救曹将军!』

  『杀过去!』

  『万胜!万胜!』

  普通兵卒,是无知的,是盲目的,是没有多少鉴别能力的……

  在某些人狂热的引领之下,在血腥面前,人群中开始响起零星的呼应,渐渐汇聚成并不十分整齐的呼喊声,旋即便是闹哄哄的响成了一片。

  曹操立于高台,晨光勾勒出他并不高大,却是挺直的轮廓。

  他微微颔首,脸上带着笑容,但眼中毫无轻松。

  军心被铁腕与利诱压住、导向了他期望的方向。

  但是……

  这只是暂时的。

  南线战场错综复杂,斐潜的阴影依旧笼罩。

  赌局已经是Allin。

  这一次,他押上的是自己驾驭人心的权术,以及曹仁那封绝命书所激起的最后一丝同舟共济的悲壮。

  此间战局,如登天的刀梯,曹操每一步都踩在刀锋之上。

  鲜血淋漓。

  而曹操毕竟是曹操,即便是在如此乱局之中,他依旧想到了一些办法,也依旧在努力挣扎!

  曹操已经计划好了,嵩山荆襄的破局,就从司马懿开始……

  ……

  ……

  冀州南。

  安阳城外的曹军营垒,笼罩在一种迟滞的、近乎懈怠的氛围中。

  连日阴雨,道路泥泞不堪,营中积水处处,兵卒们无精打采地修补着帐篷,或是聚在勉强能避雨的地方低声抱怨。他娘的,下雨天,谁打仗啊?

  可偏偏上头命令,必须去援温县……

  主帅任峻,更是将自己关在营帐深处,案几上摆着的行军地图似乎蒙了尘,他的心思显然不在此处。

  前些日子,他宝贝儿子负伤了……

  这几乎击垮了这位以稳重着称的将领。他认为,做父母的,一辈子累死累活,好不容易积攒下一些家底,难道不是留给后人?现如今孩子重伤,性命垂危,还要他领军出来作战,虽然表面上答应下来,可是心思全在后方。

  正巧,下雨了。

  任峻便是借口『整备军需』、『等待后续辎重』、『道路难行』,将本应星夜驰援温县的部队,硬生生拖在了安阳,仿佛安阳就是世界的尽头。

  每日里,他更多的时间是翘首以盼,希望邺城那边能传来好消息,至于温县的程昱和那封封越来越急促的求援信,在他心中的分量,自然是比不上自家的血脉传承重要……

  直到今日。

  帐帘猛地被掀开,带进一股潮湿的冷风和几片零星的雨点。一名心腹亲卫几乎是扑了进来,脸上带着狂喜,『将军!恭喜将军!公子有消息了!公子高热退了!医官说……说已无性命之忧,只需静养了!』

  任峻霍然起身,几步抢到亲卫面前,抓住他的肩膀,声音都在发颤:『当真?!』

  『千真万确!邺城亲自派人传信,说是过些时日公子能拿笔了还要给将军亲笔写信!』亲卫激动地点头。

  任峻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连日来的阴郁一扫而空,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好,太好了……』

  但是,上苍似乎就是在和任峻作对,还没等任峻开心多久,帐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另一名浑身湿透、脸色煞白的信使踉跄闯入,甚至来不及行礼,嘶声喊道:『将军!温县……温县急报!城……城破了!程……程使君……殉国了!』

  『什么?!』

  任峻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随即被巨大的惊恐取代,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不可能!这才多久?骠骑军是神兵天降不成?!程仲德坐拥坚城,粮草充足,怎会……怎会如此之快就……城破了?!』

  他失声低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

  信使喘着粗气,带着哭腔:『说是……说是城中内乱!有兵卒反了……他们甚至把……把程使君的……尸身都挂上城头了!温县……温县,现如今已落入骠骑之手!』

  『落入……骠骑之手……』

  任峻失魂落魄地跌坐回桌案后,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满全身。

  温县陷落的速度太快了!

  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也快得让他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他作为最靠近温县的援军,却一直按兵不动于安阳……

  这失期、坐视友军覆灭之罪,无论如何都逃不脱!

  任峻原本以为,这温县之中有重兵,又有粮草储备,再加上高墙深沟,周边是焦土一片,即便是没办法支撑一年,也能撑个半载,实在不行再差也能支撑三四个月,结果现在……

  任峻一想到要是去这么去面对曹操……

  想到曹操那双深不见底、寒光凛冽的眼睛,想到夏侯渊、曹纯、曹休,以及乐进等人的下场,任峻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夏侯氏曹氏都战死沙场了,难不成他这个联姻对象就能多金贵?

  不行!

  绝不能坐以待毙!

  必须找到一个理由!

  一个能说得过去的、足以让曹丞相转移怒火、至少能分担他罪责的理由!

  任峻的目光在帐内慌乱地扫视,最终死死钉在了挂在营帐一侧的、标示着冀州南部尤其是河内郡的舆图上。

  河内……温县……

  安阳……审氏……

  忽然,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迅速盘踞、壮大。

  『是了……是了!』

  任峻猛地站起,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之前的惊恐被一种找到『替罪羊』的急切所取代,『非是我不救!非是程使君无能!是内贼!!是河内那些首鼠两端的士族!是他们勾结骠骑,里应外合!』

  任峻猛地指向舆图上安阳的位置,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看看!安阳先前叛乱!那崔氏、高氏!还有之前那些蠢蠢欲动的河内豪强!若非审氏在安阳提前发难,挫败了崔氏、高氏献城投降骠骑的阴谋,安阳恐怕早已不保!连安阳都差点被他们卖了,何况温县?!之前程使君说在城头看到骠骑营中有河内子弟,这不就是明证吗?!』

  任峻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发现』就是真相,是救命稻草,『温县之败,非战之罪,实乃河内士族通敌叛国所致!程使君定是察觉了内奸,急于清除,才引发了内乱!骠骑军能如此神速破城,必然是城内有人接应开门!否则,便是天兵下凡,也绝无可能!』

  任峻心思大定,旋即召集众军校幕僚,然后对着闻讯赶来的几个心腹幕僚和军校,唾沫横飞地阐述着他洞悉了骠骑军的『阴谋』……

  『我军之所以在安阳暂驻,绝非怠慢!正是为了稳固后方,震慑这些心怀叵测的豪强!若非本将坐镇安阳,弹压地方,审氏岂能及时挫败崔氏之谋?若安阳有失,则冀州门户大开,后果不堪设想!温县之失,罪在河内士族通敌!罪在那些吃里扒外的奸佞之徒!本将……古人有云,欲攮外当先安内!某这是在为主公清除隐患!』

  一番长篇大论下来,任峻自己都信了,他目光扫过帐内众人,『立刻!起草奏报!八百里加急,送往主公与世子之处!详述安阳崔氏、高氏等勾结骠骑之罪状!详述审氏力挽狂澜之功!更要痛陈河内士族离心离德,乃温县失陷之祸根!本将坐镇安阳,非为避战,实为稳固后方,断敌内应!温县之失,非战不力,实乃内贼难防!』

  幕僚们面面相觑,心知肚明这是将军在为自己开脱,将战败责任一股脑推到地方豪强头上……

  但是现在么,任峻若是没什么好下场,他们也同样要承受恶果。

  于是,很快一封措辞激烈,将河内士族描绘成通敌卖国主谋,并且极力渲染任峻在安阳的平叛之功,并将任峻按兵不动美化成『坐镇中枢、稳定后方』的奏报便炮制出来。

  任峻看着那封明显是甩锅的奏报,心中的恐慌稍减,但一丝寒意依旧挥之不去。

  他知道甩锅的理由多少有些牵强,但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只要给个上头能不追究的理由就是了……

  多少年来,大汉不就是如此么?

  『发出去,发出去……』

  任峻挥了挥手。

  他走到帐口,望着外面依旧连绵的阴雨,安阳城灰色的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他低声自语,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内贼不除,何以攘外?温县之败,咎在彼等……咎在彼等……还有时间,我……还有时间……还要想个办法,想个办法……』

  是的,在这样的局面下,任峻确实还有时间,但是明显也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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