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菩提一滴水,八万四千尸
像是做了漫长的一个梦。
老全以为自己已经永远地睡过去了,其实是没有什么遗憾的。但在某个时刻,忽然又醒来。
许是因为一种惊悸,也或许,只是睡够了。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老黄和妮儿都在看着他,一左一右,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
老全认为那是关心。
真好,这个世上有人关心他。
嗯……还有狗。
“睡得真好哇!”他用轻松的语气说。
其实是有一点头疼的,精神倒还好,没有睡过去之前那么虚弱——从前或者太累了。
忽然很想笑,他就大声地笑了出来。
“啊哈哈哈哈……”
他放肆地笑。
笑得像条蹦上岸的鱼,笑得整个人在地上打滚。
笑得肚疼,笑得差点喘不过气!
他伸手去拽妮儿或者老狗,但又笑得全身抽动,伸不开手。
在他晃来晃去的笑眼中,笑出来的泪光里,妮儿和老黄好像始终定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像是水中月。无论怎么掀起涟漪,无论怎么波光荡漾,你知道它就在那里,不会真的在水里碎去。
现实像是虚假的,而梦境无比真实。
当然现在他只顾着笑。
原来笑可以这么地让人痛苦。
他试着去想一些悲伤的事情,但活着虽然不很幸福,好像也没有什么事情让他特别难过。
没有谁特别对不起他。
他还配不上刻骨铭心的恨。
“妮……哈哈哈哈!”
眼前不知怎么闪过金光一缕,他猛地打了个激灵,终于停下来不再笑。
像是从溺水的河里被捞起来,捡回了一条命。
这让他感到幸运,劫后余生的幸福,让他有些想笑——赶紧捂住嘴。
眼睛是晃来晃去的,眉心有点痒,他伸手摸去,却摸到一枚铜钱——这枚铜钱正正地嵌在他的眉心,还留下了一个印子。
像是镇住僵尸的符,镇住了他无法自已的笑。
铜钱并不寒凉,反而触感温热,像是他卖干果的时候,谁现给他的。总之是经常花用的钱。
用老人的话说——有人气。
这枚铜钱外圆内方,来自云国,因为云上商路的关系,通行长河两岸,列国都认,他也认得。
“运气好哩,捡到一个钱!”
他紧紧地攥着这枚铜钱,欢喜地往天上看,但并没有掉下第二枚。
财神今天或许洒了数百万枚铜钱,他得到的并不特殊。他并不知道这一点,但就算知道了,他仍会非常满足。
观河台是一个太神奇的地方,才来这里转悠了几天,他感觉已经吃够了一辈子的惊。
这么想非常不该——但他忍不住还是会想,要不是那场大火,他可能一辈子都被困在百花街,永远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
更神奇的事情发生在眼前——
他看到几根黑色的线条出现在眼前,左一竖,右一竖,上一横,就形成了一扇简单的门户。
这一扇由线条构筑的门,虚悬在身前,像一种无声的邀请。
当然声音很快就响起来。
那是一个板板正正听起来就很可靠的声音——
“我是太虚阁的剧匮。本次黄河之会已经圆满结束,接下来观河台会有扫荡邪孽的大战发生,我们无法保证所有人的安全……请大家有序退场!”
送走了观河台上的人,太虚阁又马不停蹄地送观河台外的人。
自发聚在观河台周边,等信儿看热闹的人,其实是最没有自保能力的那群人。用不着混元邪仙的力量余波,长河之水稍微扑一次岸,就能吞没大半。
景国自是有准备的,但太虚阁已经做了,且做得很好,他们就不必再多行一举。
一个皮肤略黑但牙齿很白、眉心有赤红火焰刺青的年轻男子,漫步从人群中走过,错过了一扇扇线条之门,走向那辽阔无边的河面……眸中隐有千星。
他是现世的游历者,不负有此间的责任。但浮陆人族与现世人族同种同源,必然要站在一起。
何况还有老朋友的请求。
无论天下台的超脱战争打到什么地步,余波怎样肆虐,长河之水不能泛滥两岸。老朋友为此做的准备可能不止这一种,但他做事情,向来只把自己当做最后的指望。
黄河之会结束了?!
老全记得自己睡过去之前,大会好像还没开始多久,没有想到一觉醒来,魁名之争都已落幕……当时是谁在打谁来着?
但突然就意识到“安全”这个词。
赶紧一骨碌爬起来:“走走走,妮儿,大黄!”
他牵住一个,拽住一个,连独轮车都顾不上,便急冲冲地往门里撞,也不管这扇门通往哪里。
太虚阁的青天大老爷们,总不会害他这么个不值钱的老货吧?
不知为何,他隐约记得妮儿和大黄都没有笑。
但这时再看,妮儿脸上是一副笑僵了的样子,老黄狗也咧着犬牙、吐着舌头——脑门上还停着一枚铜钱哩。
老全相信是自己记错了。不过在踏进这扇线条构建的简易门户前,他有些不舍地回看。
但没有第一眼看到他的独轮车,而是看到远处的辽阔河面,不知怎么爬满了阴影。像是一潭死水,长满了苔藓。
……
诡异的树影在河面蔓延,枝条张舞,竟像是……一只只结印的手。
匡命引领大军在黄河河段巡回,正结军势镇压此处浊流涌现的恶观,令旗所指,无不伏诛,使得风浪不起。
在某个时刻,骤然心中生警。全身披甲的他于甲板回身,却见得整个长河范围内,翻涌波涛,荡漾水纹,一些细密的扭曲晦影,从水纹里钻出来,似针线一般窜游……似乎将两处不同的时空,缝在了一起!
将号为“现世祖河”的长河,和代表现世极孽的祸水,纠缠在一起,成为缝合时空的线,体现出一种恐怖的可能。
假设现世是一幅画,无根世界在另一面,红尘之门是固定这幅画的画框——将这幅画翻折过来,加以缝合固定,自然就越过了红尘之门!
祸水贯通现世,孽海三凶也便自由!
大景帝国的天都元帅,竖起剑指在眸前一抹,顿有幽光万转,于他眸中结眸。
却是在横瞳之中,生出一对竖瞳,瞳光如炉火一般跳跃。
此乃上玄秘术,中央帝室秘传——【玄都太衍之瞳】。
也算是他成为铁杆帝党的明证。
便以此瞳巡视长河,尽窥其隐——在狻猊桥西去七百五十里处,天马原正下方,深水两万六千丈,有一滴浊水。
它看起来并不特别,同黄河河段里翻滚的泥水没什么不同。
但在玄都太衍之瞳的洞察里,这滴浊水之中,分明沉浮着密密麻麻、极微小的……虫。
八万四千虫!
不。是八万四千条……虫尸。
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但是都死了。
水中虫,都不在。世间人,又如何?
微观的世界是宏观的未来。
世尊当年所看到的一切,终究都会走向寂灭!
没有什么能够抵抗死亡,寂灭才是唯一存在的永恒。
这滴浊水让匡命忘记了呼吸。
这是世尊的绝望,世尊的悲哀,世尊的恶意,也是……菩提恶祖的力量!
横跨东西河岸的长河第五镇,名震天下的狻猊石桥,是一条冷峻的分界线。自其西北,长河清澈浩渺,自其东南,黄河河段浑浊不堪。
然而在匡命的眼中,这清澈的水段,因为这一滴浊水的污染……比起泥沙俱下、恶观横游的黄河河段,不知要浑浊多少!
鱼虾或为变异,流水自生腐毒。
大片大片的水生物死亡,又在死亡之中,诞生恶毒的力量。
他感到极致的危险!无论是刑徒铁槊,还是天都大军,都不能带给他丝毫安全感……这反而令他兴奋!在兴奋的情绪下,他的心异常冷静。
匡悯的死,造就了更加强大的他。
不去想菩提恶祖的力量如何逃出孽海,中央既然选择开窗一隙,放混元邪仙落观河台以砧杀,这些就都是必然要承担的风险。
谋虎者不免为虎所伤,孽海三凶可不是什么待宰的羔羊!
刑徒铁槊在空中一转,匡命正待宣举令旗,发动中央帝国的后手布置,他的玄都太衍之瞳却是猛地一跳!
讶然低瞰,却见得一束极其璀璨的金蓝之光,自河底暴耀而起,一霎洞穿云霄!
轰隆隆隆!
明明有地动山摇的感受,河面却波纹不惊,像是被抚平了褶皱,像一面静止的镜子!
他便在这水镜下,看到一座岿然天柱。
其质灿金,而外刻霜色天纹,更盘绕一条蔚蓝色的神龙。龙尾纠刻在天柱之底,龙首熔铸在天柱之巅,随之无限拔高,分明接住天海!
何等天柱,立长河接天海?
匡命看到了庆火其铭,情报中天外浮陆世界的至高神主、姜望的铁杆盟友,此刻正站在这根霜色错金、间以蔚蓝的天柱之顶,引动了它的力量,以天海镇长河。
将那祸水蔓延至天海的阴影触须,生生碾碎!
“奉镇河真君之请……”
庆火其铭负手而立,身上神袍飘卷,在天柱之上,低瞰孽海:“不许长河动!”
千颗星,万颗星,来自宇宙的力量,仿佛嵌在了这根天柱上,使之光辉灿烂。
长河是镇河真君的主场,菩提恶祖虽强,毕竟只漏出来一点力量,毕竟还没有真正绕过红尘之门。
匡命的【玄都太衍之瞳】,更是洞穿了一层层封印,看到这根名为【定海镇】的天柱内部核心……有一尊金发金冠、闭眸不动的姜望!
他悚然一惊!
这算什么?
观河台上誓言魁于绝巅的姜望,一剑斩碎了忘我飞剑的姜望,并未奋尽全力?还有一部分力量留在这里吗?
就在景国脚下,长河之中?
那他究竟有多强,走到了哪一步?
过往天海镇长河,知晓姜望有封镇在其中,但不知是这么个封镇——把自己的一部分封镇了进去!
但令匡命震惊的事情不止这一件。
他的【玄都太衍之瞳】,一跳再跳。
前一刻看到【定海镇】撑天而起,后一刻一扇他从未想到过的门户,开在他眼前——
此门高阔无极也。
缀以金玉,镌以天纹。
门一推开,时移光转,仿佛从这个时代,走到了久远之前的另一个时代。
高大的廊柱之后,是如水晶般剔透、似太阳般不可直视的华丽宫殿。
推开了尘封的历史,锚定了永恒的现世,此即人皇所敕、举世同尊,主掌天下水系……是混淆了时空、立殿于岁月,在长河之中也在天下水系里的长河龙宫!
隐则人间不知,显则现世共见。
说不清是水映天,还是天照水。
万顷波涛都做了金色。
自长河龙君放权避世以来,在漫长岁月里始终缄于水底的长河龙宫,竟然催摇于此,如此明确地展现力量!
前一刻还在书山之巅,因姜望魁胜子先生而松了一口气的福允钦,在黄河水浊、恶观涌现的时候,便已拔身而起。
抬手如托碗,就这样聚了一碗水,和酆师泽一起纵身腾跃其间,就此借水入长河。
水族有太多的理由,不在景国主导的战争里出力。
但他们出手的意义,无关于景国。
景国的天都元帅,当然不会把水族的力量算在战场里。
但水族与人族的誓约……水族记得。
敖舒意死了,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龙宫。
在备战黄河期间,短暂地热闹过,随着参赛的人选定下,又重归于冷清。
福允钦再也没有在里面住过,今日却将它催动!
“奉镇河真君之命——”全身披甲的福允钦,单手举起了那柄阔剑:“今镇长河,不使外侵。水生万物,不以伤人!”
“水火最无情!”菩提恶祖的声音,沉沉的在水底滚:“姜望他私心颇重,掌不得长河!”
但长河龙宫已经显形,已经轰隆,直直地镇在了那滴浊水上——将它往外推!
来自狻猊桥的九镇力量,也化光为投枪,瞬间将这滴浊水贯穿!
菩提恶祖纵有通天之能,也无法在没有绕过红尘之门的情况下,同时对抗【定海镇】、长河龙宫,以及九镇石桥。
那一滴万灵寂死的浊水,一退再退。
“菩提一滴水,八万四千尸。”
“古今都赴死,问尔知不知!”
菩提恶祖的慈声,在长河混淆:“吾有大慈悲,视万物如一。当狗还没有当够吗?何不归顺于吾,无限自由——何不为孽海龙宫?!”
“使孽海横神陆,则八荒皆一体。仍以尔辈为水主,为敖舒意复大仇!”
福允钦的眼中都流出浊泪!
他的痛苦和伤悲都被引动,他的仇恨和怨念,如野火烧秋原。
但他只是一剑横目,将这双被污染了的眼睛斩破。
染面的珠中水,飞溅的血和泪。
“水中人,居不同,我自当为现世而战。”
他以双手拄剑,拄在龙宫之中。其拔身直脊,昂首挺胸,隐约仍是当年,为龙君护卫,壮其行仪。
竭此一生之力,推动了长河龙宫,将那滴菩提浊水横碾……驱逐!
“你这样永恒的存在,怎知我朝生暮死的决心!?”
没有什么退路和保留,选择了相信,就相信到底。
人不怕选错路,怕走过来又走过去。
再坎坷的路也是往前的,永远停在原地的,只有徘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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