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的博弈，比的是谁在棋盘上看得更远。

比武也是一样。

若你能在对方拳未出手时推出下一步的拳路，剑未出鞘时明了使的是哪路哪派的剑招，那么你的出手，便不会失手。

一个不会失手的人，不会败。

一个一直能看穿下一步的人，能一直胜下去。

一个国家呢？

若能知道一个国家的下一步，这国家里的人能否将那宛如滚石山路般不断下滑的国运，一步步推回高处？能胜否？会败否？

“星孛犯于太微，主星晦暗，其应在紫宫，恐生帝阙之变。”

七日前，太史局令观星有异，邀官家跟前的道人林灵素夜观天象，林灵素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官家认为此事应合楚相玉的造反之举，因此下定决心，要倾精锐而出，必诛此逆。

朝堂之上，从不缺能看穿‘下一步’的人，但他们看的终究还是脚下，就连诸葛神侯也不能免俗。

他们邀苏梦至此，想要听的，也不过是她是否计谋了‘帝阙之变’，她与楚相玉之间是否要里应外合。

但苏梦却轻描淡写地告诉了他们一个漫长的故事。

北方铁蹄踏碎汴京繁华，宫室珠翠尽落，皇室宗亲如牲畜，霜雪之中尽冻骨。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半壁江山，半日苟安，西湖歌舞仍未休，将军屈死风波亭，豺狼方退，猛虎又至，在崖山的浪潮下，浮尸十万。

多少人算计，谋划，为储君，为派系，为这大宋的‘下一步’呕心沥血，多少人毕生所求、所争、所虑的繁荣之景，为什么会滑落至如此凄惨的结局？

帝阙之变？里应外合？

在这样宏大而绝望的命运面前，这些权谋算计，忽然变得渺小了。

忽在此时，‘轰隆’一声雷鸣响起，即便是在这地底的天牢石室，也能察觉到那‘隆隆’的声响。

苏梦若有所思地仰起头。

她的眼亮的惊人，仿佛隔着这厚厚的石层，与上天逼视了一眼，毫不退让。

诸葛小花和长孙飞虹一直在静静地听着这漫长的故事，这一记惊雷也让他们从失神中惊醒。

上层忽然传来有些忙乱的脚步声，似乎外面有骚动发生，长孙飞虹深深地看了苏梦一眼，然后唤了一人过来。

“外面发生了何事？”

“落雷烧了牢外的一棵树，大家伙在灭火。”

那人报了消息后便退走。

诸葛小花摇头一叹：“官家本就迷信神鬼之说，近日又因林灵素的话而疑神疑鬼，出了这事，朱月明又要头疼了。”

他好像已经完全消化了方才那个故事。

有种人，即便心涌万顷波涛，眉宇间也不会泄露分毫。

苏梦收回仰起的头，感叹道：“世人都说七圣爷武功已达天人合一之境，又因神智失常而无法内守元神，所以走到哪里，都会引起风云涌动，但在我看来，还有一种可能。”

“天不想让他看，所以遮云，蔽月，雨掩，电闪。”

“他有些看懂了，有些没看懂，但这个国家的未来，他是瞧清了的，所以一个昔日在京中天下第一的霸主，忽然对地位名望失了兴趣。”

长孙飞虹心道，若他是关七，‘看’到了如此惨烈的未来，又神智混沌，也会觉得眼前一切如浮云，茫然不知顾何方吧。

这时，苏梦忽然问了一句：“说起来，就在今年了吧，联金抗辽一事朝堂上已争了快两年了，听说神侯一直是旗帜鲜明拒绝联金抗辽的，但你拦住了吗？”

诸葛神侯平静道：“使节秘访，已定下月。”

这种朝廷机密，他却浑不在意，仿佛只是闲话家常一般，随口就道了出来。

“联蒙抗金的后果我已告诉过你们了，联金抗辽的后果你们也知道了。”

苏梦说到这里，轻笑一声：“我只是恰好知道，恰好想做，又恰好有能力做这件事，跟你们这些视国家兴亡为己任的人并不同，我不妨告诉你，我确实计划在下月之前动手。”

“你们呢？”她好奇地问：“你们知道这些事后，又会做什么呢？”

四大名捕和诸葛神侯要遵赵佶的命令去追杀楚相玉，他们一旦离了汴京，一个月的时间，是绝对回不来的。

若想拦她，就必须在此刻。

可听了这些故事后，他们此刻真的会动手吗？

*

苏梦离开了天牢，迈出最后一阶石阶，才发现天色已变得幽暗，空气中还弥漫着焦糊的味道，院子里，一株枯树冒着白烟。

这场突如其来的灭火行动显然已尘埃落定。

一位腰间挂着葫芦，形貌落拓的青年正抱臂守在外面，看到苏梦走出来，他那仿佛带着醉意的双眼微微睁大，然后露出了灿烂的笑：“四师弟。”

苏梦绷了两秒的表情，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本音道：“崔捕头，你们四个师兄弟明潜暗伏，就不必在这时装模作样了吧。”

追命终于微微正色：“尤盟主，世叔怎么还没出来？”

“他与凄凉王还有要事要谈。”苏梦道：“当然，你也可以猜想，我在底下已无声无息地杀了他们两个，现在正要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怎样？你要不要拦我？”

追命捏着略带胡茬的下巴，笑容变得苦涩：“阁下要是能无声无息地在这里杀死世叔和凄凉王，我们哪还能拦得住你？”

谈话间，不知隐在何处的无情推着轮椅过来，他似乎已用自己的方式确认过，淡淡开口：“世叔他们没事。”

“所以这个意思就是说……”追命看着苏梦，“在我们离开京城的这段时间里，尤盟主是值得信任的。”

不知道在追命眼里，苏梦理应是个什么形象，此时的他看起来很是惊讶。

“是啊，太信任了，信任到离京都要把我带到身边了。”

苏梦故作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满意地看到了总是神情淡漠的无情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我本来的计划可不是这样。”她感叹一句，迈动了脚步：“我还急着回去安排一下迷天盟的事务，就不同你们闲聊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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