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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0章 新的开始?


正月十八这天晚上十点下班后,韦勇锁好诊所门,骑着新买的南方125摩托回在县城的房子住。年前祝秀兰带着女儿韦玲把房子彻底的收拾了一遍,卫生搞得干干净净。儿子说过了十五就搬到县城住,不再每晚窝在诊所里阁楼上了,韦青山祝秀兰夫妇俩说要办一场搬家酒,韦勇不同意,两口子只得作罢。不过每个星期祝秀兰都会过来打扫一次卫生,好让儿子住得舒心。

正月十八,下午六点刚过,兰水县东郊乡下东湖诊所那扇漆色斑驳的绿铁门,“哐当”一声落了锁。韦勇医生把沉甸甸的黄铜钥匙揣进白大褂口袋,长长吁出一口气。冬日的寒气立刻裹住了这口白气,凝成细小的水珠,又迅速消散在暮色四合、凛冽如刀的空气里。忙碌了一整天,看诊、换药、打针,应付那些因天寒而格外缠绵的感冒咳嗽、腰腿酸痛,此刻肩膀僵硬得像是灌了水泥。

他脱下白大褂,搭在臂弯,露出里面一件半旧的藏青色毛衣。诊所前的小院空地上,停着他那辆簇新的南方125摩托车,深红色的油箱在逐渐暗淡的天光下,依旧泛着一种崭新而孤傲的光泽。这是他上个月刚咬牙买的“大件”,算是犒劳自己熬过了又一个独自挣扎的年关。

手指触碰到裤袋里一个硬邦邦的方块,带着崭新的塑料壳特有的光滑微凉。他掏出来,是那部新买的诺基亚3210,墨绿色的外壳,沉甸甸的,像一块有魔力的砖头。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亮着蓝光。拇指熟稔地按动键盘,翻到那个存着“若雪”名字的号码,按下了绿色的通话键。

听筒里传来单调而悠长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在耳膜上,也敲在他自己有些莫名加速的心跳上。乡下的傍晚格外安静,听筒里的声音清晰得有点失真。

“喂?”  一个清亮又带着点职业化尾音的女声终于响起,穿透了电流的细微杂音。

“喂,若雪?是我,韦勇。”  他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声音比他预想的要快一点。

“哦,韦医生啊。”  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松弛了一点,尾音软了下来,“刚下班?”

“嗯,刚锁好门。”  他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诊所门,“你……还在单位?”  他知道奚若雪在县卫生防疫站工作,常常也是这个点才走。

“刚收拾完,准备下楼呢。有事?”  奚若雪的声音伴随着隐约的脚步声和钥匙碰撞的轻响。

“咳,”  韦勇握紧了手机,塑料外壳的棱角硌着手心,“就是,上回借你的那条围巾,我洗好了。正好…嗯…想着给你送过去。顺便,你要是还没吃,一起…吃个晚饭?”  他尽量让语气显得随意,像是顺口一提,但话说完,耳朵根却有点不受控制地发热,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别的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这两秒在韦勇听来格外漫长,乡野的风似乎都屏住了呼吸。他几乎能想象出奚若雪在县防疫站那栋旧楼昏暗的楼梯间里,握着电话微微蹙眉的样子。

“围巾啊……”  她拖长了调子,像是在回忆那条羊毛围巾的样子,“行啊。不过让你大老远跑一趟……”

“没事没事!”  韦勇立刻截住她的话,语速快了几分,带着一种生怕被拒绝的急切,“正好我也得进趟城,有点事。你在单位门口等我就行,我骑车快,一会儿就到。”

“那……好吧。路上慢点,天快黑了。”  奚若雪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等你。”

“好,好,一会儿见!”  韦勇几乎是立刻挂了电话,好像慢一秒对方就会反悔。手机屏幕暗下去,他把这沉甸甸的“砖头”塞回口袋,冰凉的机身贴着大腿,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暖意。他走到摩托车旁,动作利落地跨上去,钥匙插进锁孔,用力一拧。

“轰——嗡嗡嗡——!”

南方125引擎的咆哮声瞬间撕破了乡村傍晚的寂静,像一头憋闷了许久的野兽终于被释放。强劲的震动感从坐垫下、从握着车把的掌心传递上来,带着一种原始的力量感。他踩下档位,松开离合,油门一拧。摩托车如同离弦的箭,猛地窜了出去,车头灯在尚未完全黑透的暮色里划开两道雪亮的光柱,碾过冻得发硬、坑洼不平的乡间土路,卷起一阵裹挟着枯草碎屑和尘土的小旋风,朝着县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寒风像冰冷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脸上、脖子上,钻进领口。韦勇却觉得胸膛里有一股热气在蒸腾,冲散了整日的疲惫和冬夜的寒气。路两边的枯树、低矮的农舍、结了薄冰的水田,都在急速后退中模糊成一片灰暗的影子。只有前方县城方向隐约亮起的灯火,像一颗颗微小的星,牵引着他。

不到半小时,摩托车轰鸣着驶入了县城略显嘈杂的街道。华灯初上,街道两旁的店铺橱窗亮着五颜六色的灯光,行人裹着厚厚的冬衣行色匆匆。他熟练地拐过几个路口,县卫生防疫站那栋有些年头的灰色四层小楼就在眼前了。远远地,他就看到单位大门外马路边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穿着米白色长款羽绒服的身影。路灯昏黄的光线柔和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清瘦而挺拔的轮廓。她微微低着头,脚下无意识地碾着一小片枯叶,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

韦勇的心跳,在引擎的轰鸣声里,又清晰地漏跳了一拍。他放缓了车速,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稳稳停下,熄了火。引擎的咆哮声戛然而止,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街道上汽车驶过的声音和远处模糊的市声。

“若雪!”  他喊了一声,声音在安静下来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亮。

奚若雪闻声抬起头。路灯的光映在她脸上,她的皮肤很白,带着点冬日里常见的微凉感。眼睛很大,此刻在光线下像含着一汪清泉,只是眼底下淡淡的青影透着一丝掩不住的倦色。她看到韦勇,嘴角很自然地向上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这么快?真是一路飙过来的?”  她朝他走过来,声音带着点调侃,目光落在他冻得有些发红的耳朵上。

“还行,路熟。”  韦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长腿一迈下了车,动作间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利落劲儿。他连忙从摩托车前面的储物箱里掏出一个干净的白色塑料袋,里面叠放着的正是那条浅灰色的羊毛围巾,柔软蓬松。“喏,你的围巾,洗好了。”

奚若雪伸手接过来,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韦勇递围巾的手指。那触碰很轻,一瞬即逝,却带着一种微凉的、清晰的质感。韦勇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谢谢啊,还麻烦你专门跑一趟。”  奚若雪拿出围巾,抖开看了看,似乎还能闻到上面淡淡的皂粉清香。她顺手就把围巾往自己脖子上绕,浅灰色的羊毛衬着她白皙的下颌线,显得格外温柔。“这天真是,一天比一天冷。”

“是啊,”  韦勇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目光落在她围好的围巾上,又飞快地移开,“饿了吧?想吃什么?我请客。”

奚若雪把脸往柔软的围巾里埋了埋,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那眼神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格外亮:“听你的。你从乡下来,你说了算。”

“那…‘菜码头’?听说他家新到的河鱼不错,天冷,吃点热乎的。”  韦勇提议。他记得以前聊天时,奚若雪提过喜欢吃鱼。

“行啊!”  奚若雪眼睛弯了弯,笑意更深了些,“正合我意。”

“上车!”  韦勇拍了拍摩托车的后座。奚若雪也不扭捏,动作轻快地侧身坐了上去,双手很自然地扶住了他腰侧的衣角。

“坐稳了?”  韦勇回头问了一句。

“嗯。”  她应了一声,声音很近,就在他耳后。

韦勇重新发动了车子。这一次,他没有像来时那样风驰电掣,而是开得平稳了许多。摩托车载着两人,汇入县城傍晚的车流。寒风依旧凛冽,但身后多了一个人的重量和温度,似乎连这风也变得不那么刺骨了。他挺直了脊背,感受着腰间那隔着衣料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扶握力量。路灯的光线在两人身上流淌而过,明暗交替,像是一段无声的默片。韦勇能闻到身后传来的、属于奚若雪身上那种淡淡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清冽皂香的味道,很干净,很好闻,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腔。

“菜码头河鱼馆”离防疫站不远,就在县城老护城河边一条热闹的食街上。门脸不大,招牌是朴实的红底黄字,透着一股家常的味道。此刻正是饭点,店里人声鼎沸,蒸腾的热气混合着浓郁的鱼鲜香、辣椒香、姜蒜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两人身上的寒气。

“嚯,人真不少!”  韦勇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让奚若雪先进去。

“生意好说明味道正嘛。”  奚若雪笑着应道,熟门熟路地找了个靠窗、稍微安静点的角落位置坐下。窗户玻璃上凝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模糊了外面街道的灯火。

一个系着围裙、笑容热情的中年大姐拿着菜单和小本子很快跟了过来:“两位?吃点啥?咱家今天刚到的江团,活蹦乱跳的,做酸菜鱼、水煮鱼、豆花鱼都行!还有现杀的黄辣丁,烧豆腐一绝!”

韦勇接过菜单,很自然地先递给奚若雪:“你点,想吃什么鱼?”

奚若雪也没推辞,低头翻看着菜单,手指点着图片:“来个招牌酸菜鱼吧,中份的,配菜加份豆腐和豆芽。再来个…嗯,香辣虾?我看评价说不错。然后炒个清口的青菜,嗯…就蒜蓉茼蒿吧。两碗米饭?”  她抬头征询地看向韦勇。

“行,够吃了。”  韦勇点头,对大姐说,“再来壶热茶,大姐。”

“好嘞!酸菜鱼中份配豆腐豆芽,香辣虾一份,蒜蓉茼蒿,两碗米饭,热茶一壶!”  大姐麻利地复述一遍,声音洪亮,转身就朝后厨吆喝去了。

等待上菜的间隙,小小的空间里安静下来,只有隔壁桌食客的谈笑声和后厨隐约传来的锅铲碰撞声。桌上暖黄色的灯光打在两人脸上,气氛似乎从刚才路上的寒风中沉淀下来,带着一种温暖的、微妙的凝滞感。

韦勇拿起桌上的粗瓷茶壶,给奚若雪和自己各倒了一杯热茶。淡黄色的茶水注入杯中,升起袅袅白气。

“今天站里忙吗?”  韦勇找了个话题,把茶杯轻轻推到奚若雪面前。

奚若雪双手捧住温热的茶杯,汲取着暖意,轻轻叹了口气:“还行吧,老样子。开春前各种计划总结、报表材料堆成山,还得盯着下面几个乡报上来的疫情监测数据。下午又被临时叫去开了个会,关于春季流感的防控部署,听得人脑仁疼。”  她揉了揉眉心,语气里是那种深入骨髓的职业疲惫,但眼神依旧是清亮的。

“都一样。”  韦勇感同身受地点头,“乡下诊所更是一个人当几个人使。今天光感冒发烧的就看了十来个,还有个被狗咬了来打狂犬疫苗的,再加上几个老慢支复诊的…忙得脚不沾地。”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熨帖了五脏六腑。

“你那儿更不容易,”  奚若雪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理解和不易察觉的关切,“就你一个医生顶着。连个倒班的人都没有。”

“习惯了。”  韦勇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就是有时候,遇到点疑难杂症或者急症,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心里头有点发虚。”  这话说出来,带着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脆弱感。

奚若雪沉默了一下,捧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看着韦勇,声音放轻了些:“记得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吧?东湖村那个疑似出血热转上来的病人?当时县医院都紧张得要命,还是你第一时间报的疑似,处理得又及时又稳当。连我们站长老王后来开会都提了好几次,说基层有你这样的大夫,是老百姓的福气。”

韦勇愣了一下。那是去年冬天最让他心力交瘁的一个病例,一个高烧、出血点、肾功能急剧恶化的村民。当时县医院的专家都被惊动了,最后确诊是重症流感合并急性肾损伤,并非出血热,但情况也万分凶险。他熬了几天几夜守着,到处联系专家会诊,压力大到几乎崩溃。没想到奚若雪还记得这么清楚,甚至还知道站长老王夸过他。

一股暖流混着些微的酸涩,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他低下头,掩饰性地又喝了口茶,茶水有点烫,他轻轻嘶了口气。

“那会儿…真是多亏了你们站里给协调资源,联系市里的专家远程会诊。”  他的声音有点闷,“我一个人在下面,看着那病人情况越来越糟,真是…叫天天不应。”  那段孤立无援、焦头烂额的日子,连同当时沉重得几乎窒息的无力感,仿佛又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都过去了。”  奚若雪的声音很温和,像羽毛轻轻拂过,“病人后来不是也救回来了吗?你做得很好,韦勇。”

她叫了他的全名。不是“韦医生”,而是“韦勇”。这两个字从她口中清晰地吐出来,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头翻涌起的旧日波澜。他抬起头,正好撞进她那双清澈而带着真挚暖意的眼睛里。窗外的寒气,隔壁桌的喧闹,似乎都在这一刻被隔绝开了。

“嗯,过去了。”  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声音稳了许多,也轻快了一些。那压在心头的巨石仿佛松动了一些,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慰藉悄然填补。

就在这时,服务员端着热气腾腾的大号汤盆过来了:“两位!酸菜鱼来喽!小心烫!”

浓郁的、带着强烈酸香和辛辣气息的热浪瞬间席卷了整个角落。乳白色的浓汤在盆中翻滚,大片雪白滑嫩的鱼片沉浮其间,金黄色的酸菜、鲜红的泡椒、翠绿的葱花和香菜点缀其上,还有吸饱了汤汁的嫩豆腐块和脆生生的绿豆芽。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唾液不受控制地分泌。

“哇,好香!”  奚若雪眼睛一亮,刚才那点沉郁的气氛被这扑鼻的香气一扫而空。

大姐又麻利地端上红亮诱人的香辣虾和一盘碧绿油亮的蒜蓉茼蒿,还有两碗晶莹的白米饭。

“快尝尝!”  韦勇拿起勺子,先给奚若雪碗里舀了几片鱼肉、豆腐和豆芽,又浇上一勺热腾腾的酸汤。

“谢谢。”  奚若雪拿起筷子,夹起一片鱼肉,吹了吹气,小心地送入口中。鱼肉极其鲜嫩,入口即化,酸菜的酸爽、泡椒的辛辣、花椒的麻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刺激着味蕾,瞬间唤醒了被寒气冻得有些麻木的食欲。“嗯!好吃!鱼很鲜,汤也够味!”  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被热气熏得脸颊微微泛红。

韦勇也吃了一口,酸辣鲜香的味道在口中炸开,果然名不虚传。他夹起一只裹满红油和辣椒籽的香辣虾,熟练地剥开虾壳,露出里面白嫩紧实的虾肉,放到了奚若雪面前的碟子里。

“你也吃。”  奚若雪礼尚往来地给他夹了一筷子茼蒿。

两人埋头吃着,热腾腾的食物下肚,驱散了最后的寒意,也带来了一种熨帖的饱足感和放松感。最初的拘谨和那点微妙的沉重感,在食物的慰藉和胃部的暖意中渐渐消融。

“对了,”  韦勇咽下一口米饭,状似随意地问,“你爸妈…最近身体还好吧?天冷了,老人家容易犯老毛病。”  他知道奚若雪是独生女,父母都在县城,身体不算特别硬朗。

奚若雪正夹起一块豆腐,闻言动作顿了顿,脸上的轻松淡了些。“我爸还行,就是老寒腿,天一冷就疼得厉害。我妈…”  她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入冬以来血压一直不太稳,头晕。上周带她去查了查,血脂又高了点。天天念叨着让我别老加班,多回家吃饭,可她自己做饭又舍不得放油盐,清汤寡水的…唉。”  她的语气里混杂着担忧、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上了年纪都这样。”  韦勇理解地点点头,他自己父母在乡下,情况也差不多,“我妈也是,总说自己没事,有点小病小痛就硬扛着,不肯麻烦我。每次打电话都说好,结果回去一看,药都没按时吃。”  他摇摇头,语气里是那种为人子女共通的无奈和心疼。

“是啊,”  奚若雪深有同感地接话,“有时候真觉得…挺无力的。工作忙起来,能顾上的太少。尤其像我们这种职业,别人家逢年过节热热闹闹,我们可能还在值班。”  她端起茶杯,却没喝,只是看着杯子里晃动的茶水,眼神有些飘远。“去年春节,我好像就是在值班室里,对着冷冰冰的电脑过的。外面鞭炮响得震天响……”

她的话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结了冰的湖面上。韦勇的心却像被那羽毛尖轻轻戳了一下。他想起了去年除夕夜,诊所里那盏孤零零的白炽灯,窗外偶尔炸响的烟花照亮空无一人的诊室,电话里父母强装欢快的问候……那种深入骨髓的冷清和孤独,瞬间清晰地回溯。

“我也是。”  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感同身受的沙哑,“大年初一早上,还给一个喝多了摔破头的醉汉缝了几针。”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多少自嘲,更多的是沉甸甸的寂寥。

空气似乎又安静了几秒,只有锅里汤汁微微翻滚的咕嘟声。两人隔着氤氲的热气,目光短暂地相接,又各自移开。那是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是两只在寒风中踽踽独行了很久的孤雁,终于看到了彼此翅膀上相似的霜痕。

“有时候想想,”  奚若雪用勺子慢慢搅动着碗里的鱼汤,看着白色的鱼片在琥珀色的汤里沉浮,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生活好像也就这样了。工作,家,两点一线。认识新的人…好像也提不起什么劲儿。”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用一种带着点自我解嘲的语气说了出来,“去年…我和张明阳那档子事儿之后,我妈更急了,生怕我砸手里似的。前阵子还张罗着要给我介绍她同事的儿子,在什么局里上班的。”

韦勇夹菜的手停在了半空。张明阳这个名字,他听说过,是奚若雪的前男友,据说在省城混得不错,后来不知怎么就分了。具体细节他从未打听,但此刻从她口中说出来,带着那种刻意轻描淡写却掩不住涩然的语气,让他的心跟着揪了一下。

“那…你去见了?”  他放下筷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只是纯粹的好奇。

奚若雪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拗不过她,见了一面。那男的,三句话不离他单位那点破事儿,好像全县城就他一个人在干活。吃个饭的功夫,接了七八个电话,还都是当着我面打的,一口一个‘王局’、‘李科’……”  她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纸巾擦了擦嘴角,动作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烦躁,“吃完饭,我就跟我妈说,不合适。她还不高兴,说我眼光高,挑三拣四。”

韦勇没说话,只是拿起茶壶,默默地把她面前快空了的茶杯续满。热水注入杯中,发出细微的声响。

“你呢?”  奚若雪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抬眼看向他,目光坦率,“家里没催你?韦医生这么好的条件,在乡下可是香饽饽。”

“催,怎么不催。”  韦勇无奈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苦涩,“乡下地方,我这个年纪还没成家的,在老人眼里简直是大逆不道。媒婆都快把我诊所门槛踏平了。”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大口,茶水已经不烫了,温吞吞的。“介绍的也不少,有镇中学的老师,有乡政府的办事员…可要么是觉得我在乡下没前途,要么是觉得我工作太忙顾不上家。上次那个老师,挺文静的,处了不到俩月,说受不了我半夜经常被急诊电话叫走,说没安全感。”  他摊了摊手,语气里是那种被现实反复磨砺后的平静,甚至有点麻木,“后来也就…懒得折腾了。自己一个人,清净。”

“安全感……”  奚若雪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咀嚼其中的滋味。她沉默了几秒,忽然抬起眼,看向韦勇,嘴角弯起一个带着点促狭、又有点同病相怜意味的弧度,“那看来,我们俩…都属于那种让人‘没安全感’的?”

韦勇被她这突然的直白问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也忍不住笑了,那笑容里有无奈,也有一丝释然。“可不是嘛。一个在乡下,随时待命;一个在防疫站,疫情就是命令。都是身不由己的主儿。”  他拿起筷子,夹了只虾,利落地剥开虾壳,“所以啊,还是别祸害人家想过安稳日子的人了。”  他把剥好的虾肉放进奚若雪的碟子里,动作自然流畅。

“谢谢。”  奚若雪看着碟子里那只白嫩的虾,又抬眼看看韦勇专注剥下一只虾的侧脸。暖黄的灯光勾勒着他挺直的鼻梁和下颌线,他剥虾的动作很专注,手指修长有力。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酸涩和某种奇异的踏实感,悄然漫过心田。她拿起筷子,夹起那只虾,送入口中。麻辣鲜香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这一次,似乎还多了一丝别的、难以名状的滋味。

“其实……”  她慢慢咀嚼着,咽下虾肉,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韦勇耳中,“有时候想想,能互相理解这种‘没安全感’的人,可能反而…更合适一点?”  她没有看韦勇,只是低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一根豆芽,耳根却悄悄地、一点点地染上了一层薄红,在灯下像初绽的桃花瓣。

韦勇剥虾的手猛地顿住了。指尖捏着那只红亮的虾壳,微微用力,坚硬的甲壳边缘硌着指腹,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却又奇异地让他无比清醒。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对面低着头的奚若雪。她的睫毛很长,此刻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微微颤动着。那层薄红从耳根蔓延到了白皙的颈侧,像晕开的水彩。

店里嘈杂的人声、杯盘碰撞声、后厨的锅铲声,仿佛在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键。只有她刚才那句话,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又一圈清晰而剧烈的涟漪,反复冲击着他的耳膜和胸腔。

能互相理解这种“没安全感”的人…更合适一点?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脏泵出,瞬间涌向四肢百骸,连带着握着虾壳的手指都有些微微发麻。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思绪都搅成了一锅沸腾的粥,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她是在说…我们吗?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又或许只有一瞬。韦勇强迫自己找回呼吸的节奏,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努力压下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悸动。他松开那只被捏得有点变形的虾壳,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动作尽量保持平稳。

“咳…”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但努力维持着镇定,“说得…在理。”  他端起茶杯,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掩饰性地又放下。“就像…就像打仗一样,战友之间,知道对方随时可能被子弹咬着,反而更能理解彼此为什么要躲,为什么要冲,对吧?”  他试图用个比喻来化解这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暧昧氛围,但话一出口,又觉得这比喻实在笨拙得可以。

奚若雪终于抬起了头。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但那双眼睛已经恢复了清亮,带着一丝了然和浅浅的笑意,像是看穿了他强装的镇定。她没接他那个蹩脚的“战友论”,反而拿起桌上的茶壶,主动给他续满了茶杯。

“所以,韦‘战友’,”  她的声音带着点轻松的笑意,巧妙地化解了方才那点令人心慌的旖旎,“别光顾着给我剥虾,自己也多吃点。这酸菜鱼凉了可就腥了。”  她说着,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带着鱼肉和酸菜的浓汤,不由分说地倒进韦勇的饭碗里,动作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熟稔。

碗里的白米饭瞬间被琥珀色的鱼汤浸润,散发出更加诱人的香气。韦勇看着碗里那汪汤,再看看奚若雪带着笑意的眼睛,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托住了,缓缓地、沉沉地落回了实处。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意和安心感包裹了他,驱散了所有冬夜的寒气和长久以来的孤寂。

“好。”  他应了一声,声音沉稳了许多,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浸满汤汁的鱼肉,送入口中。鱼肉温热鲜嫩,酸辣的味道直抵肺腑,前所未有的熨帖。

两人相视一笑。窗外的寒气似乎被这小小的角落彻底隔绝,只剩下食物的香气、茶水的氤氲,和一种无声流淌的、温暖而默契的暖流在彼此之间悄然涌动。那些关于过去的伤痕、关于未来的迷茫,在这一刻,都暂时被这碗热汤、这份默契所抚平。他们安静地吃着,偶尔交谈几句关于鱼的味道、关于明天的工作,言语间流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和亲近。

一顿饭吃了将近一个小时。当最后一勺鱼汤被喝掉,盘中的青菜也见了底,两人都感到了久违的、踏实的饱足感。韦勇招手叫来服务员结了账。

走出热气腾腾的河鱼馆,重新踏入县城的冬夜,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外面的气温似乎比来时更低了,细密的、冰冷的颗粒感拂在脸上——下雪了。不是鹅毛大雪,而是那种细碎的、被寒风裹挟着扑打过来的雪粒子,落在头发上、衣服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昏黄的路灯光晕在飞舞的雪沫中显得朦胧而清冷。

“下雪了。”  奚若雪仰起脸,几粒冰晶落在她的睫毛上,很快融化,留下一点湿意。她赶紧把韦勇送还的那条浅灰色羊毛围巾又往上拉了拉,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嗯,看样子还不小。”  韦勇看了看天色,浓墨般的夜空里,雪粒子被灯光映照得如同无数细小的银沙,密集地飞舞着。他快步走到停在路边的摩托车旁,拍了拍后座上的薄薄一层积雪。“上来吧,趁着路还没冻上,赶紧送你回去。”

奚若雪依言坐好,双手再次扶住了他的腰侧。这一次,她的动作似乎更自然了些,手掌隔着厚厚的羽绒服,传递着真实的温度。

“坐稳了。”  韦勇发动车子。引擎在风雪声中低沉地轰鸣起来。他小心地操控着摩托车,汇入稀疏了不少的车流。雪粒子被车灯照亮,像无数疯狂的萤火虫迎面扑来,打在头盔面罩上噼啪作响。路面变得湿滑,车轮碾过时能感觉到轻微的、令人警惕的滞涩感。寒风裹挟着雪粒,无孔不入地往领口、袖口里钻,比来时更加刺骨。

韦勇骑得格外专注和谨慎,速度放得很慢。他能感觉到身后奚若雪的身体因为寒冷而微微前倾,几乎贴着他的后背。那细微的接触点,像一个小小的暖炉,源源不断地传递着热量。他甚至能清晰地闻到她围巾上淡淡的、属于她的气息,混合着刚刚吃过的鱼香。

车子驶过灯火通明的主干道,拐进通往防疫站宿舍区的相对僻静的小路。路上的车辆更少了,路灯也变得稀疏昏暗。风雪似乎更大了些,能见度明显降低。

就在离防疫站宿舍大门还有不到一百米的一个缓坡处,意外发生了。

摩托车引擎的声音骤然变得沉闷,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紧接着发出一阵难听的、断断续续的“突突”声。车子的速度猛地降了下来,无论韦勇怎么拧油门,都无济于事。车身剧烈地抖动了几下,像一匹脱力的老马,最后发出一声不甘的呜咽,彻底熄火了。车灯也随之暗了下去,四周顿时陷入一片昏暗的风雪之中。

“怎么了?”  奚若雪的声音带着惊疑从身后传来。

韦勇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他踩下脚撑,稳住车身,一边尝试重新打火。钥匙拧动,启动马达徒劳地发出“滋滋”的空转声,引擎却毫无反应,死寂一片。

“该死!好像…抛锚了。”  韦勇懊恼地低骂了一声,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线,他低头检查了一下仪表盘,油表指针明晃晃地指在接近E(Empty)的位置。一股凉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来——不是冻的,是尴尬的。他出门时明明记得还有小半箱油!肯定是路上开得太猛,加上天冷油耗大……

“没油了?”  奚若雪也反应过来了,声音里倒是没有太多责备,反而带着点无奈的好笑。

“呃…好像是。”  韦勇摘下头盔,抓了抓头发,冰冷的雪粒落在脖颈里,激得他一哆嗦。他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新买的摩托车,第一次载人家姑娘,就闹出半路没油这种乌龙!还是在风雪交加的晚上!

“这可真是……”  奚若雪也下了车,跺了跺有些冻麻的脚,看着眼前这个在风雪里显得有点手足无措的高大男人,和他旁边那匹同样在风雪中“罢工”的“铁马”,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又忍不住弯起了嘴角。这场景,真是又狼狈又有点…滑稽的温馨?

“离宿舍不远了,推过去吧?”  她提议道,声音被围巾捂着,有点闷闷的,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只能这样了。”  韦勇认命地摘下头盔挂在车把上,用力搓了搓冻得发僵的脸颊,“抱歉啊若雪,害你跟着挨冻。”

“没事儿,”  奚若雪摆摆手,走到摩托车另一侧,双手扶住了车尾的货架,“走吧,韦‘战友’!就当…饭后消食了!”  她的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促狭的笑意,仿佛这风雪夜推车的窘境,也成了一件可以并肩应对的有趣小事。

“好!”  韦勇被她语气里的轻松感染,心头那点懊恼和尴尬顿时消散了大半。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雪沫的空气,双手稳稳地抓住了冰凉的车把。“一、二、三…走!”

两人同时发力。沉重的摩托车在湿滑的路面上艰难地向前挪动。车轮碾过薄薄的积雪和冰粒,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风雪似乎更大了,寒风卷着雪粒子,像细密的沙子抽打在脸上,又冷又痛。冰冷的车把寒气刺骨,很快就把韦勇的手冻得通红麻木。

上坡的路格外费力。韦勇弓着腰,身体前倾,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车把上,咬着牙向前推。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还有身后奚若雪同样吃力的呼吸声。每一次发力,车身都只向前挪动一点点。

“呼…呼…这坡…看着缓…推起来真够劲!”  韦勇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

“加…加油!”  奚若雪的声音从车后传来,也带着喘息,“就快…快到顶了!”

两人合力,一寸一寸地将沉重的铁疙瘩往上推。风雪模糊了视线,汗水却从韦勇的额角渗出,被寒风一吹,冰冷刺骨。就在车子终于艰难地爬上坡顶,正要顺势往下溜一小段就能到宿舍门口时,奚若雪脚下似乎踩到了一块暗冰。

“哎哟!”  一声短促的惊呼。

韦勇心头一紧,立刻死死捏住前刹,稳住车身,同时猛地回头:“怎么了?”

只见奚若雪一手还扶着车尾,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右脚踝,身体微微踉跄了一下,眉头紧紧蹙着。

“崴了一下…”  她吸着冷气,声音有点发颤,“好像踩到冰了…”

“别动!”  韦勇立刻把车撑子用力踩下,确保摩托车稳稳停住。他几步跨到奚若雪身边,也顾不上什么避嫌,借着昏暗的光线,蹲下身去查看,“严重吗?能动吗?”

“嘶…还好,应该没大事,就是猛地扭了一下,有点疼。”  奚若雪试着轻轻活动了一下脚踝,又是一阵抽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风雪呼啸着扑打在他们身上。韦勇蹲在奚若雪面前,仰头看着她因疼痛而微微发白的脸和蹙紧的眉头。她呼出的白气在昏暗的光线下迅速消散。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混合着心疼,猛地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一把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厚实的、带着他体温的黑色羽绒外套。

“披上!”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甚至有点命令的口吻。不由分说地就把那件还带着他身体余温的宽大羽绒服,裹在了奚若雪身上。那动作有些笨拙,甚至带着点蛮横,却充满了不容拒绝的力度。

“哎!不用!你…”  奚若雪下意识地想推拒,那羽绒服上残留的、属于韦勇的体温和一种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这突如其来的暖意和包裹感让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穿着!别冻着了!”  韦勇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他里面只穿着一件不算很厚的藏青色毛衣,寒风瞬间穿透毛衣,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但他毫不在意,只是迅速地站起身,背对着奚若雪,在她面前半蹲了下来。

“上来!”  他侧过头,声音在风雪中显得异常沉稳有力,“我背你回去!车就锁这儿,明天再说!”

奚若雪看着眼前这个在风雪中蹲下的、宽阔而坚实的后背,看着他只穿着单薄毛衣的肩膀在寒风里微微绷紧。他身上那件带着体温的羽绒服还紧紧裹着自己,驱散了刺骨的寒意。一股巨大的暖流,混合着酸涩、悸动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汹涌地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眼眶毫无预兆地一热。

“韦勇…”  她低低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声音有点哽。

“快点!雪大了!”  韦勇催促道,语气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但声音却莫名地放软了些。

奚若雪不再犹豫。她忍着脚踝的刺痛,小心地趴伏到那个温暖而坚实的后背上,双手环住了他的脖颈。她的动作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

韦勇双手稳稳地托住她的腿弯,腰背一用力,稳稳地站了起来。奚若雪的重量压在他身上,很真实,带着冬衣的厚实感,还有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气息。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都变小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背上这份沉甸甸的、温软的依靠,和他脚下这条通往宿舍的、落满细雪的路。

“抱紧了。”  他低声嘱咐了一句,声音擦着风雪,清晰地传入她耳中。随即迈开沉稳的步子,一步一步,踏碎了地上的薄雪和冰粒,朝着前方宿舍区那点温暖的灯火走去。他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踏踏实实地踩在冰冷坚硬的路面上,仿佛背上承载着的,是此刻他世界里最珍贵的东西。

奚若雪的脸颊贴着他毛衣的领口,能感觉到他脖颈处传来的温热脉动,还有他行走时肩背肌肉稳健的起伏。他的呼吸声就在耳边,带着一点负重后的粗重,却无比清晰,无比真实。风雪在耳边呼啸,但他宽厚的后背隔绝了大部分的寒冷。属于他的体温,透过毛衣和那件包裹着她的羽绒服,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暖得她几乎想喟叹出声。

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了环抱的力度,脸颊更深地埋进他肩颈处温暖的凹陷里。他身上那股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气息,还有一丝属于摩托车皮革的冷冽味道,此刻闻起来,竟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脚踝的刺痛似乎也在这份温暖和安稳中变得微不足道。

韦勇清晰地感受到背上人细微的动作和那贴近的温热呼吸。她的发丝偶尔拂过他的耳廓,带来一阵微痒。每一步前行,都让他更深切地体会到这份重量和依赖。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沉甸甸的,却又无比充实,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的暖意。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趴得更舒服些,脚下的步伐更加稳健。

一百米的距离,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漫长,却又仿佛转瞬即逝。

终于,防疫站那栋熟悉的、亮着几盏零星灯火的职工宿舍楼近在眼前。韦勇走到奚若雪所住的单元门口,小心地将她放了下来,让她单脚站稳,扶住冰冷的单元门框。

“到了。”  他的声音有些微喘,呼出的白气在昏暗的楼道灯光下氤氲开。

奚若雪扶着门框站稳,脚踝落地时还是传来一阵刺痛,让她微微蹙眉,但脸上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温暖的红晕。她看着韦勇。他只穿着单薄的毛衣站在风雪里,脸颊和耳朵冻得通红,头发上、眉毛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雪沫,嘴唇也有些发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关切地看着她。

“快进去吧,外面冷。”  韦勇催促道,抬手想帮她拉开门。

“等等!”  奚若雪却叫住了他。她低下头,动作有些急切地解开身上那件宽大的、带着她体温的黑色羽绒服拉链。寒风立刻灌了进去,她瑟缩了一下,但还是迅速地把衣服脱了下来,递还给韦勇。

“快穿上!别冻感冒了!”  她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韦勇看着她被寒风冻得微微发红的脸颊和鼻尖,看着她递过来的、还带着她身上暖意的羽绒服,心头又是一热。他没有再推辞,接过来,迅速穿好。衣服内里还残留着她身体的温热,瞬间驱散了刺骨的寒意,暖意直抵心窝。

“你的脚…”  他穿好衣服,目光落在她微跛的右脚上。

“没事,我自己能上去,就二楼。”  奚若雪说着,扶着门框,试着单脚跳了一下,动作有点笨拙。

“我扶你上去。”  韦勇不由分说地拉开了单元门,一股带着陈旧气息的暖风扑面而来。他伸出手臂,稳稳地托住了奚若雪的一只胳膊,支撑着她身体的重量。

奚若雪这次没有再拒绝。她借着韦勇手臂的力量,小心地、一步一步地跳上台阶。楼道里声控灯昏黄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墙壁上晃动。

二楼很快就到了。奚若雪掏出钥匙,打开了自己那扇贴着福字的房门。暖黄色的灯光从门内倾泻出来,照亮了门口一小块地方。

“进来…喝杯热水再走吧?”  奚若雪扶着门框,站在温暖的玄关灯光里,回头看着站在门口阴影处的韦勇。她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韦勇站在门外,能清晰地感受到门内涌出的温暖气息,那是一个属于她的、私密的空间。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映着门内的灯光,也映着他自己。风雪夜的寒冷、推车的狼狈、油尽的尴尬……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这扇门内透出的光和她眼中的暖意所消融。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扫过她微微踮起的右脚。

“不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和坚定,“你脚不方便,早点休息。用冷水敷敷脚踝,如果明天还疼得厉害,就别硬撑着上班。”  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地看着她,补充道,“我诊所那边有红花油和消肿的膏药,明天…我给你送过来。”

“韦勇…”  奚若雪低唤一声,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千言万语似乎都哽在了喉间,最后只化作一句,“那你…路上小心点。雪大。”

“嗯。”  韦勇点点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站在温暖门框里的样子刻进心里。“走了。”  他不再停留,利落地转身,大步走下楼梯。脚步声在安静的楼道里清晰回响。

奚若雪扶着门框,看着那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高大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只有她门口的光线,固执地照亮着空荡荡的楼梯口。她轻轻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玄关的地垫上。

脚踝还在隐隐作痛,但心里某个地方,却像被温泉水浸泡着,暖得发胀。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脖子上那条浅灰色的羊毛围巾,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指的温度,和他身上那股干净的气息。

门外,风雪依旧。韦勇走出单元门,重新踏入寒冷的冬夜。细密的雪粒子打在在脸上,冰冷依旧,但他却觉得浑身暖洋洋的,那件刚穿上的羽绒服里,仿佛还包裹着另一个人的体温和气息。他走到坡顶那辆罢工的摩托车旁,拍了拍车座上的积雪,没有立刻去推它,而是抬起头,望向二楼那个亮着暖黄色灯光的窗口。

窗帘没有拉严,隐约可以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走到窗边,似乎在向外张望。

风雪弥漫,路灯昏黄,视线并不清晰。但韦勇却仿佛能穿透这风雪和距离,看到窗后那双同样在寻找的眼睛。

他没有挥手,也没有呼喊。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仰望着那扇窗,看了几秒钟。然后,他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清冽的空气,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一个坚定而温暖的弧度。他弯下腰,双手重新握住冰冷的车把,开始一步一步,沉稳而有力地推着沉重的摩托车,朝着来时的路,朝着风雪弥漫的东郊乡下方向走去。

车轮碾过薄雪,留下两道清晰的辙痕,很快又被新的雪花覆盖。风雪夜的县城街道上,那个推着摩托车的黑色身影,步伐坚定,背影挺直,像一艘破开冰海的航船,驶向属于自己的、充满未知却也饱含希望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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