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指间沙，朱长琮已殁了三年。

  这三年里，郑宝儿回了两趟中原，带来许多技艺工具，悉数用在楼兰城的建设上。

  她也未想过，自己会在这里花费如此之多的心血。

  就如她年少时，总爱静待一株花开，苦解一局棋盘，看丝线织成锦衣，编一曲鼎乐。

  但这些都不如看着一座城一点点建成新中的模样。

  她时常站在高高的塔楼上，望着身后繁花似锦的楼兰城，望着远处浩瀚的金色大漠。

  黑色的天琅山伫立在天边，碧天朝霞，落日余晖，风吹动她的头纱，人也便融入了其中了。

  她对爹娘说等她把壁画画完，把佛经译出，她就回中原。

  犹记得，她最初来楼兰时，贫瘠荒凉的景象着实令她震撼难过，而如今楼兰已是繁华如大国。

  城内道路宽敞，建筑雄伟魄丽，离得很远都能看到金碧辉煌的宝塔，文明程度超越西域各部。

  清晨，郑宝儿会去中心广场布道，午后教人纺织、酿酒。

  她的身边总是围满了人，人人将她视作九天下凡的神女，她神情清淡，气质高雅，又因钻研佛法，眉宇间平添了圣洁之意。

  她总是很忙碌，偶尔会独自一人骑着骆驼，寻觅一处阴凉的沙丘，看太阳一点点陨落，天空从浅红色变的发青，然后完全昏暗下来。

  暗夜星光，一颗又一颗升起，美到极致，却，难消旧梦。

  楼兰城，新建的一座雄伟寺庙内，有一座纯金打造的金佛。

  那是寺庙建成之初，西域王亲自送来的，他还在佛前立誓，愿保西域一方稳定，绝不滥杀无辜。

  西域王用武力统一了西域，灭安息、突厥时，大开杀戒，屠了整个部落，斩草除根，不留一点后患，其余各部心中畏惧，纷纷归顺，又企图通过联姻保护族人，却屡遭拒绝。

  后来龟兹直接将王女送到西域王营帐，这才得以留下。

  其他部族效仿之，因此，他光妾侍都有五名。

  他在汗丹氏旧址上建起了城池，不再逐水草而居，那些侍妾被安排在精美的宫殿内，他却终年不踏进去一步。

  人人都说那是因为大阏氏娜仁善妒，不许西域王宠妾。

  只有娜仁知道，是他自己不去。

  人们还说，西域王长相凶恶，茹毛饮血，令人闻风丧胆。

  却不知，他卸下盔甲，便是清俊明朗的中原公子模样，他喜穿绸缎紫衣，更显得面容俊美，走在街上，无人知晓他就是西域王。

  他喜欢到楼兰城内闲逛。

  有时，遇到郑宝儿在布道，他就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并不上前，待人群散了，他也跟着离去。

  然后到酒楼喝一壶酒，再策马回去。

  这日，郑宝儿正在给新建的寺庙大殿上画壁画，那是一幅百佛莲花图，佛生百态，各有不同，画工精美，令人难以移目。

  此时佛光金灿灿的，映着满殿的昏黄，更显的神圣肃静。

  她画的入神，手臂发麻了仍是不停下歇息，她做事总是容易痴迷其中。

  从殿外走来一个人，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大殿回荡。

  一身红衣的娜仁一步步走到佛像前，仰头望着满脸慈悲相的金佛，看了许久，她的脸上浮现一抹奇异的笑容，然后转过身，对身上沾着斑斑颜料的郑宝儿道：“还是你赢了。”

  “他忘了你，又再次喜欢上你，你始终是他心里最特别的。”

  郑宝儿垂眸，面容温和，若有所思地摇头，”你应该比我清楚，他现在是哲术，他不是许小舟。“

  ”哲术最先遇到的人是你，不是我。“

  她浅笑，看定娜仁：”他看似浪荡不羁，内心最是温柔，人又仗义，他对你如何，你比谁都明白，过去的事，他忘了，我也都忘了，你更不必再介怀。“

  ”呵～郑宝儿，安宁夫人，你，当真忘了么？他温柔？仗义？你还记得他的好是不是？你知不道，我们夫妻根本是有名无实！我们到现在都没有睡到一张床上！“娜仁一下下走到她面前，每”咯噔“一声，都像是在控诉。

  两人四目相对，打量彼此这么多年的变化。

  当年，娜仁公主娇艳如火，刁蛮任性，下令将郑宝儿杀死时，是那么的理直气壮，心高气傲。

  如今她的怨恨心碎侵蚀了容颜，低到尘埃里，依旧保留最后一丝倔强。

  郑宝儿在心中轻叹一声，道：”你会告诉他真相么？“

  娜仁缓缓眨动眼眸，将视线望向门口照进来的一线阳光。

  郑宝儿牵动嘴角，露出一抹笑：”不能放弃，那就好好爱他吧。“

  大殿内又恢复了冷清，娜仁走了。

  郑宝儿坐在蒲团上，她手中的画笔已干，门口的那道光西斜了，照到了别处。

  侍女过来点上灯，烛光摇曳，还未画成的壁画像是活了一般。

  侍女道：”夫人，听人说中原的大军过了玉门关，要来打西域了。“

  她手中的笔忽然落下。

  许小舟打开西域的地图，侍女挑亮了烛火，添了一壶酒放在案边。

  天朝要来和西域打仗，他倒不甚着急，打就打，在他的地盘还能怕了谁不成，这般想着，他一仰头喝下几大口酒，闲闲斜躺在虎皮宝座上，举起地图看。

  熟悉的走路声传来，他抬眼看去，今日的娜仁脸色不对，他挥挥手，让侍女下去。

  她走到他面前，坐在他的几案上，声音随意却坚决：””哲术，我们分开吧，你去找你喜欢的人吧。“

  烛火晃晃荡荡，许小舟望着面容沉静的娜仁，她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他坐起身揽过她的头：”你又胡说什么？除了你我找谁去？老子又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汗丹氏于我有恩，没有汗丹氏，就没有我的今天，我既娶你，你就是我的妻。“

  “你爱我么？”娜仁轻声问，嗓音柔软，有眼泪滴进他脖颈中。

  他身形一滞，道：“爱。”他的喉结上下滚动，迷茫、心痛的感觉忽然涌起，只得用力抱紧了怀中的女子。

  烛火灭了，帷幔垂下，满室涟漪。

  许小舟，便是西域的王。

  他也终于不再是孤儿，他与若太妃母子相认。

  朱长琮死后，杨太后自觉再无威胁，便恩准若太妃回京都颐养天年，不想若太妃却请奏，愿留在西域，至死不归。

  杨太后自然不知其中缘由，还道是若太妃惧怕自己再对她下手，为显示宽宥，赏赐了两个车队的珠宝财物，浩浩荡荡地从京都运到西域。

  而这些财物却成了西域王强大兵力的铺路石，成了西域王挥军东上的弯刀铁骑。

  最开始，周伯认主许小舟时，曾指着从天琅山开采出的黄金，神情激动地道：“少主，这些都是您的，是您实现先皇遗愿的根基啊！”

  他双目炯炯，望着眼前与先皇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少主，心中激荡难平。

  朱长琮在世时，他们曾经费尽心机想要收复西域势力，故意挑起事端，让各部自相残杀，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好以西域为据点，图谋中原。

  而如今他才知，真正的朱长琮是许小舟，许小舟才是天朝四皇子——先皇的储君之选！

  许小舟本就是西域最强部落的首领，在大败安息之后，又一举灭了突厥，其余小部落甘愿臣服，自此许小舟又成了整个西域的王，将来入主中原指日可待！

  他又道：“少主虽不能做回王爷的身份，可您如今是西域的王，有整个西域疆土做后盾，而且都护府还有一支秘密武力，且等来日东上，徐徐图之，大业可成矣。“

  许小舟初见小山般的黄金，不由的眼前一亮，可他随之轻哼一声，道：“我没有那么大的志向，中原地域辽阔，兵马粮精，入主中原？哼，我可不要白白去送死，更不会拿西域百姓开玩笑。”

  “少主，怎能如此涨他们士气，灭自己威风？九五至尊的位置本来就是您的，只要图之，定能成功！“

  许小舟捏起一根金条，在空中抛了下，又接住，随口道：“那就等着吧。”

  这之后中原又接连派了两个都护长，来西域不久，便请奏离职。

  返回京都后皆说西域已经被西域王控制，势力不断扩充，就连都护府府邸也被他们纳入囊中。

  圣上震怒，派三十万大军来讨伐，威踞玉门关外。

  许小舟亲自骑上一匹骏马前去察看。

  还未见到中原大军，就看到一小队先锋军，驱使着几个西域人给他们引路。

  大漠上空，烈日炎炎，这些中原兵骑在马上，却让西域人走着，稍有懈怠，便用刀柄打下去。

  许小舟哪能忍耐，纵马上前，举剑杀来，一剑毙命，只留下一个回去报信，他厉声道：“回去告诉你们的头儿，三日内速速退兵，否则让你们有来无回！“

  这送信人回去后，将情形禀报了出使将军，说西域不仅地形复杂，环境恶劣，置身其中很容易迷路，而且西域兵士神出鬼没，着实难以应对。

  出使将军姓张，在离京时，得杨太后召见，告诉他：“西域自古是边疆小国，虽强悍却内乱不断，不足为惧，可如今出了一个西域王，长期以往，实乃大患，此番前去，能统一西域最好，最不济也要将他们打得再不敢生出非分之想！“

  张将军是武学世家出身，征战无数，当即立下军令状：“不破西域终不还！“

  后来，杨太后又说了件要紧事：“西域有一个楼兰国，他们的安宁夫人本是我朝郡主，也是哀家的义兄的女儿，近些年来，她一直生活在西域，对那里很是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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