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府外的路被一片戴孝的臣子还有许多百姓跪得水泄不通，几辆马车只得在路外的转角处停下。

  马车门被书童拉开，苍苍白首的老人惊异看着眼前的景象，顿时悲叹不止。

  老人是太傅，前段时日，钦天监的汤藏在朝堂上说南方大吉，利于紫薇，引发了移都江南的事端。

  太傅虽没有实权，但负责教导皇嗣的三公，又怎会不知治国之道？都城若在世家盘踞的南方，对大夏长远之计必是恶果！

  他本想，有满朝文武贤臣辅佐，八皇子也并非不可造的朽木，遵循传位诏书或许是正道……可没想到，有老丞相和贤贵妃在，八皇子根本听不进旁人的声音！

  太傅多次试图进宫、上朝劝谏八皇子，要劝谏移都一事，可悲的是，往年日日面见授课，如今却被拦在门外，连八皇子的面都见不到…

  终于，移都的决议已定，在半月前的吉日，浩浩荡荡的数万大小官员、随行、兵将等等，随着八皇子起驾前往江南了。

  太傅不愿跟去江南，也不想留在人去楼空的京城，便向八皇子请辞，他用的理由是，读万卷书，行千里路，余生要周游天下…

  很顺利就被允许了，但太傅更感可悲，八皇子本就不希望他留在朝堂，只是不愿背欺师的骂名，缺一个好理由…

  京城处大夏东北，移都向南，太傅便向西，他自然听得消息，康王已经平安回了封地。

  作为皇子之长，自然也是受过太傅教导的，只是，与其他皇子不同，康王在宫之时，先皇后另为康王安排了许多先生，是以不如其他皇子那般相熟…

  一路上，太傅都在犹豫不决…

  如今端王早逝，除了康王已别无他选，康王身边虽也有许多唯利是图之人，但身具才干，用人之道比之八皇子贤明许多。

  他犹豫的不是康王是不是优选，而是他身无权势，就是想另拥康王为君，怕也起不到多少作用…自诩学富五车，可如今却是个无用之人…太傅犹豫着，还是来了，只是想着，来拜会一番，表个态度罢了。

  太傅满心郁结，走至康王府外，自然认出当前的披麻戴孝的礼部一众，还未等他疑问…

  礼部尚书便眼前一亮，在旁人的搀扶下挣扎起身，迎上前之际便涕泪直流的小声哭诉道：“太傅啊！您若是来拜见康王，怕是见不到的，如今……”

  声情并茂的叙述夹杂了许多个人臆测，但太傅也听明白了……

  太傅顿时五味杂陈，他以儒学立身，信奉君臣父子三纲五常，即便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传位诏书写的是八皇子，但也愿遵循诏书，尊先皇旨意…

  只是到头来，他却对八皇子失望至极，最终无奈背弃了原本信奉的纲常，就如当年先皇登位那般…

  然而太傅现在突然意识到，比起他人，康王才是更为三纲所困！要他死的是父，传位给他人的是君！

  康王遇袭是受了重创，但伤的不是身，而是心，如今康王深信是先皇要杀了他，给八皇子铺路。

  心受困，也就将己身困在了一方宫阙之中。

  在太傅愁容满面的担忧之际，府里的主子、贵客们也都得了太傅到访的消息，康王妃被禁足，两个侧妃代行其职，但还是在王府内的第二道礼门等候见客。

  而吏、户部尚书，则是出了康王府迎接，毕竟无论有没有实权，太傅也是被称帝师的三公之一，名义上是位高于他们的。

  “太傅，先进王府再从长计议吧？”吏部尚书直接忽视了礼部，他心知康王不喜哗众取宠之事，本是冷眼旁观的，谁知自家女儿却跳出来先触了霉头！这下更是对礼部尚书心生不满了！

  一旁的户部尚书也未多言，他多年追随康王，多少能揣摩到康王心思，礼部这番看似高明，却把君臣的位置摆错了。

  礼部尚书此时也无心他二人的冷淡，连跪多日，要让康王出来的目的已经成了一种固执！现在太傅到来，可能就是他最好的契机！

  脸上是发自内心的迫切，礼部尚书拉着太傅的手臂，急声道：“太傅！想起来，当日您目睹传位圣旨时满是震惊！可是有看出什么端倪？！”

  众人皆顿住，诚然吏、户部不认可礼部的做法，但若能让作为三公之一的太傅否认圣旨的真实性，也许就能解开康王的心结了！

  即便不能，传位圣旨写的是八皇子，也是他们所缺的大义所在！大夏这片土地上，虽是奉行嫡长子继承，但说到底还是以父为尊，先皇钦传皇位给八皇子，那么就算是嫡长子，也不算正统，同样会被人诟病！

  短暂的沉寂后，三个尚书顿时成了一心！左右围着太傅，七嘴八舌的开始游说，列举传位给八皇子的不合理之处…

  太傅满脸苦色，他又怎听不懂？他们这是希望他说圣旨有疑，是假的！太傅何曾不希望圣旨是假…

  可当日满朝高官贵贵胄，又有哪个站出来说是假？！三公不是他一人！太师、太保也是确认过的！他若矢口否认，不仅会被唾骂出尔反尔，也难以令人信服！

  这是要他赌上一生的清誉啊！

  只是，大夏若在八皇子手中，怕是危在旦夕，他一人的毁誉，又怎么能和一国兴衰相比？

  脑中在天人交战，耳边是三个尚书不断的催促怂恿…

  “圣旨有疑！”太傅终于悲声高呼，不知何时，已是老泪纵横！

  “那日臣觉传位圣旨有疑，却未敢声张！眼看八皇子败坏大夏基业，才幡然醒悟！臣愧对先皇！愧对太祖厚望！”

  听到太傅质疑圣旨的话，三位尚书顿时面露喜色！

  接着，太傅突然推开一边的人，凄厉高喊：“臣以死谢罪！”

  事发突然，户部尚书下意识要拦，却被礼部尚书拉了一把，若太傅以死进谏，康王如何还能置之不理？！

  太傅一头撞向康王府大门边的石狮子！

  康王府外的大道上顿起吵嚷喧哗！众大臣这才纷纷簇拥上前，七手八脚扶起太傅！

  方才那一下似乎力道不够，太傅还清醒着，不过磕破的额头渗出淋漓鲜血！

  苍老的人这般模样，也让周遭百姓看得揪心不已，知道这也是德高望重的大臣，对这些日的传言更加深信不疑！

  “我无颜苟活啊！”太傅稍缓过神，挣扎着又要再撞！

  想要的效果已达，太傅现在真死在这里反倒不好，户部尚书立刻宽慰道：“我等亦有罪！当日被丞相淫威所慑，未能坚定不移的与之相抗！”

  “如今天下之事在康王，我等即便要赎罪，也该亲自向康王负荆请罪！”吏部尚书虽是不认可礼部的做法，但大势已至，顺水推舟若是能让康王出来，自然是好事！

  如此阵仗，消息自然要传给康王。

  美人无声，将册子递到坐在碎玉间发呆的男人眼前。

  被打扰的男人不由得烦躁，但转眼看到美人怯怯的神色，又平静下来，美人不能说话，有何事直接做，是他自己的吩咐…

  视线又落到册子上，眼中再次浮现厌烦，但轻叹了一声，大手接过册子，打开…

  看到简明扼要的信息，清秀的双眼顿时被许多复杂的情绪占据，惊讶、无奈…但底色，是痛苦。

  康王府门外，此时更加人影憧憧。

  近来有越来越多百姓，每日来这里，跟着那些大官一起跪求，康王治理此地近十年，百姓大都安居乐业，要有人当皇帝，他们自然希望是自已熟知的康王！而不是一个劣迹斑斑的陌生皇子！

  而现在，围观的百姓们听见那看着德高望重的老大臣高呼“圣旨有疑”，接着一头撞向石狮！百姓们顿时都深信了这些日的传言！圣旨是假！康王才是正统！

  “不能让奸人得逞！”

  “康王才应该是皇帝！”

  “本来就是！康王是嫡长子，而且两度北伐都得胜，德才兼备，早就该被立为太子了！”

  隐约传来的喧嚣，让缓步走出的人脚步停滞的，清秀的脸上又恍惚起来…

  府门外的大臣们围绕着瘫坐在地上的太傅，还在不断唱和着，给康王造势，同时也留心着门内。

  当那披头散发，只穿着一身白色里衣，写满颓唐失意的身影出现，都一时怔愣了，满场人声一寂…

  礼部尚书立刻跪地，哀声呼喊：“殿下节哀！如今先皇百日孝期已过，还请殿下振作！”

  康王衣衫不整的出现，不免让人觉得不太得体，但礼部尚书一段话，就将这副形象归为守孝的原故，即便他们身上的孝服和康王的里衣一眼就能看出不同，但在场又有谁会戳穿呢？

  就连康王嘲讽轻斥：“呵…节哀…”的声音，也被众人忽视了。

  年轻而满是疲惫的双眼径直略过跪在最前的礼部尚书，缓步走向额角流血瘫坐在地的太傅。

  两边围着的吏、户部等大臣自觉让开，安静在左右等候。

  太傅回了神，看向那张与先皇相似而年轻的脸，内心的羞愧突然就定了下来，为了大夏的江山，便是做个跳梁小丑又如何？

  想罢，太傅一边挣扎着坐起，一边哀声劝道：“殿下！是老臣之罪！那日虽是看出传位圣旨有疑，但见太师态度笃定…”

  “太傅，不必如此。”

  清冷而温和的声音打断了太傅准备好的言辞，清瘦的手伸出，帮扶太傅坐直的同时，也低身跪坐在旁，丝毫不顾忌这是平日里人来人往的街道。

  准备好的言辞，都默默吞了回去，太傅内心感慨万千，康王的举止是尊师之意…可在天家，师生的关系并不像寻常人家，是师生，但君臣在前，若要行礼也是太傅向皇子行礼…

  “太傅可否告诉我，我缺了什么？”

  满是迷茫的疑问，太傅恍然意识到，康王被无尽的困惑束缚住了，出来见他，正是因为将他视作能为他解惑的师长…

  太傅领悟的同时，却又感羞愧，他亦不知先皇为何如此…要再说圣旨是假吗？但康王这般问，就是已是确信是真了，他又如何能颠倒康王心中的黑白？

  太傅满心思量，未言语，康王就静默的，等待一个解答。

  “臣不知。”

  这坦诚的答案，似在康王的意料之中，淡然而失望，清秀的双眼又渐渐失神起来…

  “殿下，老臣一生读书，史书典故阅览无数，却也有无数经典未能解…”

  太傅悲痛叹息着，双手握住康王从拳摊开的手，一字一句的念道：“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

  褚时琨一时怔愣了，他自然学过这篇史记经典…

  “臣不解，扶苏被派外带兵，当真是数谏之故？臣辗转思量，仍是不解，秦皇何以立少子？”

  太傅说着经典，神情却越发激愤，也跪坐着直起身，恳切道：“但有一样，后世之人皆知！”

  “秦亡矣！”

  清秀的双眼略微睁大，似是从迷宫中看见了另一片荆棘森林…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夏太祖十年忍辱，卧薪尝胆才创立大夏江山基业！先皇深居简出，日理万机，才有眼下的太平盛世！”

  “殿下身为长子，应当以保住祖宗基业为己任！”

  太傅见康王神色还在挣扎，当下心急，跪行后退了一步，俯首叩地：“帝皇之家，非是寻常人家！殿下不该拘泥于凡夫常理！”

  “国在家前，先国后家！”

  “臣恳请陛下！顾万千百姓之家！担天下兴亡之责！挺身而出，匡扶大夏之社稷！”

  一旁的尚书大臣们见太傅郑重叩首，当即便见机行事，也纷纷跪地叩首！不约而同的郑重行礼，三叩九拜的顶礼！

  “恳请陛下！匡扶大夏社稷！”尚书们喊！

  上司行礼，下属的官吏们自然跟随！

  “恳请陛下！匡扶大夏社稷”百官高喊！

  外围的百姓这些日早已坚信，康王将是最好的皇帝，见状也接二连三的跪下！

  “匡扶大夏！”

  “大夏！”

  “大夏！！！”

  千百官民之前并未有过排练，初时喊声错乱交杂，但渐渐的，就整齐划一起来，千百的声音汇聚成一道，震耳欲聋的喊着“大夏”！

  褚时琨听过万军的齐呵，可却未有过此时的震动…

  就好像…他已不再是个血肉组成的人，而是一尊雕像，被跪拜着凿刻，被呼喊着切削，成众人心中想要的模样…

  被千百双手架上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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