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二章 下南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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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港码头的喧嚣被海风揉碎,远远抛在大魏船队的后方,七艘如同海上堡垒的“伏波”级战船,拱卫着庞大如山岳的定海号,劈开万顷碧波,犁出一条翻滚着雪白泡沫的航迹,坚定不移地朝着西方驶去。
风帆吃满了强劲的东南信风,鼓胀如饱满的云团,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响,船队保持着严整的阵型,在无垠的蔚蓝上沉稳游弋。甲板上,水手们早已褪去了初入南洋的惊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熟练,他们沉默地忙碌着,加固索具、调整帆角、观测水文,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利落,只有偶尔望向那深不可测的西方海域时,眼中才会掠过一丝陌生与凝重。
杨哲依旧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独立于定海号高耸的艉楼之上,海风鼓荡着他的衣袂,猎猎作响,仿佛随时要将他单薄的身躯卷入这无边瀚海,他双手扶着冰冷的柚木栏杆,目光穿透波光粼粼的海面,投向那水天相接、模糊而遥远的地平线,三佛齐的“龙牙门”据点,如同棋盘上落下的第一枚棋子,但杨哲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因为他知道,真正的棋局,还在更西的地方。
“参议大人,”陈沧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海风磨砺出的粗粝,“航向无误,顺风顺水。按海图和领航官估算,再有个把月,就能望见天竺的陆地了,”他顿了顿,“只是...前方水域,怕是比南洋更不太平,听闻那边不仅有土邦王公,还有大食人的大船,甚至...更西边来的夹板巨舰。”
杨哲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颌,仿佛陈沧所言不过是拂过耳畔的微风:“不太平?那便让它太平,大魏的炮口之下,容不下第二个声音。”
他的目光落在船舷下方,那里,清池工业区几个月前新铸的重型舰炮炮口幽深,在炽烈的热带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这便是身后站着一个庞大帝国所带来的底气了,可以说越往南洋走,这底气就越足--在灭掉了辽国的今日,这世上还有能和大魏相提并论的帝国么?或许是有的,但起码现在还没出现在眼前。
航程在单调的波涛声中推进。海水的颜色从南洋那令人心醉的翡翠绿,渐渐过渡为一种更深沉、更厚重的靛蓝,天空高远,云层稀薄,唯有烈日当空,无情地炙烤着甲板,蒸腾起扭曲视线的热浪,空气变得越发燥热粘稠,带着一股浓烈的、与南洋香料截然不同的咸腥气息。
终于,在某个被烈日灼烤得几乎窒息的午后,桅斗上瞭望哨嘶哑变调的呼喊撕裂了海面的沉闷:
“陆地!正前方!天竺!是天竺海岸--!”
所有昏沉疲惫的目光瞬间被点燃,齐刷刷投向西方海平线,起初只是一抹模糊的、灰褐色的长影,随着船队的逼近,那长影迅速在视野中拔高、延展,最终化作一片无边无际、郁郁苍苍的绿色海岸线!
海岸并非平直,而是犬牙交错,点缀着大大小小、如同绿宝石般镶嵌在蔚蓝绒布上的岛屿,近岸处,海水呈现出奇特的黄绿色,那是无数河流裹挟着恒河平原的泥沙奔涌入海的结果,空气中弥漫的咸腥里,开始混杂进浓郁的泥土、植被腐烂以及某种奇特焚香的气味,浓烈、复杂,带着古老大陆特有的混沌生机。
“传令!落半帆!减速!水师战船前出警戒!瞭望哨加倍!”陈沧的声音吼得震天响,甲板上的气氛瞬间绷紧。
船队庞大的身躯缓缓靠近海岸,很快,一座规模远超巨港的滨海大城轮廓在视野中清晰起来,城池傍海而建,依托着一条宽阔的河口(克里希纳河),巨大的条石码头如同巨人的臂膀探入海中,码头上樯帆林立,停泊着各式各样、令人眼花缭乱的船只:有比大魏福船更显笨重、船身浑圆、高耸着奇特弧形船尾的本地商船;有挂着巨大三角帆、船身狭长如刀、充满异域风情的阿拉伯单桅三角帆船;甚至还有几艘体型巨大、挂着陌生旗帜、船身线条刚硬、船楼高耸、明显装备着炮位的西洋式盖伦帆船!
它们的存在,瞬间浇灭了船队初抵天竺海岸的些许兴奋,带来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原来...不止是大魏的战船拥有火炮?
码头上人头攒动,肤色深浅不一,服饰五花八门,裹着头巾、蓄着浓密胡须的大食商人;皮肤黝黑、只着兜裆布的本地苦力;穿着丝绸长袍、佩戴金饰的本地贵族;甚至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穿着紧身皮外套、腰间挎着弯刀的西洋人,正用毫不掩饰的审视目光打量着这支突兀闯入的庞然大物,喧嚣的声浪混杂着各种听不懂的语言,扑面而来,嘈杂而混乱。
“老天爷...这...这比三佛齐热闹十倍不止!”一个年轻水手忍不住惊叹,眼睛瞪得溜圆。
“看那些大船!那炮窗...乖乖,比咱们的好像也不差多少?”另一个经验丰富些的老兵指着那几艘西洋盖伦船,语气凝重。
杨哲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几艘西洋帆船,他的视线扫过对方船体坚固的线条,高耸的船楼,以及船舷上那一排排整齐划一的炮门轮廓,他看得异常仔细,甚至连对方水手在甲板上走动时那种特有的、略带僵硬的步伐都未放过,一丝极其隐晦的震动,终于在那深潭般的眼底掠过--陛下口中的“强敌”,并非虚言!这陌生的船型,这严整的架势,都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截然不同的、已然成熟的航海与战争体系的存在。
“陈将军,”杨哲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味道,“挂出使节旗。准备舷梯。传令各船,炮门开启,保持警戒,未得号令,一铳一炮不得轻发,但要让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末将领命!”陈沧沉声应道,他明白杨哲的意思--威慑!用绝对的力量,在这片龙蛇混杂的海域,砸下大魏的第一个印记!
沉重的舷梯轰然放下,搭在卡利卡特(古里)巨大条石码头的瞬间,整个喧嚣的港口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骤然陷入一片死寂。
杨哲当先迈步,踏上了天竺灼热而坚实的土地,他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在这片充斥着斑斓色彩、浓烈香料味和金属反光的土地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陈沧率领二十名身着玄色镶银钉皮甲、腰悬雁翎刀、肩挎最新式燧发火铳的亲卫,紧随其后,沉重的军靴踏在古老的石板上,发出整齐而沉闷的“咔哒”声,敲在每一个围观者的心头。
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潮,以他们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汹涌扩散,那些原本喧嚣叫卖的小贩噤若寒蝉;搬运货物的苦力僵在原地,不敢稍动;趾高气扬的大食商人收敛了笑容,眼神惊疑不定;那几个金发碧眼的西洋人更是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甚至忌惮的神情--这支东方船队的规模、那巨舰上黑洞洞指向港口的炮口、以及眼前这些士兵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冷硬肃杀之气,都远超他们的预料!
从哪儿来的?目的是什么?这是否代表着一个未知的、庞大的帝国,要把它的权柄延伸到此地?
杨哲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地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径直走向港口后方那片金碧辉煌的宫殿群,那里,卡利卡特的统治者已率领着满朝华服贵族,在宫门前严阵以待,这位萨摩林年约五旬,皮肤黝黑,身材高大,裹着金线织就的华丽头巾,身披缀满宝石的锦袍,眼神锐利如鹰,带着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看向这批不请自来的客人。
通译上前,用带着闽音的泰米尔语高声宣示:“尊贵的萨摩林陛下!我乃大魏皇帝陛下钦命特使,海外都督府参赞杨哲!奉旨远航,通商睦邻,宣示德化!今至贵国宝地,特来拜会!”
萨摩林的目光在杨哲那身寒酸的青衫和身后肃杀的精锐亲卫间来回扫视,最终停留在杨哲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眸上,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挤出一个程式化的笑容,用洪亮的泰米尔语回应:“远道而来的大魏特使!卡利卡特的宫殿向朋友敞开!请!”
盛大的宫廷宴会在一种表面热烈、内里紧绷的气氛中拉开帷幕,巨大的宫殿内,熏香浓郁得几乎化不开,掩盖着食物和汗液的气息,金盘银盏堆砌如山,盛满了天竺特有的咖喱、烤饼、酸奶和色彩斑斓的甜点,皮肤黝黑、身段妖娆的舞姬随着急促奇特的鼓点疯狂扭动,金饰在烛火下闪烁,晃得人眼花缭乱,乐师吹奏着音调古怪的蛇笛,声音尖锐而富有穿透力。
杨哲端坐于贵宾席,对眼前的奢华喧嚣视若无睹,他浅尝辄止地应付着萨摩林和贵族们试探性的敬酒与恭维,目光却锐利地捕捉着席间流转的信息,当一位大腹便便、佩戴着硕大祖母绿戒指的大食商人阿里,借着敬酒的机会,满脸堆笑地凑近时,杨哲眼中才闪过一丝真正感兴趣的微光。
“尊贵的大魏特使!”阿里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奉承道,绿豆眼中闪烁着精明,“您的船队如同天神降临,令人敬畏!卡利卡特是贸易的明珠,珍珠、宝石、象牙、胡椒...应有尽有!不知大魏的丝绸、瓷器、茶叶...何时能大量运抵?鄙人的商队遍布波斯湾,定能为您打开销路!”
杨哲微微颔首:“贸易之事,自有章程,之后可以详谈,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远处那几个沉默观察的西洋人,“阿里先生见多识广,不知那些西洋商船,除了货物,还带来些什么有趣的物件?”
阿里脸上笑容更盛,带着几分卖弄:“特使大人果然目光如炬!那些佛郎机(葡萄牙)人,确实有些新奇玩意儿,”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他们有一种精巧的‘观星盘’,巴掌大小,黄铜打造,据说能精确指引航向,哪怕在茫茫大洋深处,亦能不迷航!还有一种能喷火的铁管,威力虽不及贵国的神铳,但胜在轻便,其图纸...啧啧,在果阿可是被严密看守的宝贝!”
“观星盘?喷火铁管?”杨哲低声喃喃,阿里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精密导航仪器!小型火器!这绝非南洋土王或大食商人能拥有的层次!这背后代表的技术积累和潜在的战争能力,让他瞬间推演出了无数种未来海上交锋的残酷画面,顾怀的警语,此刻变得无比真实而沉重--西方,果然有虎狼盘踞,而且,其爪牙之锋利,已初露端倪!
一丝极其隐晦的寒芒,在杨哲深潭般的眼底闪过。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对阿里举了举杯:“阿里先生消息灵通,有心了。”
宴会的气氛在杨哲抛出的《通商互惠条约》草案后,陡然降至冰点--条款的核心依旧是租借土地设立据点、关税优惠及“协助”肃清海盗,其强硬程度更甚于在三佛齐之时。
“租借土地?还要建营寨炮台?”一名蓄着花白胡须的婆罗门长老猛地站起身,手中的金杖重重顿地,脸上因愤怒而涨红,“特使大人!卡利卡特不是三佛齐!这里是湿婆大神庇佑的国度!岂容异国军队驻扎?此乃亵渎!”
“关税减半?还要保障大魏商船优先?”另一个富商模样的贵族也激动地嚷道,“这让我们其他贸易伙伴如何自处?大食的商队、佛郎机的商馆,岂能答应?”
席间顿时群情汹汹,反对之声四起,萨摩林脸色铁青,沉默不语,显然也在衡量利弊,并未立刻弹压。
杨哲端坐如山,平静地听着满殿的喧嚣,当那婆罗门长老再次挥舞金杖,唾沫横飞地指责大魏“贪婪无度”、“亵渎神灵”时,杨哲缓缓抬起了眼皮。
深渊般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寒流,瞬间锁定了那慷慨激昂的长老。
喧闹的大殿,刹那死寂。
那长老仿佛被扼住了喉咙,激昂的控诉戛然而止,他迎上杨哲的目光,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不是愤怒,不是威胁,而是一种纯粹的、对生命的漠视,如同屠夫在审视待宰的羔羊--考虑到杨哲曾经见过多少死人,亲手操盘了多少混乱,或许这个说法还要再夸张上几分--长老握着金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杨哲的视线缓缓扫过其他义愤填膺的贵族,凡是被他目光触及者,无不感到脊背发凉,如同被毒蛇盯上,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消散大半。
“亵渎?”杨哲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味道,“我大魏陛下,承天受命,统御万方,陛下之意志,便是天意,在陛下目光所及之海域,顺之者昌,逆之者...”
他站起身,没有说出那最后一个字:“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大魏船队或许庞大,但来自极远之处,能对你们产生多少威胁?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这不是一场探索,也不是一场交游,你们可以把我们的出现当成远征前的最后通牒--如果不想大魏的战船如同乌云一般遮蔽你们的海港,你们的国土,那么接下来咱们之间的谈话,我劝你们,考虑好了,再开口。”
萨摩林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他环视殿内,那些刚才还群情激奋的贵族和僧侣们,此刻都噤若寒蝉,眼神躲闪,无人再敢与他对视,他又望向殿外,港口的方向,那七艘如同海上堡垒般的巨舰巍然不动,船舷上黑洞洞的炮口,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幽光,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夹杂着深深的恐惧,攫住了这位天竺海岸的雄主。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混杂着熏香和恐惧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疲惫的妥协:“大魏...天朝威严,小王...深有体会,条约...条款...可再议,然租地驻军...事关重大,可否容小王...与臣工们再行商议?”
他艰难地挤出这句话,试图争取最后一点回旋的空间。
杨哲缓缓摇头:“陛下,”他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海风不等人,我船队亦有皇命在身,明日此时,若无明确答复...”他微微一顿,目光转向陈沧,“陈将军,传令各船,炮口校准,目标--卡利卡特港,外港商船聚集区,试射准备。”
“末将遵命!”陈沧抱拳,声如洪钟,转身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沉重的军靴声每一步都重重踏在殿内所有人的心上!
“等等!”萨摩林失声惊呼,脸上血色尽褪!炮击商船聚集区?那将是卡利卡特百年繁荣的毁灭性打击!是彻底断绝他所有海上财源的绝户计!他猛地站起身,华丽的锦袍因剧烈的动作而颤抖,“特使...特使大人息怒!小王...小王...准了!一切条款,皆依大魏!”
沉重的笔尖饱蘸朱砂,在羊皮纸条约文书上划过,留下殷红刺目的印迹,萨摩林握着笔的手在剧烈颤抖,仿佛那笔有千钧之重。当他终于签下自己屈辱的名字,并颤抖着盖上象征王权的印章时,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颓然跌坐回宝座,瞬间苍老了十岁。
杨哲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他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份条约副本,指尖感受着羊皮纸的粗粝和朱砂的微黏,心中却无半分签订城下之盟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比他想的顺利。
如果换一个人在这里,那么或许还会花很多时间,打很多嘴仗,甚至于要找机会展现武力,才能做成这一切,然而杨哲清楚--对于这座港口,这些权贵而言,从一开始,就不要给他们任何的选择。
大魏这次下南洋的船队几乎可以独立覆灭一个弱小的国度--而杨哲眼下最缺的就是时间,他不介意,也不畏惧,用最狠厉的手段,来达成他要的结果。
事实证明做生意的人果然最怕不讲道理的,这座港口很挣钱,权贵们自然就会贪生,一旦谈判的过程中杨哲有任何退缩或者犹豫,那么这件事就会无限期地拖下去,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只是一次谈判,就达成了杨哲想要的结果。
至于这种做事风格会不会抹黑大魏的脸面...呵,杨哲可是清楚的,那位陛下,甚至都提起过奴隶贸易,那么对于以后的大魏来说,脸面,远远没有利益重要。
遇上这样的君主,自己的运气,还真挺不错。
杨哲收好文书,目光却再次投向殿外,越过港口那些悬挂着陌生旗帜的商船,投向更西、更深的蔚蓝,这样想道。
......
条约签订,大魏在卡利卡特海岬的据点迅速动工。凭借强大的武力和卡利卡特方面“提供”的充足劳力,工程进展神速,高大的石质堡垒雏形初现,黑洞洞的炮口指向外海,俯瞰着繁华的港口和繁忙的航道。大魏的商馆也在最繁华的市集旁设立,江南的丝绸、瓷器、茶叶潮水般涌入,换回天竺的棉布、宝石、香料和关于更西方的宝贵情报。
杨哲的棋局看似顺利推进,他利用大魏的武力威慑和卡利卡特的枢纽地位,迅速与沿海其他几个重要城邦(柯钦、坎纳诺尔)签订了类似条约,编织起一张覆盖马拉巴尔海岸的控制网,他派出精通阿拉伯语和波斯语的通译,混入商队,深入内陆,收集关于北方的莫卧儿帝国、西方的波斯和奥斯曼帝国的情报,他亲自登上缴获的阿拉伯帆船,研究其三角帆的构造,与俘虏的阿拉伯航海家彻夜长谈,了解印度洋的季风规律和前往阿拉伯半岛、非洲东海岸的航线。
接他的身影频繁出现在卡利卡特的港口、市集和那些西方商馆附近,他不再参与无谓的宫廷应酬,而是像一个最贪婪的幽灵,用大魏船队带来的、令人无法抗拒的丝绸、瓷器和金银,疯狂地收集着一切来自西方的信息碎片。
一张张绘制粗糙、标注着奇怪符号的羊皮纸海图被送到他面前;一个个锈迹斑斑、结构却异常精巧的黄铜星盘罗盘被呈上;甚至还有几页沾着油污、字迹潦草、描绘着复杂机械结构的火器图纸残片!杨哲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旅人,将自己关在临时征用的商馆房间内,对着这些零碎拼凑的“珍宝”日夜钻研。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清癯而专注的侧脸,他修长的手指抚过星盘上细密的刻度,感受着其铸造的精密;他对照着几张残缺的海图,试图拼凑出绕过天竺南端(科摩林角)通往更西海域的航线;他凝视着那几张火器图纸,眼中闪烁着推演的光芒,在脑中模拟着其运作原理和可能的威力。每一点新的发现,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一圈圈冰冷的涟漪--西方的技术积累,远超他的预估!这些星盘的精度,这些图纸展现的思路,都指向一个可怕的结论:在更西的海洋上,已然存在着一个或数个不逊于、甚至在某些方面可能超越大魏的对手!顾怀所言的“终极棋局”,其残酷和宏大,此刻才真正掀开冰山一角!
果然,除了所谓的威慑和贸易,那里,有更吸引他的东西。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亢奋与巨大压力的战栗感,顺着杨哲的脊椎悄然爬升,他渴望继续向西!去亲眼见证那个传说中的世界,去触摸那些强大的对手,去在真正的惊涛骇浪中落子博弈!这渴望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
然而,冰冷的现实如同无形的枷锁,开始收紧。
首先是船队本身,长达近一年的高强度航行、战斗、风暴侵袭,即使是定海号这样的巨舰也显出了疲态,船体木材在热带高温高湿环境下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变形、虫蛀;关键的帆索、绞盘磨损严重;储备的优质木料、桐油、麻绳等维修物资消耗殆尽,更致命的是人员损耗--疾病(坏血病、痢疾、热带热病)如同跗骨之蛆,非战斗减员数字触目惊心,即使是意志最坚定的老兵,脸上也写满了疲惫和对故土的思念,士气,在远离家乡万里之外的异域,不可避免地滑向低谷。
其次是补给,卡利卡特虽富庶,但要支撑如此庞大舰队长期驻扎,也是力有未逮,尤其是大魏水师和工匠所需的特殊物资,本地根本无法足量供应,从江南转运?万里海路,杯水车薪,且代价高昂到难以承受。
最后,是那如芒在背的西方阴影,杨哲派出的探子带回的消息越来越清晰:佛郎机人的舰队主力,已经抵达印度西海岸,并在北方的果阿等地建立了坚固的据点,他们手段更加酷烈,动辄炮击港口,焚烧船只,强迫签订独占性贸易条约,那些战舰虽不如大魏巨舰庞大,但其卡拉维尔帆船和克拉克帆船在逆风航行能力、机动性上更胜一筹,其水手作战经验丰富,火器精良,更重要的是,他们背靠国王支持,目标明确,行动统一,如同一群嗜血的群狼。
杨哲站在新建成的海岬堡垒最高处,眺望着无垠的西方海面。夕阳将海水染成一片熔金,几艘悬挂着奇特十字帆的卡拉维尔帆船如同幽灵般出现在遥远的海平线上,又迅速消失在暮色中。那是佛郎机人的侦察船。
深渊般的眼眸中,那点名为“兴趣”的火焰熊熊燃烧,几乎要焚毁他惯常的冷静--西方的棋局!与那些同样船坚炮利、野心勃勃的佛郎机人正面碰撞!那才是真正棋逢对手的博弈!是足以点燃他所有智慧与冷酷的终极战场!他甚至能想象出无数种策略:联合波斯、分化奥斯曼、利用印度土邦的矛盾、甚至直接挑战葡萄牙的印度洋霸权...每一步都凶险万分,每一步都可能搅动世界格局!
然而,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份由书记官陈呈的、字字沉重的报告:《船队现状暨回航请求书》,报告详细罗列了舰船损毁情况、物资匮乏程度、病员数量以及低迷的士气,最后一行字触目惊心:“...若强行滞留或继续西进,恐十不存一,有倾覆之虞,恳请参议大人,以船队安危为重,即日启程回航。”
力量,他需要更多的力量!更庞大的舰队,更充足的补给,更稳固的后方基地,以及...来自大魏本土源源不断的支持!仅靠他带来的这支船队,在远离本土万里、深入虎穴的情况下,与经营多年的佛郎机人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他精心布下的南洋据点网络,尚未真正连成一片,成为支撑西进的跳板,卡利卡特等城邦,更是首鼠两端,绝非可靠盟友。
冰冷的理智如同滔天巨浪,瞬间浇灭了眼中炽热的火焰,杨哲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恢复了那深潭般的枯寂与漠然。
“传令,”他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冷硬,“各舰即日起,全力检修,补充淡水食物。召回所有在外人员,半月后,舰队启程...回航。”
“回航?!”侍立一旁的陈沧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下来,就算杨哲一向习惯于沉默呵呆在幕后,他也深知杨哲对西方的执念。
“回航,”杨哲重复了一遍,“将我们在天竺所获海图、情报、物产样本,尤其是关于佛郎机人的一切消息,分门别类,妥善封存,南洋各据点主事官员名单及方略,一并呈报。”
“那...卡利卡特这边?”陈沧迟疑地问。
“留一艘‘伏波’级战船,两艘补给船,两百精锐卫戍兵,”杨哲的声音精准而冷酷,“驻守海岬堡垒,协助卡利卡特‘协防’,其余舰船,全部返航,告诉留下的王校尉:堡垒即底线,商馆即触角,首要任务是保住这个据点,收集一切情报,若佛郎机人来犯或者卡利卡特生变...必要时,‘接管’港口,固守待援。”
他最后看了一眼西方那片吞噬了夕阳、也吞噬了他野心的深邃海天,那里,是更庞大的世界,是更激烈的棋局,是他此刻无法踏足的彼岸,不甘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但他知道,此刻的退却,是为了下一次更强大的卷土重来,顾怀需要看到成果,需要看到南洋的骨架已经搭起,需要看到来自西方的真实威胁,只有带着这些回去,才能说服那位同样野心勃勃的皇帝,投入更大的赌注!
......
回航的旅程,顺风顺水,季风推动着伤痕累累却依旧庞大的船队,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疾驰,船员们得知回家的消息,士气为之一振,甲板上再次响起了粗犷的船歌号子,尽管歌声中带着浓浓的疲惫。
杨哲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舱室内,巨大的海图铺满了桌面,上面用朱笔详细标注了此次西行的航线、洋流、风暴区、补给点、设立的据点、接触的城邦、以及...用虚线勾勒出的、佛郎机人活跃的区域和推测的航线,关于“南方大陆”的部分,则是一片空白。
他仔细审阅着书记官整理好的、厚达数寸的文书:《南洋诸岛地理水文志》、《天竺西海岸诸邦风物考》、《佛郎机人舰船火器及行事方略探析》、《南洋都督府建制及据点经营方略刍议》...每一份都凝聚着此行的血汗与观察,这是他交给顾怀的答卷,也是下一次远征的基石。
某日黄昏,船队再次驶近龙牙门水寨,比起离开时,这里已初具规模,坚固的石质炮台扼守着水道咽喉,飘扬的黑龙旗下,整齐的兵营和货栈鳞次栉比,码头上,悬挂大魏旗帜的商船进进出出,显得异常繁忙,几艘悬挂“甲等”私掠证的武装商船正在入港,船身上还带着新鲜的战斗伤痕,显然又满载而归,水寨外围,一队队皮肤黝黑的土著劳工在监工的皮鞭下,正奋力挖掘着引水渠的壕沟。
杨哲站在“定海”号的船艏,默默注视着这片由他亲手点燃、并迅速蔓延的殖民之火,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炮台和忙碌的码头镀上了一层血色,这里,已是帝国伸向海洋的、稳固而贪婪的触手,他完成了顾怀赋予的阶段性使命--打开了门户,建立了支点,探明了西进的部分路径,更带回了关于真正对手的关键情报。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南方,那片更加浩瀚、更加神秘,被顾怀称为可能存在“南方大陆”的茫茫海域,赵吉...那个曾是天子的执拗少年,带着一艘“伏波”级战船和几艘补给船,以及一群被“发现新大陆”梦想鼓动的亡命徒,就是朝着那个方向,义无反顾地驶入了未知的风暴。
几个月了,杳无音信。
是葬身鱼腹,成了海神祭品?还是迷失在无尽的波涛中,徒劳地打转?亦或是...真的撞上了命运,踏足了那片传说中的无主之地?
杨哲的嘴角,极其罕见地、近乎不可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并非祝福,也非嘲弄,而是一种纯粹的、对“未知”本身的兴趣,他仿佛看到了一艘孤零零的“伏波”级战船,在比印度洋更狂暴的南太平洋风浪中挣扎,船帆破碎,龙骨**,他看到甲板上,那个靛蓝布衣的少年,死死抓着船舷,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燃烧着比南十字星更亮的火焰,固执地望向南方那一片虚无的海平线,也许下一刻,一个滔天巨浪就会将一切吞噬,抹去所有痕迹,也许...就在那浪涛之后,会显露出一线漫长而陌生的海岸,生长着颠倒世界的奇树异兽...
“有趣...”杨哲对着南方的虚空,无声地吐出两个字,比起他被迫中断的西行棋局,赵吉那场毫无把握、近乎自杀的南方豪赌,其结局的不可预测性,竟也在此刻,撩动了他那枯寂心湖深处的一丝微澜。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了少年、也吞噬了所有答案的、深邃无边的蔚蓝,然后,缓缓转身,走入被夕阳拉长的、巨大而孤独的舰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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