抻了个腰，再次扫了一眼书案上的文书，嬴政闭上了眼睛。

感觉身体并没有太过疲惫，缓缓睁开双眼，神色略微复杂的叹了口气。

已经接连几日都是如此，看来身后事与蒙毅交待的有些早了。

挑开一旁的幕帘望了一眼车外的夜色，嬴政沉吟了一下再次伏案提笔。

打算给蒙毅写封传信，要将之前的叮嘱做些修改。

但是还没嬴政等写下第一个字，心脏骤然间好似被人捏住了一样，猛得传来一股剧痛。

并且头上也再次开始眩晕，恶寒更是袭遍全身，如坠冰窟。

任由手中的笔掉落于书案，艰难的抬起一只手捂住心口抚了几息。

嬴政又将额头伏在书案上，大口喘息了片刻，心口的剧痛才稍稍轻了些。

不过头上的眩晕与身上的恶寒并没有消退。

这让嬴政明白，他的生命这次怕是真到了尽头。

那么先前觉得交待蒙毅过早的想法不但可笑，北上九原的这个决断更是愚蠢到危及大秦。

只有尽快将扶苏立为储君才是最正确的。

就不该交待的那么含糊，更该传令蒙毅与扶苏南下。

迷迷糊糊的想到这，嬴政强挺着不适坐直了身子。

又一次大口喘息了几下，嬴政将双肘支在书案，两手按在额头，强迫自己变得清明一些。

这个时候蒙毅不在，李斯在行营当中一人独大。

而最不希望扶苏继位的就是李斯。

骤然间下诏扶苏为储君，怕是诏书未必能传到九原。

还是要如先前所想的那样，让扶苏回咸阳为他主丧。

有蒙毅与李信在，李斯权柄再大也不会只手遮天。

加之北地有蒙恬统兵，南地有黄品坐镇，两支屯军都不是相府能够指使。

这场危机应该能够安稳渡过。

只是……他恐怕再难见上扶苏一面。

思虑到这，嬴政再挺不住脊背，趴伏在书案上用力喘息了几下，竭力在案几上敲了敲。

与嬴政处理政务的隔间只有一帘之隔得赵高在听到响声后，迟疑着问道：“陛下可是有事？”

“嗯…进…进来。”

如果不是走到了帘子旁将耳朵侧过去，赵高根本都听不到嬴政的说话声。

这让赵高赶忙挑开帘子进去的同时，心中也生出一股欣喜。

嬴政的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就连身子也都在微微颤抖。

确定了进入之前的猜想，赵高的欣喜变为了激动。

徐福留下的丹药，终于开始反噬。

不过尽管心中再如何激动，赵高脸上却不敢显露出半分，并且还做出惊愕与恐慌的样子，“陛下，脸色怎么如此之差，臣这就如叫太医令！”

“不必，给朕，给朕，披上大氅。”

拒绝宣太医令过来，嬴政竭力做出以往威严的样子。

用审视的目光，实则眼前是一片重影，紧盯着赵高道：“前间有人吗？”

“无人，除却前边驾车的御手，车上只有陛下与臣。”

听了赵高的回答，嬴政先是故意沉默了一下，随后轻声道：“你已经，随侍朕近，四十年。

期间，虽有小错，却，却也是，朕，为数不多，可信之人。”

艰难的说完这句，嬴政额头上的汗珠如淋雨一般往下流淌。

眼前的重影也变得更为模糊，再次挺起的脊背上也好似压了千斤巨石，既疼又喘息困难。

但是需要交代的事情还未交代完，嬴政用胸口死死抵在书案的边缘，用力喘息了几下，强撑着继续道：“朕，有些，打算，需要你立刻，去做。

岭南，为，大秦，大秦南部，屏障。

不，不容，半分，有失。

拟诏，拟诏给，安国侯…

无论，中原，或是关中，生出任何，事端，都，都不可离，岭南，半步。

即便，即便是为朕奔丧，也，也不可…”

听到奔丧这两字，赵高立刻挤出眼泪，扑在嬴政的脚下嚎啕道：“陛下不可如此乱说，臣这就去叫太医令过来。

只要再吃些汤药，陛下会好起来的。”

“闭嘴，现在，就过来，提笔拟诏……

加盖，玺印后，立刻，遣郎官，送于岭南……”

听到这道旨意，赵高差点没压住心中的兴奋。

不管嬴政出于什么心思，都是在帮他的大忙。

只要黄品那边窝在岭南不动，将来咸阳将任由他折腾。

嘴上说着推脱以及不合律法的话，手脚上却极为麻利，快步走到案几前提笔就刷刷刷的拟诏。

嬴政见赵高即便知道绕过李斯是坏了规矩，却还是飞快地拟诏，只认为赵高是对他极为忠心。

待拟诏完毕，命赵高取来玉玺印上，竭力挤出一丝笑意，艰难的开口道：“传郎官过来，让其把诏书立刻送往岭南。”

赵高明白嬴政这是要亲眼看着诏书送出去。

起身去叫人的同时，心中也跟着嗤笑一声。

这道诏书即便是嬴政不想送出去，他都得竭力传出去。

到了最后，还要防备着他，真是可笑。

可不屑归不屑，只要嬴政还有一口气在，赵高便不敢有任何怠慢。

宣了值更的几个郎官进来，当着嬴政的面把诏书封好。

递过去后又特意叮嘱消息不能外泄，且一定要快马加鞭的送往岭南。

看到赵高如此听话，嬴政虽然是身体还是精神都不再那么紧绷，稍微松了松。

待郎官领命出去，嬴政岣偻着身子缓了几息。

接着抬起目光再次盯了赵高一会儿，嬴政双眸半开半合，缓缓道：“能，如此忠心于朕，朕，没看错，你。”

感觉到头好似变得有千斤重，压得脖子软绵无力，嬴政知道再试探下去恐怕要紧事都交代不完。

将头侧枕在案几上，嬴政竭尽全力的提起最后一分力气道：“铺好…绢布，朕……要下遗诏！”

听到嬴政居然要下遗诏，赵高心中猛得一紧。

不过想到眼下只有他与嬴政在行车之内，赵高又瞬间放松了下来。

边手脚麻利的翻找出绢布铺开，边把朱砂化开，赵高故意带着哭腔道：“陛下，可别吓臣。

这时候写遗诏太早了些，陛下还有大把日子呢。”

“若是…真有心……，便，便把，遗诏，帮朕护好。”

既是安抚又是交待了赵高一句，嬴政咬牙将头抬起。

眯着眼睛看了眼案几，见白绢已经铺好，嬴政竭力低喝一声，勉强端坐起来。

颤颤巍巍的拿起赵高帮着沾了朱砂的笔，开始在绢布上书写。

但是只书写了几个字，嬴政便再次一头栽在书案上。

浑身抖动了两下，便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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