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和堂里的暖香、桂圆粥的甜糯、清茶的余韵……仿佛都被上官景逸最后那番轻描淡写、却字字千钧的话语彻底冲散了，只留下一片冰冷的、嗡嗡作响的空白。

木锦之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行礼告退的，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云端。

引路宫人的身影在前面晃动着，东宫庭院里那些规整的殿宇、肃立的宫人、虬结的老梅……都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板，在她失焦的瞳孔里扭曲晃动。

凛冽的寒风刮在脸上，竟也感觉不到丝毫刺痛，只有一种麻木的冰凉从指尖蔓延到心脏。

她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浑浑噩噩地出了东宫侧门，又浑浑噩噩地坐上了那辆青帷马车。

车轮碾过宫道青石，沉闷的声响传入耳中，却无法在她混乱一片的脑海里激起半点涟漪。

上官景逸那平静无波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碰撞、炸裂。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早已被繁重公务塞满、濒临宕机的神经上。

“原本母凰是想立孤为太女时顺便将你调出工部的，毕竟燕清是曹尚书亲自选的接班人，之后工部尚书的位置还是得交到她手上。”

上官景逸的话音落下，木锦之心头那块关于工部未来人事的石头，终于轻轻落了地。

燕清是曹元弋一手栽培的学生，能力出众且在官场上人缘极好，是工部尚书之位正统的接班人，这一点她早有预料，也深以为然。

此刻从太女口中得到证实，她非但没有失落，反而悄悄松了口气，甚至涌起一丝庆幸。

还好……还好没有阴差阳错占了别人的位置。

她对那个尚书之位并无执念，也深知自己根基尚浅，除了脑子里的一些图纸和浅薄的理论知识外，并无其他优势，贸然上位反是祸端。

燕清接任，名正言顺，工部也能平稳过渡。

不过靖安帝有想过将她调离工部这事，她是真的一点都知情。

她可不想离开工部。

工部的特殊机制，一个月只需上两次大朝会，这意味着多少宝贵的懒觉得以保全？

也不用像其他衙门的官员那样，天不亮就得挣扎着爬出被窝，顶风冒雪地赶去点卯。

俸禄与奖金，户部克扣谁也不敢克扣工部的工程款和赏赐，总能准时、足额地发放到她手里。

至于申请物资，自有营造司、屯田司那些经验老道的属官出面与户部周旋、打条子，根本无需她这位左侍郎亲自去受那份闲气。

不用天天去衙门打卡坐班，直属上司曹尚书虽然偶尔“奇思妙想”，但总体而言是个务实、不刁难人的好领导；同级官员如燕清，相处和谐，少有倾轧；下属们更是各司其职，能力出众，让她省心省力。

这种人情世故相对简单、到手的俸禄赏赐丰厚、时间支配相对自由、专业氛围浓厚的工作环境……简直是梦寐以求。

是她在这波谲云诡的京都官场中，唯一能喘口气、做点实事的地方。

她是真不想去过那种天天早起上朝、周旋于各派系之间、提心吊胆生怕说错话、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苦日子啊。

她这没上过几次朝的人都已经在御史台那里挂名了，若是日日面对那些人，怕是早晚被气出病来。

光是想象一下那种场景，木锦之就觉得头皮发麻，浑身不自在。

幸好陛下前几日朝会上没提，不然情急之下，她怕是想辞官的心都有了。

“太女少傅、太女少保的位置都还空置，若是孤没猜错，应该是为你留了其中一个。”

又一个“惊喜”砸来，木锦之的心刚放回工部，又被提到了嗓子眼。

官职前面冠以“太女”二字，那便是储君身边最核心的心腹班底，是陛下为太女精心挑选、未来辅佐新君的肱骨之臣。

这无异于一种强制性的站队，将“保皇派”直接转化为“太女党”的核心成员。

陛下……应当知晓她与上官景逸私下有所联系。

但是，她现在在工部干得好好的，风生水起，何必急于此时让她转换阵营。

更何况……

文职？教导储君？规谏言行？处理东宫属务？  这哪一样都不是她木锦之擅长的啊！

她会的只是画图、锻造、琢磨些“奇技淫巧”罢了。

让她去当太女少傅/少保，想想那场景都让她脚趾抠地。

文职她也不会啊？

“如今你功绩足够，三公的位置又正好有一空缺，母凰至今没有扶人上位，应当也是存了这份心思。你要知道，无论是孤还是母凰，对你都是极为看重。”

三公？！

那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是文臣武将毕生追求的巅峰，是足以彪炳史册、光耀门楣的至高荣耀。

如今太师、太傅的位置上都有人，太保……即便这是三公中手上权利最低的，可也不至于推她上位吧？

她木锦之是个什么啊？

一个靠着机缘巧合和一点“奇技淫巧”才踏入官场的新贵。

一个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把东西做得更好、怎么让自己和身边人过得舒服点、本质上对权力毫无野心的“技术官”。

她何德何能？

陛下和太女竟存了如此心思……要将她推向那足以让无数人眼红至死、也足以摔得粉身碎骨的权力巅峰。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强烈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那感觉，比面对御史台的弹劾、比在未央宫大殿上献刀、比筹划神工山千头万绪的难题……都要强烈百倍。

那是一种对自身能力极限的清醒认知与巨大期望之间的、令人窒息的鸿沟。

看重？

这“看重”的分量，实在太重了，重到她几乎要喘不过气。

这哪里是恩宠？

这分明是一座用黄金和荆棘打造的、华丽而沉重的囚笼。

这是她能承受的起的吗？

她不过是想安安稳稳地做点事，赚点钱，改善一下生活，怎么就一步步走到了这足以决定帝国命运的位置边缘？

这安排实在是太过草率，太过……吓人了！

“不过，陌刀一出，应该短时间内你是离不开工部了。”

幸好……

还好……

这柄她亲手锻造的国之重器，这个她正在全力营建的秘密基地，此刻竟成了她最坚固的护身符，成了她暂时逃离那令人窒息的“三公”旋涡的唯一理由。

木锦之深深地、无声地叹了口气，感觉后背的官袍都被冷汗浸透了。

她发觉自己自从踏入这京都官场，特别是封爵之后，似乎变得越发“多愁善感”了——这“感”，多半是被吓的！

真不想上朝，不想早起，不想努力。

一个无比“大逆不道”的念头在她心底疯狂滋长：反正现在兜里也不是没银子了。

大不了辞官。

反正神工山那片山脉已经到手，忠勤伯的爵位和俸禄也够养活自己。

把那些签了活契的仆役放走，带上几个死契的仆从，回靠山村那个山清水秀、远离朝堂的地方。

打猎、摸鱼、采摘野果，再加上她那个神奇的“空间”和“商城”，怎么着也能逍遥自在，养活自己和身边这一大家子人。

想到商城，她思绪又飘远了。

眼看可能要打仗了，外面粮食肯定要涨价，不知道商城里的粮食会不会跟着涨？

要是不涨，或许还能趁机压压价，倒腾点出来……好歹也是自己赖以生存的国家，内部要是乱了，物价飞涨，民不聊生，自己这逍遥日子怕也过不安稳。

这念头一起，她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又无奈。

这官场，真是进也忧，退也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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