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城医院附属的咖啡厅，环境清幽，绿植环绕，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

下午三点，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简依凌提前十分钟到了，选了一个靠窗的安静角落坐下。

心跳得有些快，手心也微微出汗。

她点了一杯美式，试图用咖啡的苦涩来镇定自己纷乱的思绪。

三点整，咖啡厅的门被推开，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霍辰亦走了进来。

他今天没有穿白大褂，而是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休闲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

他戴着一副款式经典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他站在门口，微微侧头，似乎在适应室内的光线，又像是在寻找什么。

简依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霍辰亦像是感应到了，朝着她的方向稳步走来。

他的步伐很稳，丝毫看不出视力障碍的痕迹，但简依凌却敏锐地注意到，他行走的路线微微避开了中间可能存在的障碍物，像是在遵循着某种记忆中的路径。

“抱歉，久等了。”他在她对面坐下，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没有，我也刚到。”简依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那副遮住了灵魂窗户的墨镜上。

服务生过来，霍辰亦甚至没有看菜单，直接点了一杯黑咖啡，和简依凌的一样。

这又是一个微小的、让她心神不宁的巧合。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咖啡的香气氤氲上升，像一层薄纱，隔在两人之间。

最终还是霍辰亦先开了口，他微微转向简依凌的方向，墨镜后的视线仿佛能穿透镜片落在她脸上：“昨天……休息得好吗？”

他没有寒暄天气，没有客套问候，直接切入核心，问的是她昨日的疲惫。

这语气，这关注点，与“将军”何其相似！

简依凌握紧了咖啡杯，指尖微微发白：“还好。谢谢霍院长的外套和点心。”

“举手之劳。”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江夫人那边，我已经联系过江董事长。他对此事深感歉意，并表示会约束内人，不会再打扰你和郁奶奶。”

“谢谢。”简依凌再次道谢，心里却有些失望。

他约她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公事化的处理结果吗？

又是一阵沉默。

霍辰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咖啡杯壁上摩挲着，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简依凌决定不再等待。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直视着那副墨镜，仿佛要穿透它，看到后面真实的眼睛：“霍院长，您今天约我出来，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霍辰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动作优雅却带着一丝刻意。

“我……只是想看看你好些没有。另外，关于我上次的提议……”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我知道很唐突，给你造成了困扰。你可以不必放在心上。”

他在退缩！

简依凌清晰地感觉到了。

他在试图将两人的关系拉回安全的、有距离的医患家属范畴。

一股莫名的勇气，或者说是一种想要印证猜想的迫切，驱使着简依凌。

她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忽然换了一个话题，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模仿直播时的轻松。

“霍院长，您知道吗？我有个很特别的粉丝，网名叫‘将军’。他非常神奇，每次我直播状态不好，或者遇到麻烦，他总能第一时间发现，说一些……嗯，很像医生诊断一样精准又安慰的话。比如昨天，他就说我‘印堂略暗，心神耗损’。”

她紧紧盯着霍辰亦，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

果然，她看到霍辰亦握着咖啡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瞬间泛白。

他整个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虽然墨镜挡住了他的眼神，但他下颌线条的骤然绷紧，却清晰地泄露了他内心的震动。

“是……是吗？”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沙哑，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那真是……很关心你。”

这反应，几乎让简依凌确认了八分！

她的心狂跳起来，混合着一种揭开谜底的兴奋和被欺骗的细微恼怒。

她乘胜追击，语气带着探究：“是啊，我也觉得很神奇。而且，我昨晚直播后，给他发了信息，想约他见一面，他却一直没有回复。霍院长，您说……他是不是不想见我？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霍辰亦勉强维持的镇定。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仓促得差点带倒椅子。

“抱歉！”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几乎是狼狈的急促，“我突然想起还有个紧急会议……我先走了。”

他甚至没有等简依凌回应，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凭借着记忆和模糊的视线，有些踉跄地快速离开了咖啡厅，那杯黑咖啡一口未动，兀自散发着苦涩的热气。

简依凌一个人坐在原地，看着他对面空荡荡的座位，以及那杯被遗弃的咖啡，心情复杂难言。

他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将军”就是霍辰亦。

他承认了，以一种无声的、狼狈的方式。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宁可如此失态地逃离，也不愿意坦然承认？

他那双隐藏在墨镜后的眼睛，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和痛苦？

霍辰亦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冲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

墨镜被他一把扯下，扔在桌上。

那双曾经深邃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瞳孔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和视神经的压迫而无法对焦，眼前是一片扭曲旋转的光影，伴随着阵阵针刺般的痛楚。

她知道了！

她那些意有所指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小心翼翼构筑的伪装，直刺他最脆弱、最不堪的内心。

“印堂略暗，心神耗损”……那是他昨晚在直播间，凭借着她声音里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屏幕画面里她略显模糊的面部轮廓，做出的判断。

他以为隔着网络是安全的，可以肆无忌惮地流露他的关心和了解。

可他忘了，简依凌是何等的敏锐聪慧！

那些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线索，在她面前，恐怕早已破绽百出。

她约“将军”见面……而他，霍辰亦，却像个卑劣的窃贼，偷用了另一个身份去靠近她，慰藉她，也慰藉自己渴望靠近她的心。

当这层遮羞布被猝不及防地掀开，他感受到的不是秘密被识破的尴尬，而是一种更深重的、无地自容的羞耻和恐惧。

他恐惧她知道真相后，会用怎样异样的眼光看他——一个躲在网络背后的窥视者，一个连真实面目都不敢显露的懦夫。

更恐惧的，是她会同情他。

同情他这个连稳定地看清她的脸都做不到的残废！

眼部的剧痛一阵强过一阵，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

他摸索着走到办公桌前，颤抖着手从抽屉里拿出陆兴源给他开的应急药物，甚至来不及用水，就那么干咽了下去。

苦涩的药片卡在喉咙里，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瘫坐在椅子上，用手臂遮住眼睛，试图阻挡那片令人绝望的混沌光影，也阻挡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自卑与无力。

他输了。

在他甚至还没有正式踏上战场之前，就被自己那可笑的、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疾，和由此而生的懦弱，彻底击溃了。

简依凌在咖啡厅里坐了许久，直到那杯美式彻底冷掉。

霍辰亦的反应，让她心中的猜想得到了证实，但随之而来的，不是豁然开朗，而是更深的困惑和……一丝心疼。

他那近乎仓皇的逃离，不像是一个被戳穿把戏的玩弄者的恼怒，更像是一个被触及了致命伤口的困兽的悲鸣。

那副墨镜，此刻在她眼中，不再仅仅是遮挡光线的工具，更像是一副沉重的盔甲，或者说，是一座他用来隔绝外界，也封闭自我的堡垒。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是因为他的眼睛吗？

简依凌回想起几次见到他时的异样。

他有时目光会有些涣散，尤其是在光线不好的地方；他走路时会下意识地避开某些看似无障碍的区域；还有那次在病房，他紧抓着床单，说“我看不见”时的脆弱……

一个模糊的念头渐渐清晰：他的眼疾，恐怕远比她想象的更严重，更反复无常。严重到……影响了他的正常生活，也摧毁了他的自信。

所以，他才宁愿用一个虚拟的身份，去构建一个强大、睿智、可以守护她的形象？

所以才在现实里，即使提了亲，也始终保持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距离，甚至在被她戳穿时，选择狼狈逃离？

想通了这一点，简依凌心中那点因为被“欺骗”而产生的细微恼怒，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复杂。

她拿出手机，点开了与“将军”的聊天窗口。

那个邀约见面信息，依旧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没有得到回复。

她犹豫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滑动，最终，没有输入任何质问或者揭穿的话语。

她只是默默地退出了聊天界面，然后，点开了霍辰亦的微信。

她看着那个简单的名字和头像，打出了一行字，又删除，再打，再删除。

反复几次后，她最终只发送了三个字：

“没关系。”

她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懂这三个字背后复杂的含义——没关系你的失约，没关系你的逃离，甚至……没关系你的隐瞒。

信息发送成功。

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回复，什么时候会回复。

她只是觉得，此刻，她应该说这三个字。

接下来的几天，一种微妙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形成。

简依凌没有再提起咖啡厅的事，也没有再在直播时刻意试探“将军”。

她像往常一样照顾奶奶，直播，生活。

而霍辰亦，也仿佛将那天的狼狈一幕彻底翻篇。

他依旧没有亲自来病房，但通过东方雁和护士长对奶奶病情的关注有增无减。

每天的“医院福利”依旧准时，只是内容变得更加用心，有时是一盒安神的香薰，有时是一本轻松有趣的游记。

“将军”在直播间也再次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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