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九月的中旬，省城暑气未消。

    时值上午，将近十一点。

    老街道的老榕树荫下挤满纳凉街坊，竹躺椅吱呀作响，蒲扇摇出的风裹着蝉鸣燥意。

    上下九的骑楼底凉茶铺排起长龙，搪瓷缸盛满廿四味，苦味混着冰桶白雾蒸腾。

    二路电车叮当驶过，车厢里汗津津的手帕抹过额头。

    沙面老巷巷尾，阿婆推着五羊雪糕车，小童攥着皱巴巴纸币，冰棍纸上的熊猫图案已化开半边。

    同一时间的市府大院里。

    魏子俊和王文德、孙天德两位名字带德的大秘。

    已经聊了好一会儿。

    “在国企改制中，土地资产其实很容易被忽略掉一块……这鬼天气真热啊，要是有点冰水喝就好了。”

    虽然是在树荫底下，但不知怎么的风停了。

    一下就好像热了起来。

    搞得魏子俊用手直给自己煽风。

    这样其实没多少风。

    还因为身体运动产生更大热量。

    物理学上其实会更热。

    不过物理学是物理学。

    人类的心理是另外一门神奇的学科。

    这么热，绝大部分人反正都会这么做。

    起码心里能觉得凉快点。

    确实很热。

    王文德喊住一位路过的市府工作人员。

    好像是食堂那边的。

    “老张，麻烦你了。食堂那边还有没有冰水，要是还有的话，帮我搞几瓶过来。麻烦麻烦。”

    见拉住自己的是大秘王文德。

    本来还有点不爽，属于是体制内的厨子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王主任好。有的，有提前冻好的饮用水。今天确实热。早上有风还好，突然就没了风，一下子就热的不行。”

    “谁说不是呢。老张，麻烦你一下哈。”

    “不麻烦不麻烦，我这就去拿。对了，王主任。厨房冰箱里还有昨天送来的制冰厂雪糕、冰棍，要不给你们送点过来？”

    王文德还没开口，魏子俊已经：“好好好，有雪糕不早说。这天气吃雪糕一定爽。”

    厨子奇怪的看了一下这个年轻人一眼。

    心想你谁啊。

    王大秘在前。

    你个小年轻敢这么讲话。

    市府刚来的，刚毕业的大学生吗？

    如果是。那就是真不太懂事了。

    却不防王文德居然笑着配合，开口笑：“是啊，魏同志说的对。这么热的天气，有雪糕吃确实会舒服。”

    “老张，麻烦你了。”

    后面那句话，是王文德对厨子说的。

    厨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还在惊讶，惊讶王文德这个在市府里都排得上号的大秘，对这个年轻人居然这么重视和客气。

    直到王文德又喊了几句，“老张？老张？”

    “哦，哦，没有。不麻烦，我马上就去拿。王主任你们就在这里等吗？”

    王文德又看向魏子俊。

    显然听他的。

    “就在这里等吧。”魏子俊说，“这里风景好。”

    厨子内心惊讶地去拿雪糕。

    树荫下几人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刚才聊到哪了？”

    “你刚才说到了国企改制中。土地资产是很容易被忽略掉一块，魏同志。”

    “哦，对！在我看来，集体企业改制中。目前最被忽略的土地，接下来几年恰恰会成为最核心最有价值的资产。”

    魏子俊：“可能有人认为，我国的土地又不能私人所有。就算是农村的宅基地，那也是集体用地。城市里的房子，现在都还是福利分房，属于单位性质。”

    “但世界是变化的，政策也会变化。十年前谁敢想国内改革开放的步伐，会快到现在这种地步？”

    甚至就算是在去年之前。

    南巡发生之前。

    内部都仍然有很多人不支持改开。

    很多人甚至闹腾着，想要倒回去以前的模式。

    南巡的一锤定音，从奠定了自今年起真正的全面转向。

    所以魏子俊拿这个来说事，王文德和孙天德两位大秘都很是认同。

    因为他们自己都感觉到了。

    去年和今年，市府内部和上面的头头脑脑们。

    大家对于经济建设方面胆子猛然就大了几十倍。

    以前羊城虽然也是全国改开的先锋地，但现在却是更勇更猛了。

    “所以我感觉，最多两三年。国内就要陆续结束福利分房的政策，转而投向拥抱市场经济的其他住房政策。大概率会学习国外的先进经验，搞商品房和现代化小区。”

    “这方面其实魔都早就在搞了。我们羊城也有。魔都的古北，羊城的二沙岛，这都是经验或者说试点。”

    “最激进的还得是特区。”

    “只不过我认为以后会更普及，并且更开放。”

    “一旦这种情况发生。那么显而易见，国企本身拥有的大量土地，它们的价值会瞬间暴增。”

    “但在现在，这个是比较容易被忽视的。”

    孙天德还好。

    王文德却是拿着个笔记本，边听边点头甚至还边记。

    以至于魏子俊怀疑，这家伙刚才突然找上自己。

    还这么热情。

    可能不是这家伙想和自己联络感情。

    也许是他背后的“老板”，想要探探自己的口风。

    因为他问的问题，全都是魏子俊对国企改制的个人想法、意见、建议。

    羊城天降大小姐太热情了。

    加上自己说的这些话，魏子俊觉得以国内上层精英的做事方式。

    绝对是这两年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样才能在两三年，甚至是明年就开始逐步改变政策。

    所以自己现在说的这些话。

    站在个人的观点来看，固然有些超前。

    但被这些国家计划者们看见了。

    他们只会认为国民中的精英，也赞同他们的改革方向。

    那他们会一边觉得眼光看得很前，一边说——看，某某人很厉害吧，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只不过王文德问。

    魏子俊说。

    王文德听了再点头记。

    这一幕落在孙天德、程志超和程晴晴眼里。

    那就真的是别有意味了。

    不对，程志超排除在外。

    这家伙看见这一幕。只会说“魏总真tm的牛逼！市府秘书都只有点头听话的份！”

    谁叫程志超同志，已经在心里认定魏子俊很牛逼。

    这个前提下，魏子俊再怎么样厉害，他也不会感觉很突兀。

    孙天德和程晴晴不一样。

    孙天德也是和魏子俊一样，看出来了这后面应该有李市长的意思。

    小孙虽然没带笔记本，但也是在认真的用脑记着。

    准备晚点找机会，给自己的“老板”复盘一下。

    程晴晴嘛，她在如同听天书的同时。

    又看见王文德这副表现，这会儿已经是把魏子俊“敬若天人”。

    可能没那么夸张。但魏子俊在她小心脏中的地位，确实是拔高了非常多。

    谁叫王文德真是她妈妈工作上的顶头上司。

    她亲眼见过，在家属院里。

    她妈妈的上司们，在这位面前是怎么样儿的表现。

    而对王文德讲，和魏子俊的这么一小会儿交流。

    让他意识到。

    魏子俊无疑是一个大胆而富有进取心，同时眼光还非常出色的商人。

    而且他敢对自己说这些话，还看着自己记。

    那就绝不是那些一心只想着利用政商关系，大发横财的家伙能相提并论的。

    因为他这些话，会让市府看到这些面临改制的集体企业的真正价值。

    这样在改制时，不会忽略这一块的价值，会提前放在里面。

    眨眼间，食堂那边的老张送雪糕过来了。

    满头是汗，大约是跑过来的。老张用一个纺织袋，装了一袋子雪糕、冰棍过来。

    “哇，终于来了。这个好，五羊牌冰淇淋！”从纺织袋里，掏了个香芋味五羊冰淇淋出来。

    魏子俊正准备打开，回头看见程晴晴看着自己。

    他没怎么想就递过去，“吃不吃这个？”

    程晴晴其实不太喜欢香芋味的。

    她喜欢巧克力味。

    袋子里有，她想等其他人拿完，自己再拿。

    但看到魏子俊冰淇淋都递到自己面前了。

    “吃，我喜欢吃这个味道的。谢谢你，俊哥。”程晴晴甜甜笑着接过。

    “哦，其实我觉得巧克力味更好。”魏子俊又掏起一个巧克力的五羊牌雪糕。

    程晴晴：“……”

    吃着几乎是这个年代。

    对粤省农村小孩来说，属于是奢侈品级别的冰淇淋的五羊牌雪糕。

    品尝着这经典的味道。

    魏子俊突然问王文德和孙天德，“对了，两位大秘。市长说要国企改制，我记得这五羊雪糕也是国企做的。这个会不会改制，经营情况怎么样？”

    “五羊牌是羊城食品厂的牌子。以前是市制冰厂。”

    王文德回答：“这家企业的产品，普遍都很受欢迎。市里卖的很好，省内其他地方也很受欢迎。效益是不错的，应该不会加入改制。”

    魏子俊点点头，他记得貌似千禧年前后。

    五羊雪糕才会被国外的雀巢收购。

    雀巢和那几年的外国大牌一样。

    净不干人事。

    它们在国内，收购了大量民族品牌、国产大牌。

    收购以后，大部分都直接选择雪藏这些国产品牌。

    因为基本上，他们收购的国产品牌。原来都是他们在国内市场上的竞争者。

    比如本省的五羊VS雀巢，蜀都的天府可乐vs可口可乐。

    还有北冰洋被百事收购，熊猫被宝洁收购等。

    大都是收购后就被雪藏。

    这些外国品牌，玩的就是我一时间打不死你。

    那我直接把你买过来再弄死你这一套。

    正好当时国内又缺外汇。

    加上不知道鬼佬的真实想法，想着引进外来先进技术。

    一堆国产品牌就此遭殃。

    听到说五羊牌经济效益很好。

    不会改制。

    魏子俊就点点头不再提。

    心想以后雀巢要是想买，那自己绝对要搞事插一手。

    再之后，雪糕吃的差不多了。

    听证会的时间也到了。

    听说程志超和程晴晴两个无关人等，也想去凑凑热闹。

    王文德笑着就说没问题，还说支持两位同志对官府工作的支持云云。

    比起三十岁左右，成为大秘还没多久的孙天德。

    王文德这个四十几，高配的秘书各方面强的真是不止一点半点。

    听证会在市府平时用来开大会的会议楼里举行。

    “好凉快，终于有空调可以吹。”

    一进去，凉爽的空调风一吹，魏子俊禁不住呻吟一声。

    王文德在边上微笑，“一台空调七八千块，差不多要我两年工资。经费有限，所以就算是市府，也只有几个办公室和会议室有空调。”

    “要不我捐……算了算了。”魏子俊下意识又准备氪金。

    不过突然想到这里是市府。

    属于是官府。

    和学校不一样。

    学校能接受捐款物资，但官府就不可能了。

    除非具体到下面办事的单位，比如消防、公安或者残联之类的。

    像前几天，鹏城的赵飞副局长。

    就代表鹏城几个离八达岭近的派出所。

    在记者们面前，接受了五丰速递捐赠的十几台轿车。

    还有执勤巡逻用的，由快递车改造加大的巡逻车。

    因为赵飞局长那天晚上喷人，甚至打人的样子。

    魏子俊觉得很帅。

    送锦旗算不了什么，魏子俊直接送东西。而且是送给赵飞副局几位亲信负责的派出所。

    这里面有点艺术成分的。

    王文德亲自给魏子俊他们安排了座位。

    比较靠前，但又不会太靠前，是看戏的好角度。

    随后王文德离去，去为李市长接下来的发言做准备。

    小孙则继续陪同，因为这本来就是孔市长给他的工作。

    四个人坐到一起。

    本来是孙天德和程志超，把魏子俊挤在中间。

    程志超一看，就起来让妹妹坐到魏子俊身边。

    他去妹妹原来的位置上坐。

    那副心思，直接到让魏子俊都想吐槽。

    陆陆续续的也进人了，大部分都是与会人员。

    孙天德在边上介绍：“除了市府各个有关部门的人员和负责人外。其他会议人员，都是市属、区属的，那些有困难的集体企业的负责人或者代表。还有一些是市民、工人代表。”

    “经济效益好的就不用参加？”

    “理论上是的。”

    “但也不能排除某些利益熏心之辈，故意把企业效益做差，甚至做成负的。然后再参加今天的会议，谋求改制，然后再让企业属性换掉吧？”

    孙天德沉默，这句话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说没有吧，那是不可能的。查都能查出来几起。

    说有吧，那就是在说市府工作不力。

    传出去会得罪同僚的。

    小孙不敢说话了。

    魏子俊有点无聊，抬头环视一圈，感觉坐满了能有五六百人。

    这就是开大会啊！

    上辈子他其实也参加过，不过当时是代表的富田区优秀企业代表。

    参加特区相关的大会，阵仗和规模差不多。

    那时候的他就是小卡拉米，还是在艰难转型、洗白中的那种。

    能参加会议都要偷笑，靠的还是老温的关系。

    在那种场合，自然是属于透明人一样的存在。

    不像现在，因为他看起来太年轻了。身边的程晴晴，甚至直接就是初中或者高中女生的样子。

    那些已经进场，还刚好坐在两人周围的代表们。

    自然而然就把目光放在两人身上。

    魏子俊没什么感觉。他已经习惯了被众人注视的视线。

    程晴晴不行，紧张到头都是低低的。

    她一直在盯着桌上的斑纹看。

    好像上面不是普通的木纹，而是考古学的甲骨文一样。

    “咦，晴晴，你看。”主动和程晴晴说话的，甚至都不是魏子俊。

    而是她边上的老哥程志超，程志超甚至还拽了拽她，让她看向一个方向。

    “那个好像是阿姨吧？”

    “好像……好像是。咦，真是我妈。”

    却是程晴晴的妈妈，一位市府办公厅的工作人员，正和其他办公厅工作人员在布置讲话台。

    还有检查代表们到齐了没有。

    紧张到不行的程晴晴，一下子有些高兴起来。

    但这种场合，她也不敢干啥。

    她哥程志超可不会，直接就朝她妈妈的方向挥手，“阿姨，阿姨！是我，你今天也参加这场会议吗？哈，我也是。晴晴也是。”

    顿时就让更多的视线投了过来。

    同时也让程晴晴的妈妈，注意到了女儿和程家大房的大少爷。

    狠狠惊讶了下，程晴晴的妈妈刘如和身边的同事说了下。

    随后刘如有点惊慌，快步走了过来，“晴晴，阿超。你们怎么在这里？你们怎么进来了？我不是让你们在外面等的嘛，等我中午下班了，我们再一起去吃饭。”

    “走，起来，别胡闹。这些位置都是有名字的，等下别人来了要被赶走的。”

    刘如还以为程志超和程晴晴是混进来的。

    特别是程志超，这位魔都长大的大房大少从小就调皮。

    长大以后虽然懂事多了，但偶尔也会不干人事。

    虽然真出了事，以他的人脉、关系不会怎样。

    但刘如有这层亲戚关系在，估计就要吃挂落了。

    “有人坐的吗？”程晴晴听话起来，开口，“那我们走就好了。”

    程志超大咧咧，指了指孙天德和魏子俊，“我们可是跟孙大秘和魏总进来的。就算待会儿有人来，那也不可能赶我们走。阿姨你就放心吧。”

    刘如这会儿才注意到微笑的孙天德。

    她居一下子就紧张、拘谨起来。

    “孙、孙主任，您怎么在这？啊，对不起。我这就让我女儿和阿超离开。还好会议还没开始，很抱歉……”

    她却是以为作为孔松德秘书的孙天德，现在是代表市府办公厅过来检查会议室布置。

    刚好检查到了她混进来的女儿和程志超。

    因为作为副省级副市长孔松德的秘书。

    孙天德同时还身兼市府办公厅副主任的职位，属于副处级，比王文德低一级。

    别看小孙在孔松德面前像小学生。

    在王文德面前像高中生。

    在魏子俊面前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但在属于他自己的工作生态链内，人家小孙也是市府大秘之一。

    刘如认识他，因为他正好是刘如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

    孙大秘倒只是对刘如有点印象。

    记得好像见过。

    现在知道这位是程晴晴的妈妈。

    还知道程志超一直说要介绍程晴晴给魏子俊当女朋友。

    刚才聊天时。

    还知道了程志超的一位堂伯，是省府工作的程宏城。

    负责全省邮政工作的领导之一。

    小孙只得笑着道：“别紧张，这位同志。没什么的，魏同志和这两位姓程的同志。都是王主任王文德和我邀请进来参加会议的市民代表。可以坐在这里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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