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名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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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怀安进来了,王进等保义将就站在外头,时不时瞄着帐外那些落雕都牙兵。
折宗本感受到气氛的微妙,犹豫着,叹了口气,带着麾下落雕都立在帐外。
赵怀安一进来,就感受到了帐内氛围的紧张,一些个军将正按着刀,屁股坐立不安,一些个则死死地看着自己,好像随时都能扑上来。
唯有自己熟悉的宋建、田重胤、曾元裕则愁眉不展,尤其是宋建更是对自己悄悄地摇了下头。
嗯?
而再看自己当面的高骈,还是那副龙盘虎卧,可今日却看着,有了一股色厉内荏的感觉。
怎的?都觉得我赵大会拔刀火拼?咱这么勇的吗?
于是,他指着一处无人坐的马扎,然后对高骈笑道:
“使相,那地方没人,咱赵大坐了。”
众人顺着赵怀安所指的方向,看到是靠近帐幕边的低矮马扎,本来是一个河东军的牙将坐的,那人刚刚水喝得多,如厕去了。
而高骈脸色更是变了又变,正要说话,就见到田重胤站了起来,笑着对赵怀安道:
“赵大,你是此战首功,如何让你坐在角落,这要是传到外面,还觉得咱们容不得为国家浴血奋战的勇士呢。”
说着,田重胤用脚踢了踢自己下首的一个蓝袍武士,骂道:
“起来给赵大让让,少学人嚼他马舌根,人家尸山血海杀得战功,你管他哪路的?怎的,从过贼就打入另册?你当年被庞勋俘过,也是不是贼党?起开,给赵大让让。”
这个蓝袍武士正是刚刚嚼朱玫坏话的那个,其人是出自河东军的牙将贺公雅。
因河东军都将受了瘴气被留在雅州养病,就让他带着五百河东骑军南下,所以这会也是暂代他们都将坐在田重胤下面。
此人之所以污朱玫,就是觉得当年在庞勋大营见过此人,这才嚼了句,这会忽然被兖海军的田重胤扒了底细,顿时又气又怒。
但他也不敢反驳,因为这个田重胤四五年前就参加过平庞勋的战斗,对自己底细很清楚。
他正要从其他地方找回场面,忽然看到众将都齐刷刷地看着自己,当时就明白,自己犯众怒了。
外面那些斗将,哪个不是这些人手上的心腹、猛士,在藩镇内就是强力人物,他们自己平日都要好话说着,现在轮到你一个河东军的小人来嚼舌根?
更不用说,此刻氛围,人赵大都没地方坐,你不站起来让,难道他们站起来?
最后贺公雅扛不住压力,到底还是站了起来,然后坐到了刚刚帐幕边的位置,这个时候,原先的河东牙将如完厕正进来,正莫名其妙呢,就被贺公雅瞪了出去。
没办法,牙将和牙将的差距有时候比人和狗的差距都大。
就这样,那边贺公雅狼狈让了座,田重胤拉着赵怀安入了座,赵怀安是一阵推辞,然后更多军将就是一顿劝。
最后,赵怀安实在没办法,这才坐了下来,摸了下屁股下的马扎,补了句:
“哎,这马扎好啊,高级货啊!但不是咱赵大和兄弟们炫,你们有谁坐过使相的步辇,那才叫一个享受,果然是天上人卧的。”
说着,赵怀安还嘿嘿一笑,摸着后脑勺,憨笑:
“不过呢,使相的步辇舒服是舒服,可太高了,咱还是觉得这马扎坐得稳。哎,咱老赵也是个山猪,吃不得细糠啊!”
一番话说的众将哈哈大笑,原先紧张的氛围也松快了不少。
上首的高骈也嘴角上扬,露出微笑,可心里却对这个赵怀安起了忌惮。
就在刚刚,那赵怀安在三军吏士的欢呼中,走将过来,高骈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龙行虎步,日角插天,以前怎么没发现这赵怀安还有这份气度呢?”
其实他也知道龙虎之说,不过是相术者托说,真正让他忌惮的则是刚刚三军雷动,这赵大得士心如此?
高骈自己都记不清上一次三军欢呼自己高名是哪个时候了。
这种自下而上集合起来的威望和力量,让他这个长安人,心里很不舒服。所以他刚刚就在想利用众将被激起的排斥心,好好压一压此人的锐气。
只是没想到这个赵大还挺圆滑,长袖善舞,一番话不仅缓解了气氛,还把众将的排斥消解了。
如此,高骈对此人就更加忌惮了。
但……
想到这里,高骈忽然对在场大伙说道:
“此战功勋记好后,某家给诸位向天子请功,不用担心谁的功劳会被人惦记,在某家这里,只要你立功,你就得功受赏!”
说着,高骈就指着赵怀安,对大伙道:
“就比如赵大,阵斩一国之主,当为此战首功,而此等军功,就是给一节度使又何妨?”
一众军将听了后倒吸一口凉气,从一个中阶武人的兵马使,一跃而为节度使?这是什么传奇?
但有参加过四年前庞勋之乱的却觉得理当如此。
此时那田重胤就点头,对众将说道:
“使相说的不错,我记得四年前,那李国昌不就是因平庞勋之乱,而被任命为振武节度使,还赐了京城亲仁里的一套宅邸。如今赵大所立之功,丝毫不下那李国昌,得一节度使也是该的。”
众将听了暗暗在骂,这田重胤也真敢说,那赵大才多大?不到三十吧?就想作为一藩之节度使?
那边高骈依旧在抚髯微笑,旁边的掌书记裴铏上来就说:
“田军使也是想差了,那李国昌在平叛前就是太原行营招讨,沙陀三部落军使,本就离节度使一步之遥,战后因功评为节度使,理所应当。更不用说,其麾下的沙陀骑兵,更是军中骁悍,在其父时期就已经是闻名天下的劲旅了,所以有节度使不奇怪。”
众军将纷纷点头,如果说赵怀安封个节度使,他们是万万接受不了,可那个李国昌得了节度使,众人却觉得理所应当。
不是李国昌有多厉害,立下的功劳比赵怀安又大多少,而是能统领那支沙陀骑兵的,本身就该有个节度使位置。
要知道此时的沙陀骑兵已经成为我唐第一番军劲旅,其人数不过一千二百人,但却已为朝廷立下累累大功。
元和年间攻成德王承宗、淮西吴元济,武宗年间对泽潞刘稹以及宣宗时对抗吐蕃、党项、回鹘,最后再到这一代,对庞勋之乱,所战无不前,所攻无不克。
这些沙陀人既能骑射又能突阵,既可日行百里驰奔,又可与军阵中反复冲突,连战力彪悍的徐州兵都在这些人弓槊下不堪一击。
高使相麾下的落雕都够强了吧,也是揽羌人、吐蕃、党项、回鹘豪杰从军,编以军阵,配以马槊刀铠,但还真不一定打得过沙陀军那帮人!
所以人家也就是千百号骑的力量,却可以成为朝廷依仗的军国力量,不是没道理的。
最直接的就是五年前平定庞勋那一战,它让中原一带的强藩对沙陀军的战斗力有了清晰的认识。
当年庞勋麾下的那帮徐州叛军有多猛?一度截断运河,仓城,打得朝廷军队左右难顾,可这样一支强军,就在沙陀人的追击中被灭了。
所以这帮人的酋帅做个节度使,没人觉得不该。
而这是那赵大能比的?
这边裴铏说完,没成想那兖海军的田重胤也点头默许,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几个意思。
此时,赵怀安看了一眼上头的高骈,暗骂了句老头没格局,漂亮话都让说了,能不能给我个节度使,你还不知道?
要是高骈真奏自己做节度使,你看咱赵大坐不坐吧,就是再大位置,你只要肯给,我有什么不敢坐的?
可你高骈能给吗?或者说你朝廷的那些个公卿能给吗?
此时的赵怀安早就不是什么权力场上的嫩青了,他帐下的张龟年真是一宝,也不知道老张之前在长安经历了什么,明明是去考科举的,却好像在中枢混过的一样,对于大唐的上层权力有很清晰的认识。
就比如此前他想去徐州一带出镇,然后张龟年就劝住了自己,晓以利害后,赵大才知道自己差点掉进大坑。
所以他后面就抽空和张龟年抵足而眠,从他的口中大致了解了天下藩镇的情况。
笼统来说,在张龟年这样的体系内部智士看来,天下藩镇虽然多如牛毛,但实际上大致就分为四类。
一类就是藩镇祸始的河朔藩镇,基本都是当年安禄山的余孽,有魏、镇、幽三镇,还有易定、沧景、淮西、淄青四镇。
这些藩镇是最为反骨的,动不动就是自留税赋,节帅自立,朝廷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动。但别看这些藩镇是安史余孽,这百年也有数帝试图收复,可这些年他们和朝廷的关系是比较复杂的。
他们这些河朔节帅却也能巩固东北,对此地的契丹、奚虏进行镇压,而当年回鹘在草原崩溃后,余部奔河朔,试图占据这里,然后也被河朔节帅们给打崩了。
一战而获牛羊百万,为河朔诸藩这些年少有的大胜!现在还有不少回鹘俘虏就在范阳军中做牙兵呢。
而且他们也会听从朝廷调遣,参与到对内部叛军的镇压。
如在德宗时期,泾原兵变,朱泚称帝,时成德镇节度使王武俊一开始从朱滔对抗朝廷,可后面却站在朝廷这边,帮助收复京城。
还有在淮西之乱,这些也在朝廷的调遣下参与平叛,不过主要还是起到牵制作用。
当时张龟年给赵怀安总结了河朔藩镇的一句话:
“此辈胡汉杂从,素无忠义,目无朝廷,可在地方盘踞百年,彼此沾亲带故,敌朝廷也是时调时听,可却武功强盛,至少在河朔这一地,实为坐地虎。”
河朔诸镇很猛,但这些人就是自己关起门过日子,如果朝廷有需要,他们会视情况出击,可要是别人侵犯了他们的利益,那他们将会爆发出绝强的战斗力。
所以这些河朔军镇不是赵怀安能想的,就算他愿意去做个军寨的戍将,他也会寸步难行,也许赵大的后代倒是有机会,可赵怀安去了就废了。
而除了北地,那就是中原了,中原诸藩有钱又出强兵,如宣武、武宁、忠武、泽潞、河阳、义成六镇,他们担负保护东南漕运之责。
然后像靠近京城一圈的,如河东、河中、陕虢、山南东、金商,则是有山河之险要,是藩护长安的外围诸藩。
以前朝廷没平定淮西的时候,这些诸藩还有拥兵自重的情况,可现在基本都是朝廷的可控制地区。
这些地方的节帅、刺史,朝廷都可以方便任命。
所以赵怀安如果功劳够,的确可以到中原混个刺史、防御使,至于节度使?那就不要想了,因为那是长安人的。
可张龟年和赵怀安对未来时局的判断是,随着中原民乱四起,这些藩镇将陷入乱战中,到时候保义都绝对是平叛主力,可没有后方补给根据地,保义都就算再能打,又能打几次?
所以中原诸藩也是不能去的。
然后就是边疆防御使,这里有西北、西南两区,西北就是凤翔、邠宁等神策八镇,这里是神策军世代的自留地,赵怀安不是神策军出身,去不了那。
然后就是赵大他们现在在的西川、山南等九镇,这些地方都是防御吐蕃和南诏而设的。
可随着吐蕃崩溃、南诏平定,这些地方还有用武的地方?更不用说西川又为钱粮重地,握有重要商道,实为朝廷的腹心,每任节度使也都是公卿之流,都为使相。
所以赵怀安在西川也埋没了,而且他现在不走也不行了,因为高骈下面有很多元从,他们好不容易切掉了西川本土派的力量,正准备瓜分商道利益呢,如何会愿意让赵怀安继续留在这里和他们分食?
所以即便赵怀安自己不要求,高骈下面的人都会鼓动高骈,将赵怀安“升”到其他地方去。
所以西南也留不住。
然后算来算去就是东南、江淮了。
可对不起,东南太富了,一直是朝廷的钱袋子,其下的浙东、浙西、淮南及荆南等九镇,是维持朝廷用度的生命线,所以非公卿不得为此地节度使,非神策将不得为此地方伯。
而赵怀安还是啥也不占!
同时这个地方也素暗弱,兵无强兵,将无强将,任哪个豪杰到了这等温柔乡也是要废的。
赵怀安可不想自己的这班兄弟在本该奋斗的年纪,就开始沉迷享乐,跟他赵大一起拼起来!
所以他赵大自己数数,这天下哪一处藩镇是空的,哪一个节度使是能给他赵怀安坐的?
是,高骈是说的好听,说自己的功勋都够上给个节度使了,可就算朝廷大方,功勋换成了名爵,可和官位又是两码事了。
从来不是你有功了就能坐到什么位,而是哪里有了空了,才能给你安排在哪,这你还得后面跟着排队。
所以,赵怀安这会真瞧不上高骈,话都让你说了,让你演了把有功不吝赏的好大帅,然后还要咱来配合你的表演。
是是是,不是你高骈不给,是咱赵大不要!
但这会,赵怀安也只能违心地谦虚句:
“使相,那节度使都是天上人做的,我赵大命里就没这个,咱是俗人,觉得现在扎势了,也多少是个人物,就想带着我一班兄弟回老家那边,也起大宅,养美婢,生他个十个八个的,才算快活。”
众军将听了哈哈大笑,赵大还是那个赵大,依旧是那么土鳖,立了大功了,不晓得求使相带他回关中落籍,就算做不得长安人,好歹也能落在周边乡邑。
到时候,过个两代三代的,你赵家也能称得上一句“天下脚下,得力土豪“,还有什么不值得的?
大家心里都看笑话,但没一个出声劝赵大的,毕竟看着比你还下层的人爬到头上去,他们恨不得手脚并用,把他拽下来。
此刻,高骈看着赵怀安情真意切的样子,心里也起了嘀咕,难道是自己多想了?这人就是想回老家?
这会,高骈心里安稳,抚髯摇头:
”赵大,你的功劳我给你都报上去,这是我为帅的本分,但什么去哪做个刺史、防御使,这可不是我能做主的。国家名器,岂可我私相授受?那是朝廷做的事。”
赵怀安愣了一下,问了句:
“哈,使相,我以为朝廷就是使相,使相就是朝廷呢,和朝廷要官不也是使相一言?”
一句话,全场皆沉默,就连高骈也愣住了,他看了一下赵怀安傻不愣登的,哼道:
“你个土豹子,我只是朝廷的一员,朝中还有诸门下、中尉,岂是我一言而定?不过你的事我知道了,会给你办妥帖的,不过我后面要继续南下南诏了,你就不随我一起?”
赵怀安哪接这话,头摇得波浪:
“使相休要哄我,后面去南诏哪还有什么功劳捞的?现在在场兄弟们都不和我抢,那些好位置还不是我先来挑?等平了南诏,再叙功,好位置哪里还有我的份啊?不行,不行,末将要去淮西,使相非得给我选个好地方。”
这番话说的在场军将们暗自咋舌,这赵大也有点脑子啊,不纯是个武夫,还知进退的道理。
高骈见赵怀安果是一门心思回淮西,也不再劝了,只是心里依旧对全军呼保义的场面心有芥蒂,决定好好思量一下,给赵大一个“好”地方,这也是对他好。
于是,高骈再不多说,举起酒杯,唱道:
“现在我们满饮此杯,敬圣上,敬诸君,敬我等忠勇的吏士们!”
众军将闻言纷纷具备同唱,只有赵怀安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
“也为了此战所有为国捐躯的西川勇士们!”
最后,帐下众人满饮,然后就开始了盛大的庆功会,这场大会要持续三五日,高骈已经让成都那边募集乐班、舞馆前来犒军了。
这是他最后的一场大胜了,他要好好庆祝一下,如此才是圆满。
就这样,唐军宿于汉源谷地,在四野凄厉的惨叫中,开始了盛大的酒会。
这也是赵怀安第一次吃酒吃得不痛快,只吃到一半人就走了。
这一点高骈并不知道。
他这会正在后面补觉,到底人老了,熬不了大夜了。
可不论赵怀安高兴还是不高兴,至此,这场维时六个月的南诏战争,终于结束了。
而以汉源谷地为决战场的最后大战,则以唐军用无可争议的胜利而结束了。
是日,南诏与西川二军,死者遍山谷间,血流汉源草甸,河水为之尽赤。
高骈成了那个最大的赢家,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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