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正是盖亚大陆大部分区域被炎热所覆盖的时候，即便是终年冰雪覆盖的极北边境，此时的温度相对其他季节也更高些。

    虽然对从南方过来的人而言，这样的温度仍算得上严寒。

    “受不了……怎么会这么冷。”

    “现在还冷？里面穿两件就够了，已经够暖和啦。”

    “……跟你们北方人没法交流。”

    “嘿，小维利，你在这里都待了几年了，还没习惯啊。”

    维利只是瞥了身旁开口的中年人一眼，继续朝前走去，脑袋都没动，因为动作太大脖子会漏风。

    “才两年。而且我在南方待的时间更长，二十多年呢。”

    “你说你们伯爵老爷非要派你过来干什么，这儿几十年了都是这个样儿，他要想了解边境的情况，那只有自己亲自过来一趟。”中年人说道。

    “伯爵很忙，没这个时间。”

    “忙着捞钱玩女人呐？”

    维利一下子停下脚步，一把抓住中年人的衣领，“我说过很多次了，埃德加伯爵跟你以为的贵族不一样，他是个好人。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你以后就别想从我这里骗到一个子儿了。”

    “小维利，好维利，我错了。”中年人连忙道歉，“没了你，谁还愿意给我买酒啊？我刚才是冻糊涂了，你瞧这风多冷啊，糊涂了，真糊涂了……”

    维利冷冷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扭头加快脚步。

    黑冰长城就在前方了，两人是下来去城里采购物资的。

    刚来这边没多少时间的长公主娜塔莉亚殿下，自己出钱为他们改善伙食，虽然也没有到太丰富的地步，但半个月能吃一次肉，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十足的进步了。

    两板车的肉就在后面拖着，穿过近日来加强的几道护卫，一路来到黑冰长城底下。

    最后一道检查尤为严格，不仅要确认身份，还要仔细搜身，维利抬着手乖乖配合，而旁边的中年人很快被摸出藏在怀里的一小瓶酒。

    “没收了。”

    “等等！我没喝啊，只是在身上带着！不信你闻……哈——”

    “滚滚滚！你吃屎了啊，嘴臭得要死。带着也不行，长公主殿下说禁酒，那就是一滴酒也不能出现在长城上。”

    “我是厨子，又不是守卫啊！”

    “你是对长公主殿下有意见？”

    “……不是。可是……”

    “赶紧过去。”

    中年人还想理论，守卫冷下脸来，他顿时哑火，脑袋一低就过去了。

    拖着肉的板车也很快过关，维利让人将肉送到后厨，自己则通过城墙上的吊篮，缓缓上升，准备去跟待在上面瞭望塔里的长公主殿下回报。

    在这里待了两年，维利还是没有完全习惯这里的寒冷气温，以及坐吊篮上去时那股摇摇晃晃的心惊胆战。

    他紧抓着吊篮两边，不断安慰自己，几百年了还没有人从吊篮上掉下去摔死的。

    吊篮越升越高，维利仰头望着上方，又硬着头皮望向底下。

    好高！

    他连忙抬头，将视线投向远处，却正好看到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在朝这边靠近。

    “嗯？”

    离得太远，维利也看不清，只是凭感觉认为那人动机不纯。

    黑冰长城周围气候恶劣，常年无人问津，难道是要偷渡去魔域采集那种香料的？

    他远远盯了几眼，也没太在意，反正那人肯定过不了底下的几道关。

    今时不同往日，娜塔莉亚殿下来了之后，整个黑冰长城的守军都焕然一新，纪律严明多了。

    且不管能持续多久，至少维利在这里待着安全感更强了。

    吊篮上升，即将到顶，维利最后回头朝刚才那地方看了一眼，却已经看不见之前那道鬼祟身影了。

    大概是被底下的重重守卫吓走了，他想。

    吊篮升上城墙，从北边的极寒之地吹来的寒风直接吹在身上，维利顿时缩成一团。

    “冻死了冻死了……”

    而在他之前注视的那片地方的某个角落里，魔族公主琪拉雅也远远望着那道高耸的城墙，眉头紧皱。

    这道为了阻拦魔族南下而建起的长城，并不能拦住她返回故土的步伐，可底下的守卫却能。

    怎么多了这么多道盘查的关卡？

    琪拉雅还记得自己一年前从魔域偷渡到这边时，这里的守卫不说稀松，简直可以说是没有。

    那些守军基本就在长城里面或者城墙上的瞭望塔里待着，根本不管底下靠近的人。

    难道是为了堵她？

    琪拉雅又往墙角靠了靠，神情警惕。

    从王庭带出来的那些魔族守卫，最后一个也在不久之前为保护她而死，她现在完全只剩下自己可以依靠了。

    不仅如此，她这次南下所为的那件事，也已经完全失败。

    【“……你说什么？卢卡死了？”

    “我亲眼看到卢卡宰相和其他护卫的尸体被拖回城里……”】

    最后一名护卫在遇袭当天被派出去探查城里的情况了，因此侥幸逃过一劫，却也因此目睹到她骑马逃离后、未能得见的其余人的结局。

    想起一个多月前那个幼稚无知的自己，琪拉雅恨不得对自己来上几发诅咒。

    她更恨那个虚伪的帝国人。

    “埃里克……”

    琪拉雅咬牙，捏紧了拳头。

    在角落里窥视许久，也找不到可趁之机，琪拉雅又悄然后退，暂时离开这边。

    黑冰长城完全堵死了陆上的道路，她过来时就是从长城东边尽头的不冻湾划小船过来的，而那艘小船就藏在里面，也不知道被发现没有。

    琪拉雅悄然后退了老远，然后才骑上藏在隐蔽处的马，往临时栖身的小镇赶去。

    有件事她得感谢埃里克，就是她此时骑着的这匹马，不仅速度快，耐力更是超群，没有它，她大概在卢蒂亚郊外时就被追上了，更别说前些天差点被抓住的经历。

    而他留在挂包里的那些金币，更是她一路过来吃喝的唯一资金来源。

    骑行片刻，回到冷清的海边小镇，琪拉雅拉了拉头上的斗篷，确认自己的魔族特征已经完全遮掩，才骑马进去。

    没什么能比接连的逆境更磨砺人，她现在一切举动都变得小心。

    回到临时住着的旅馆，她不想在人前多暴露，直接返回房间，可还是迎面撞上一个人类男性。

    “暗精灵……”

    后者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目光直白，毫不掩饰，“没想到这破地方还有你这样的高级货，早知道我就不在外面花钱了……多少钱干一次？”

    从卢蒂亚一路过来，琪拉雅现在也能听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冷冷一笑，没有搭理。

    被误会总比被怀疑好。

    那人却不死心，拦住她的路，“到底是不是做生意的，是就别废话了，跟我进房间。”

    琪拉雅忍着厌恶，以进为退，“你能出多少钱？”

    中年男人目光一亮，能谈价那就好说，“八十银币，就干一回。”

    她露出冷笑，“有位客人用两百金币包了我一个月呢，你恐怕还不配跟他抢。”

    说罢，她绕开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进门时注意到那人还在看着她，于是开口对着里面的空房间招呼了一声。

    “埃里克大人，我回来了。”

    进去后，她关上门，立刻贴在门上听着。

    “疯了吧，花两百金币包个连奶都没长出来的暗精灵……肯定是个变态老头。”

    中年男人的声音随着脚步渐渐远去，琪拉雅又听了一会儿，才回到床上躺下，休养精神，准备晚上再去边境看看。

    她再睁眼时，天已经黑了。

    随便弄了点吃的，填饱肚子，琪拉雅再度出门，发现外面刮起了风雪，虽然规模比不上冬日，但此时天色本就昏暗，压根看不了多远。

    这对她而言是个绝佳的机会。

    琪拉雅按捺兴奋，骑着马就往黑冰长城那边疾驰而去。

    而等她赶到长城附近，却不由得有些傻眼。

    这边灯火通明，映着白雪，反而显得更加明亮，照得四周无所遁形。

    冰雪在脸上胡乱地拍，琪拉雅远远看着，心比北风还冷。

    这些人类到底为什么会对内盘查到如此程度？

    难道真的是为了堵截她？

    这种情况下，她根本没有靠近海岸寻找小船的机会。

    琪拉雅远远望了好半天，骑马躲到一处隐蔽的地方，准备多蹲守一会儿，观察一下具体情况。

    然而直到午夜，黑冰长城底下的灯火也没有黯淡半分。

    琪拉雅只能死心，她没法从这边靠近海岸了。

    但帝国守军也做不到封锁整条东海岸，她骑马到海边，海面上已经结了一层冰。

    现在是七月，但夜晚寒冷时，海面还是会结冰，要划船从远处过来，只会更困难。

    不冻湾常年不结冰，则是因为底下有个巨型魔法阵，就是为了防止魔族从冰面上绕过黑冰长城……这还是卢卡告诉她的。

    琪拉雅在海边望了一会儿，调头返回小镇。

    返回魔域只剩下一个办法：趁白天海面尚未结冰，从远处划船靠近，等天色变暗，再趁机划过不冻湾，绕过黑冰长城。

    回到旅馆，在冰冷的床上捱到天明，琪拉雅立即出门，去海边看了看。

    这就是个破落小镇，因为位置太靠北，海面常年结冰，渔民都没多少，海边只漂着几艘单薄的小船，似乎浪大一些就能将之拍碎。

    船太大容易被发现，一个人也划不动，船小了又危险，能不能从这边顺利划到不冻湾都是个问题，可琪拉雅没得选择。

    她找到其中一户海边渔民，花钱买下他们的小船——锁链锁着，不花钱不行。

    将船划到一个隐蔽的角落藏起来，琪拉雅稍微松了口气，小船看着陈旧单薄，不过船身还算坚固，至少不会被浪拍碎。

    回到岸上，她抓紧时间买了些干粮带着，在海上不知道要漂多久，有备无患。

    再来到海边，她找了棵树将马拴着。

    这是匹好马，如果前路被堵死，她退回来还得靠它继续逃命。

    琪拉雅坐上小船，划离岸边，又忍不住回头张望几乎是一路以来唯一的同伴。

    如果她顺利脱逃，这匹马只能在这里冻死或饿死了。

    这是埃里克的马，不是她的马，死了也活该……

    她想这样劝阻自己，可双手已经在往回划动。

    她甚至找到了更适合的理由：心存侥幸，给自己留后路，是不可能从人类的重重包围中逃出去的！

    回到岸边，琪拉雅解开绳子，最后一次抱住马的脖子，轻轻拍了拍。

    “走吧，你现在自由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别再被人类抓住了。”

    琪拉雅推着马匹离开，可它走出几步，又会跑回来，她心一狠，在它屁股上猛抽了一下，它才一下子跑远。

    望了一阵，那匹马仍在她视野里，琪拉雅选择视而不见，回到小船上，头也不回地往北边划去。

    而没过一会儿，她就觉得胳膊酸痛。

    同样的距离，划船比骑马过去遥远太多了。

    琪拉雅只能咬牙坚持，她得在海面开始结冰之前划到不冻湾附近的海域等着，再趁夜色迅速通过。

    寒风似刀，落单的魔族公主不停划着船桨，终于在黄昏时分再度来到黑冰长城附近。

    为免被卫兵发现，她在还有些距离的地方就停下了，躺在小船上抓紧进食，补充体力。

    天很快就黑了。

    琪拉雅重新拿起船桨，发现海面上正结起一层薄冰，于是加快动作往不冻湾划去。

    喀嚓、喀嚓——

    小船撞着碎冰前进，不知道是不是休息得太久，她只感觉每前进一分都遇到了十分的阻力。

    可她不敢停下，等温度降得更低，冰也会结得更厚，到时候就别想划出去了。

    终于划到不冻湾，小船前方一下子失去阻力，通畅无比。

    琪拉雅看向岸边，她有意保持不少距离，灯光照不到海面这边，而她则可以清晰地看见那边的动向。

    观望了一会儿，她继续往前划船，朝着前方伸入海湾里的高墙接近。

    一直划到黑冰长城底下，她抬起头，望着头顶高耸的城墙。

    在城墙最东面的尽头，有一座瞭望塔，火光跳动，似乎隐藏着守军士兵往下扫视的目光，好在海面上一片漆黑，又有几十米的高度，上面不可能看得到她。

    琪拉雅将船停在城墙尽头，身体躺下来，随着摇晃的海浪短暂休息。

    回家的路，她已经走过大半了，现在只差最后一口气。

    只躺了一小会儿，琪拉雅便起身继续划船，向着对岸不断靠近。

    高墙被甩在身后，在她的胳膊变得越来越酸的同时，也离她越来越远。

    不能停下……

    琪拉雅不停划桨，到后面胳膊几乎都已经失去知觉了，动作依然不停。

    这片不会冻结的海湾不算太宽阔，快到午夜时，她终于抵达海湾另一侧，她的故土，也就是人类口中的北境魔域。

    小船靠岸，琪拉雅刚下船就跌坐在沙滩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海水渗透进衣服里，冰冷刺骨，她往前爬了一段，又趴下来。

    “回来了……”

    她一个人回来了。

    原来划船穿越这片海湾这么费力。

    在此之前，她从未考虑这样的事情。

    从离开王庭，到去往大陆南方救出卢卡，她都没出过几分力，所有事都有人替她完成。

    而现在，那些护卫全都埋骨他乡，她也没带回父亲最看重的那个人类，借此重得父爱的希望更是彻底落空。

    寒风呼啸，琪拉雅趴在黑暗的海滩上，克制不住地号哭起来。

    而流逝的体力又让她迅速警醒，擦干冻结的眼泪，她爬起身，继续北行。

    为了避开人类的耳目，魔族王庭还在遥远的北方，但只要找到路上的魔族部落，她就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

    她的魔王父亲已经统一整片魔域，她要自证身份也不是什么难事。

    到了这里，已经不必再遮掩，琪拉雅摘下兜帽，露出头上极不起眼的一对犄角。

    相比于其他魔族动辄一指长的犄角，这是魔王血脉最明显的特点：犄角越小，血脉越纯粹。

    踏着积雪，琪拉雅一直往北边走去，在夜色中搜寻可能存在的魔族部落。

    不过这里离黑冰长城太近，她没抱太大期待。

    靠着之前准备的干粮，渴了就饮雪，琪拉雅一直在雪地里走了两个昼夜，才终于发现一个小型的魔族部落。

    她在这里休息了整整三天，才骑着魔域特有的一种长腿白羊，朝着极北的王庭继续赶路。

    魔域的狭小是相对于整片大陆而言的，而实际面积差不多有三分之一个人类帝国的大小了，南北纵深更是比黑冰长城到卢蒂亚的距离更远些，加上终年严寒，环境恶劣，魔王统一魔族不易，外来的人类想要深入魔域、一窥魔族全貌，更是难上加难。

    然而就在返回王庭途中，琪拉雅却撞见了一队全副武装的人类斥候。

    在被队伍末尾的人发现前，她迅速翻身坠入深雪，驯化的白羊在原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

    “没事，只是一只野羊。”

    “当心些。”

    琪拉雅屏住呼吸，往嘴里塞了一把雪，让自己呼出的气息不留任何痕迹。

    呼吸变冷，她的目光也跟着冷下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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