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山目光扫过，在不远处的庭院中看到靠在树下的陆禹。

他走了过去，每走一步，步履都肉眼可见的变得蹒跚。

不止是容颜老去，是连寿元都走到了尽头。

他问陆禹：“这是什么树？”

陆禹看了他苍老的面容好一阵子，才确认这真的是李青山，语气冷淡又诚实：“不知道。”

李青山微笑着说：“这是梧桐树。”

陆禹皱眉说道：“既然知道，还要问我？”

“有个开场白，好打招呼。”李青山笑意不减：“我想要劝一劝你。”

陆禹没说话，直直看着他。

“从签订契约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寿元就不在生死簿上了。”

李青山见他没有拒绝，于是娓娓道来：“我们之所以还能活在这个世界，是因为她给了我们寿元。”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签订契约，我们早就已经死了。”

陆禹眼眸微微收缩。

他想起和苏见雪初次见面时，苏见雪说他本来就要快死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契约不是限制了他的自由，而是拯救了他。

陆禹发现，其实他很早就知道了。

苏见雪救了他。

如果没有苏见雪，他也许真的就已经归西了。

只是……他一直在回避着，承认这个事实。

“我不明白。”陆禹说道：“她是如何给我寿元的？”

他翻阅过归墟档案室，知道在远古之前，魂魄由天地精华而生成，承载肉身之后，可以活千年以上。

肉身可以腐朽，但魂魄更为坚韧，于是经常发生流血事件，天地大乱。

所以魂魄一言不合就开打，丝毫不珍惜肉身，反正总是要换的。

也因此，后来地府成立，创建轮回机制，才使得天地逐渐回归秩序。

每一世的寿元，都是由地府命定师界定在生死簿上，也延长了魂魄的使用长度。

但如果他的寿元在生死簿上被一笔勾销，苏见雪又是从哪里的寿元给他？

“当然是来自她……”李青山顿了顿，忽然改口：“来自她的办法，我不得而知。”

他不能够和陆禹说，苏见雪是长生不死的，寿元似乎无穷无尽。

“总之，奴才的报酬，就是她给的寿元，你可以理解为工资、俸禄。”

“表现的好，你得到的寿元就更多。”

陆禹忍不住讥讽笑了起来：“那看来你表现的很好，但活得那么长久，似乎也敌不过她一句话。”

“当然。”李青山重重咳嗽了几声，肉身的衰朽进一步加剧：“但已经够了，不是吗？”

“你迟早会成为像我一样在他们眼里这样强大的人。”

“和天资无关，只要岁月够长，再愚笨的人也能呼风唤雨。”

“更何况，她教了你秘术吧？燃烧自己的寿元，在其他人手上是禁术，是不得已最后的杀招，但在奴才手上，却是能够赚回来的。”

“只要她开心，你就能无限制的使用。”

陆禹沉默了下来，半响才说道：“那还真就是奴才该做的事。”

“谁不是在做奴才？”李青山叹息说道：“天命当前，人活一世，我们不都是在屈从？屈从欲望，屈从肉身，屈从身家性命。”

“其实恰恰相反，她的奴才，比起其他人，更不像奴才。”

“你要顺从她。”

陆禹暗自咬牙，李青山说的都对。

但是，他想他做不到。

一个声音高叫着，他要自由，他不要在一个人的阴影之中。

李青山见他这个样子，知道他和当年的自己一样，无论如何是劝不动的。

“她对你，到哪一步了？”

陆禹诧异地挑挑眉。

“我是说。”李青山无奈地说道：“你的宽容期应该已经过了吧？她开始揍你了没？”

陆禹微不可察的抿唇，点头。

“那你要小心了。”李青山语重心长:“主子的耐心不是无限制的，她开始不再对你宽容，犯下错误，就要受惩罚。”

“下一步，就是取消你的奴才资格。”

“不要以为这正合你意，我说的取消，是真正的消失，形神俱灭，无面夜钩都找不到你一点碎魂的那种。”

陆禹：“……”

他是在恐吓我吗？

但他却抓住了重点，眯起了眼：“你说，她？”

李青山说的她应该是苏见雪，但是他为什么对苏见雪这么了解？

他了解的，应该是前任典狱长吧？

历代典狱长都有这个规矩，一脉相承？

陆禹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脑子有一个想法呼之欲出，却怎么也没有头绪。

他最后只是点点头，感谢李青山：“知道了，多谢。”

李青山的体态已经佝偻了下来，已经将要站不稳。

他颤巍巍地坐在树下，对陆禹说道：“还有一件事，奴才也是会死的。”

长生的主子，在顾忌着另一个可以长生的人。

就算是奴才也不行。

李青山不敢妄自猜测，但对于苏见雪要他去死这件事，他并没有什么遗憾，心甘情愿。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陆禹说道：“为什么是我？”

李青山哑然失笑：“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遇到梦想的事，人们总是在想，幸亏是我。可遇到了不想的事，又总是会问，为什么是我？”

“其实两者并没有联系，好事坏事砸中你，不是因为你怎么样，而是刚好是你而已。”

“不过，具体到这件事的答案，也正好砸中了你。因为我正好知晓。”

“她选你，只是因为下山后，你是第一个告诉了她名字的人。”

陆禹脑中电光石火，掠过和苏见雪初见的一幕幕。

那时，他抓着她的手腕，凶神恶煞地说：“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是陆禹。”

陆禹震惊不已：“就只是因为这个？”

“是的，她不需要理由。只要成为她的奴才，像我这样的烂泥都能扶的上墙，何况是你。”

陆禹沉默了下来。

李青山的眼睛却快要闭上，声音气若游丝：“最重要的一件事忘了说，陆禹，千万别爱上她。”

陆禹怔了怔，骇笑起来：“怎么会？”

他怎么可能会爱上苏见雪？

“我从前……也这样想的。”李青山脸容已全然塌陷下去，唇角含着微笑：“只有这件，是做奴才的，最危险的事。”

“困了，睡一会。”

说完这句话，他靠在树下气绝而亡。

梧桐树不合季节地生长出绿叶，转瞬金黄，风一吹，便卷动而去。

飘啊飘，却不坠落在地，直到飘到了一处平凡的农家宅院。

院子内，楚娘若有所觉地抬起头，望见了那几片梧桐叶。

她定定地看着，长叹一声。

她是桃树化成人形，说去天涯海角，其实她又能去哪？

她的根在这。

只能日复一日在等一个故人。

许是三五年，许是千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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