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梵城只有一百里了。

李青山没有直接前往梵城，而是在这里绕了一个弯，转而去向江城。

到达时已是入夜，华灯初上，车流和路灯，闪耀成一片海。

李青山见到了自己的弟子谢雅倩，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等了多久了？”李青山没有感到意外，温和地笑着说。

谢雅倩看着身躯微弯的李青山，眼里闪过了一丝心痛：“没多久，我也刚到。”

从前她的师父，身形挺拔，卓尔不群，从来不会这样佝着身体。

若不是身受重伤，他绝不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自己眼前。

谢雅倩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没有再恳求师父，只是说：“师父，楚娘说，你一定会来这里，她想见你。”

李青山点点头：“其实你不用在此等待，我本来也要去那里的。”

谢雅倩眼圈一红：“我想早点见到师父。”

李青山深深看了她一眼，长叹一声：“傻孩子。”

下山三日，李青山第一次坐上了车，沿着大道一路向东。

期间李青山闭目养神，没有看一眼窗外。

他已经有六十年没有下山了，六十年来，城市飞速发展，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早已不是他认识中的江城。

可即便这样，他依然没有看一眼。

就好像，他对这个世界感到了疲惫，对于产生的变化，也没有兴致。

无非是更好看了些，生老病死，没有一点改变。

车子在江城城东一处偏僻的郊外停下，是一个周边城镇的小农房，平凡，不起眼。

李青山下了车，往农家院子里走去。

路上有两位老人正在收集村口情报，看到李青山的时候，却都吓了一大跳。

“李先生？？”

“你傻啊，李先生都六十多年没有回来了，怎么可能是他。”

“不过，长得真的好像。”

“什么好像，简直一模一样啊！快看，快看，他真的去的是李先生的老家啊！”

李青山听到了，却没有回应，而是静静地推开门。

农家院子里，一阵风吹得桃花片片落下，有位女子身穿汉服，盈盈立在院落中等他回来。

见到李青山，她笑一笑，身边的桃花树倏然开放。

“已经备好酒菜了，青山。”

李青山大笑：“好好好，楚娘的手艺可是一绝。”

楚娘莞尔一笑，拍拍掌，几位侍女从厨房中将菜肴端上来。

“又换了一些新面孔。”李青山在石桌上坐下，对谢雅倩说道：“你也坐。”

楚娘亲自为他倒上美酒，笑意盈盈地说：“一代新人换旧人，她们总是要投胎的。”

这些侍女，都不是生人，但又都有不平之事，逃避地府无面夜钩的抓捕。

在这里，她们能够温养鬼气，不至于消散天地之间。

接下来，李青山大快朵颐，喝好酒，一点儿也看不出是身受重伤，还要准备去送死的人。

楚娘也对他要去见典狱长之事，只字不提。

急的只有谢雅倩，不断对楚娘使眼色。

李青山忽然问：“楚娘，你如今多少岁了？”

楚娘眼波流转，轻柔地说：“你忘啦？我化成人的时候，你刚好三十六岁。”

李青山拍着自己的额头，笑道：“不错不错，那年小姐说要送我一个生日礼物，没想到大晚上你就出现在我房中，可把我吓坏了。”

“如果从你还未化成人开始，当年我种下你的时候，刚好十三岁。”

“那一年，我跟了小姐。”

楚娘忽然问道：“那么你回来，是因为这里是你的老家，还是因为我？”

李青山怔了怔。

“还是因为……”楚娘幽幽说道：“这里是你第一次遇见她的地方？”

李青山心中又浮现出了那道身影，两百年了，甚至她已经变得模糊了一些。

那一日初见，李家熊熊大火，马贼在周围呼啸而过的刀戈和马嘶声，眼前是横七竖八倒下的亲人尸体。

她就这么突然出现，又好像就一直在那，月光映照她半边身躯，而她的眼眸，比月光更要纯澈明亮。

没有怜悯，没有愤怒，就好像一尊冰冷又美丽的雕塑，却又有生命力。

“你想报仇杀了他们吗？”

“那么，告诉我你的名字，与我签下契约吧。”

“从此之后，你就是我的奴才。”

李青山猛然一惊，回过了神，笑了笑，说道：“当然是为了见你。”

“你又骗人。”楚娘神色忽然落寞了下来：“你虽然六十年来没有下山，但每一年我都有去桃山，年年相见，何必想念我？”

“你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也是来见这里最后一面的。”

“你说你见她，是为了要一个答案。”楚娘缓缓抬起头，直视着李青山：“那么，若果我知道这个答案，你还去不去见她？”

李青山默然了很久，举杯对楚娘，一饮而尽。

一切尽在不言中。

楚娘眼眸中泪水开始打转，强颜欢笑，也举起了杯，一饮而尽。

“你不是为了什么答案。你就是想再见她一眼。”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便从来不骗她，答应她的约定，就要做到。”

“完成了这个约定，就等同你已经见到她啦，是不是？”

李青山这一次的沉默比上一次短，且目光逐渐沉静下来。

他说：“对不起，楚娘。”

楚娘忍不住，修长的手指抹去眼泪，笑了笑：“有什么对不起的呢？陪伴了这么多年，我很珍惜，也很感激。”

“等你见了她，我也不会在这儿了。若不是她，我也不会化成人形，这么多年，也算是报恩了。”

“天涯海角，我也该出去走走了。”

李青山咧嘴一笑：“挺好。”

“我屋子里有做好的糕点，苏小姐应该会喜欢的。毕竟……当年她就很喜欢我做的。”

李青山大喜，猛地起身，快步走向屋内。

好像屋内有什么绝世珍宝一样，生怕被人拿走。

“楚娘！”谢雅倩再也忍不住了，急切说道：“不是说好了吗？你要让师父留下来！”

“让他去吧。”楚娘深情地凝望着屋里，眼里浮现出种种往事：“一个人，如果感情也不能让他留下，那么就不用劝了。”

“雅倩，我知道你对他的心，可是……成全他吧。”

谢雅倩怔然片刻，转过头去，无声流泪。

她不懂，到底是什么的羁绊，能让一个人愿意去死。

愿意斩断师徒、斩断同仁、斩断感情，不顾一切地，果决地去死。

就只是为了一个约定，只是为去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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