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陶碗砸在祠堂青石地上。

“哐啷！”

碎片四溅。

黄老财的胖脚碾过一块最大的残片，皂靴底沾着陈年灶灰。

“就这破碗？”他嗤笑，肥短的手指弹了弹账册，“抵得了三十两谋逆罚银？”

身后两个县衙差役抱臂斜眼，腰刀鞘蹭着门框，刮下簌簌陈年老漆。

祠堂供桌早空了。

祖宗牌位歪倒。

最后一口铁锅被差役倒扣着拎走，锅底黑灰扑簌簌洒了一路。

“这是爷爷留给爹爹的！”小宝突然从人堆里窜出，瘦小身子炮弹般撞向差役手中那堆破碗残片！

差役下意识抬肘！

“砰！”

孩子额头磕上硬木刀鞘，闷响。

血线蜿蜒而下，滑过脏兮兮的小脸。

他不管，小手死死抠住一片带豁口的粗陶，指甲缝里全是泥。

陈宣拨开人群。

没看嚎哭的小宝。

没看狞笑的黄老财。

径直走到祠堂门槛外。

蹲下。

捡起半块垫猪圈的泥砖。

黢黑。

粗粝。

沾着干结的粪渣。

他在祠堂最高的青石阶上坐下。

砖。

抵着石阶棱角。

磨。

“嚓…嚓…嚓…”

单调。

刺耳。

砖粉簌簌落下，积在石缝里，灰白。

“穷酸磨砖，”黄老财踱过来，靴尖踢飞一蓬砖粉，“能磨出银子？”

陈宣动作不停。

砖面迅速凹陷。

露出内里夹杂的暗黄色砂砾。

他捧起一掌心的砖粉。

抬头。

目光越过黄老财油亮的脑门。

钉在祠堂正梁高悬的匾额上——

皇恩浩荡

四个鎏金大字，在昏暗祠堂里兀自发亮。

“磨不出银子…”

陈宣声音平淡。

手腕陡翻！

掌中砖粉如灰白瀑布，狠狠泼向那面金匾！

“噗——！”

金粉簌落！

“滋啦…”  细微刮擦声炸响！

匾额表面被砂砾刮出无数道惨白划痕！

朽木底色狰狞翻卷！

几道深裂的木纹缝隙里，赫然嵌着几缕暗红的漆线——绝非本朝官造朱漆！

【木质分析：滇南金丝楠…永昌三年泽州赈灾船料…挪用确证…】脑内AI冷光疾闪。

“——但能磨掉金銮殿的漆！”陈宣字字如钉。

“反了！”黄老财尖叫，“给老子摘了这逆匾！撕了这！”

差役扑向供桌欲架梯！

陈宣暴起！

一脚！

“咔嚓！”

腐朽的匾杆应声断裂！

百斤金匾泰山压顶般砸落！

“轰！！！”

匾角正正楔进黄老财左脚背！

碎木与血沫齐飞！

“嗷——！！！”杀猪般的惨嚎撕破祠堂！

陈宣踩住金匾残骸。

俯视脚下蠕动的肥硕身躯。

“听…”

靴底碾过“皇恩”二字残金。

朽木**。

“…这就是皇恩的声音。”

“脱！”

税吏的刀鞘戳着老妇佝偻的背脊。

棉袄。

灰扑扑。

叠满补丁。

老妇枯手哆嗦着解开盘扣。

寒风灌进脖颈，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磨蹭什么！”刀鞘猛抽！

“啪！”

袄子被粗暴扯落！

露出内里千疮百孔的夹袄。

税吏狞笑，两指钳住心口处一块褐色补丁。

“嘶啦——！”

破布撕裂！

一缕灰白夹杂、异常坚韧的“线”被生生抽离布层！

在惨淡天光下微微反光。

不是棉麻。

陈宣的手如铁钳扣住税吏腕骨。

“永昌三年泽州大疫，”他声音冰寒，“裹尸的草席用尽…”

指尖捻起那缕灰白“线”。

触感。

粗硬。

微涩。

“…就用死人头发，混着烂麻搓绳。”

他猛地发力一扯！

“线”被抽离！

末端竟带出一小片粘连的头皮碎屑！

暗褐色。

带着毛囊。

人群死寂。

针落可闻。

老妇突然尖叫！

不是恐惧。

是凄厉的控诉！

她干枯的手指抓住自己夹袄前襟！

“嗤啦——！！！”

整片前襟被撕开！

露出内衬！

密密麻麻！

全是同样材质的灰白“线”！

纵横交错！

如同裹尸布的经纬！

“哗啦！”

“嘶——！”

“扯开！都扯开！”

村民的棉衣、夹袄、破裤…一件件撕裂！

灰白发绳暴露在寒风里！

飘荡。

缠绕。

像一片从坟茔爬出的怨灵之林！

老匠人排众而出。

手中鱼鳞刀锈迹斑斑。

刀尖挑起税吏官袍下摆的金线龙鳞。

“这龙袍的金线…”老人声音沙哑如锉刀。

刀锋贴着金线一刮！

“铮！”

金线崩断！

露出底下灰白坚韧的衬里！

“…是咱们…”

手腕翻转！

刀光如匹练！

“嗤嗤嗤嗤——！”

数片金鳞应声剥离！纷飞如蝶！

“…用裹尸布搓的！”

“这是！”税吏瘫软在地，官帽滚落，声嘶力竭。

陈宣弯腰。

从那件被撕开的妇人夹袄破口里。

扯出一根特别长的灰白发丝。

末端。

还带着干涸的血痂。

“不。”

他展开掌心。

AI幽蓝的光幕凭空浮现！

【永昌三年泽州东郊饿殍名册】急速滚动！

最终定格——

赵周民之妻  王氏  卒年四十二  发长二尺一寸

掌中发丝在光幕映照下。

与名册旁王氏生前画押的指印。

重叠。

“这是讨债。”

陈宣合拢手掌。

名册光幕碎灭。

灰白发丝飘落税吏煞白的脸。

“绞了他！”老匠人嘶吼！

数条由破衣烂布临时接成的“绳”毒蛇般窜出！

缠上税吏脖颈！

妇人咬断线头的唾沫。

汉子掌心被粗绳勒出的血痕。

少年因发力而暴突的眼球。

力量！

来自千家万户的破布条！

绞紧！

陈宣抓过供桌上焚烧纸钱的陶盆。

冷灰。

混着未燃尽的黄纸残屑。

一把。

抹在黄老财涕泪横流的肥脸上。

“现在…”

灰烬堵住他的嚎叫。

“…轮到你们当裹尸布了。”

马蹄踏碎村口薄冰。

知府的八抬大轿像座移动的坟墓。

轿帘掀开。

一卷明黄绢轴高举。

“陈家村接旨——！”

尾音拖长。

带着金銮殿的傲慢。

村民如潮水退开。

让出祠堂前一片冻土。

陈宣独立中央。

额角昨夜抹的炭灰未擦净。

像道疤。

知府展开圣旨。

蚕丝绢布滑开。

展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泽州西河乡民陈宣，妖言惑众，聚众谋逆…”

“呲…”

一缕青烟。

毫无征兆。

从圣旨左下角窜起！

知府话音骤停！

错愕低头。

青烟转白！

火苗！

幽蓝！

“呼！”  腾起！

瞬间燎卷明黄绢布！

“啊！”  知府烫手般甩脱！

燃烧的圣旨如垂死金蝶坠落！

“噗！”  砸进昨夜未扫净的雪泥里！

火舌贪婪舔舐。

“奉天承运”化作焦黑蜷曲。

只剩“谋逆”二字在火焰中狰狞扭动。

知府头顶乌纱。

“滋滋…”

白烟冒出！

辛辣刺鼻！

断魂椒粉混着他惊出的冷汗，在发髻间蒸腾！

他狼狈拍打帽顶，官威扫地！

陈宣伸手。

从祠堂门槛旁未熄的烧纸盆里。

勾起一撮滚烫的灰。

混着未燃尽的纸钱星火。

按上自己眉心。

“天不授冠…”

炭灰灼肤。

青烟腾起。

“…民自铸之！”

“你…你们敢抗旨？！”知府指着地上燃烧的圣旨残骸，指尖抖如风中秋叶。

陈宣踏前一步。

靴底碾过焦黑的绢灰。

“错了。”

他抬手指天。

祠堂残烟。

圣旨余烬。

村民呼出的白气。

裹挟着那抹灼热的炭灰。

升腾！

盘旋！

在惨白冬日的天幕下。

竟凝成三个狂草般的灰烬大字——

民为天

寒风掠过。

灰字飘散。

簌簌落下。

覆在知府僵硬的官袍上。

像送葬的纸钱。

陈宣额间。

炭灰烙下的印记。

在残火映照下。

幽光流转。

如天宪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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