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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砺石寻踪


黄土高原的春天,来得迟,也来得凶。料峭的风依旧卷着沙砾,抽打在脸上生疼,但冻得梆硬的土层深处,已隐隐透出一点倔强的潮气。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落在被新炮轰塌的山崖断面上,新鲜的、带着铁锈色的碎石在光下格外刺眼。

陈延舟走在队伍最前面。他依旧佝偻着背,破旧的灰布棉袄裹着单薄的身躯,空荡荡的右边袖管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侧,随着步伐无力地晃动。断臂处的疼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闷钝的隐痛。脸色依旧是失血后的苍白,深陷的眼窝下阴影浓重,但那双眼睛,却如同被高原的劲风反复擦拭过,锐利、清醒,沉淀着一种近乎实质的沉重光芒。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很实,沾满黄泥的布鞋在松软的坡地上留下清晰的脚印。左手拄着一根用硬木削成的粗糙拐杖,杖头深深陷入泥土,支撑着身体的平衡。那只手,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细密的划痕,指关节粗大变形,掌心一道新鲜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狭长疤痕横贯虎口——那是“薪火印”留下的烙印,此刻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发红、发烫。

身后,跟着一队沉默的少年。虎子紧跟在陈延舟侧后方半步的位置,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像一头护主的幼狼。他身后是十几个同样年轻的学徒,小石头也在其中。他们背着沉重的箩筐,里面装着简陋的锤子、凿子、麻绳、还有干粮和水。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嘴唇干裂起皮,被寒风刮得通红,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紧紧追随着前方那个瘦削却如同山脊般坚定的背影。他们稚嫩的手掌上,或深或浅,都印着那道象征着“薪火”的疤痕。

队伍沿着被雨水冲刷出的沟壑向上攀爬。两侧是巨大的、寸草不生的黄土断崖,如同被天神用巨斧劈开,裸露着层层叠叠、如同史书般厚重的沉积纹理。风从沟壑深处穿过,发出呜咽般的怪响,卷起细小的沙尘,迷得人睁不开眼。

“停。”陈延舟的声音嘶哑低沉,却清晰地穿透风声。他在一处相对开阔的、布满碎石和风化岩块的坡地前停下脚步。拐杖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学徒们立刻停下,放下沉重的箩筐,揉着酸痛的肩膀,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陈延舟。

陈延舟没有回头。他微微仰起脸,深陷的眼窝眯起,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缓缓扫过前方那片巨大的、被新炮轰塌后形成的、如同狰狞伤疤般的山崖断面。断面倾斜陡峭,新鲜的断口呈现出灰白、暗黄、铁锈红等驳杂的色泽,大块的岩石摇摇欲坠,碎石和泥土如同瀑布般从高处滑落,堆积在坡底。

寒风卷着沙尘,扑打在他脸上,灰白的鬓角在风中微微颤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味和淡淡硝烟气味的空气涌入肺腑,牵扯着胸口的旧伤,带来一阵隐痛。但这痛楚,反而让他眼中的光芒更加凝聚。

“看那断口,”陈延舟抬起左手,用粗糙的拐杖指向山崖高处一块巨大的、呈现出暗沉铁锈红色的岩石断面。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学徒的耳中。“颜色深,夹杂着黑斑,像不像…烧透的炉渣?”

学徒们顺着拐杖的方向,眯起眼睛仔细辨认。虎子看得最认真,眉头紧锁。

“还有底下,”陈延舟的拐杖缓缓下移,指向山崖根部堆积如山的、混杂着泥土的碎石堆,那里隐隐反射着细碎的、如同金属般的光泽。“风一吹,那亮闪闪的,是什么?”

小石头眼尖,立刻叫道:“是…是碎石头!像…像铁砂!”

“对。”陈延舟微微颔首,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锐利如鹰隼。“这颜色…这光泽…这山势…”他的拐杖在脚下的碎石坡上用力一顿!“底下埋着的…八成就是咱们要找的‘砺石’!含铁的石头!”

砺石!铁矿!

这个词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学徒们心中炸开!巨大的兴奋和期待冲淡了疲惫!他们看着脚下这片荒凉贫瘠的黄土坡,眼神变得灼热起来!这里…真的藏着能炼出好钢的矿石?

“虎子,”陈延舟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带人,从坡底碎石堆…给我刨!刨开浮土!往下…挖!”

“是!陈师傅!”虎子精神一振,眼中爆发出狼崽般的兴奋光芒。他猛地转身,对着学徒们一挥手:“小石头!栓柱!拿镐头!铁锹!跟我上!挖!”

少年们如同被注入了新的力量,嗷嗷叫着,抓起箩筐里的工具,如同扑食的狼群般冲向山崖根部的碎石堆。镐头砸在冻土和碎石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铁锹翻起带着冰碴的泥土,碎石飞溅。

陈延舟没有参与挖掘。他拄着拐杖,缓缓走到碎石堆旁一块相对平坦、被风吹得干净些的岩石上坐了下来。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让他微微蹙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沉重杂音。他闭目喘息了片刻,才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些奋力挖掘的少年们身上。

虎子赤膊上阵,抡着沉重的镐头,每一次砸下都带着千钧之力,古铜色的脊背上肌肉虬结贲张,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小石头和其他学徒则用铁锹和双手,奋力清理着被刨开的碎石和泥土。尘土飞扬,汗水混合着泥土在他们年轻的脸颊上流淌,留下道道污痕。但他们没有人喊累,没有人退缩,眼神里只有找到“砺石”的渴望和一种被使命感驱动的疯狂。

陈延舟静静地看着。看着少年们手上那道道或新或旧的“薪火印”疤痕在泥土和汗水中若隐若现。看着他们稚嫩却充满力量的肩膀,扛起沉重的镐头和石块。看着他们眼中那团被点燃的、如同初生炉火般的希望之光。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脚下的黄土般厚重,在他心头缓缓流淌。是欣慰?是沉重?是传承的宿命感?还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掺杂着巨大责任的压力?

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隔着厚厚的、沾满泥土的棉袄,轻轻按在了自己左胸口心脏上方寸许的位置。那里,那枚嵌入血肉的冰冷碎片,正紧贴着他的心跳。掌心那道新鲜的“薪火印”疤痕,隔着布料,似乎也感受到了碎片的坚硬轮廓。毁灭的冰冷,与传承的滚烫,在这方寸之地,隔着血肉和布料,无声地角力、交融。

“师傅!您看!”虎子兴奋的喊声猛地响起,带着巨大的惊喜!

陈延舟猛地抬头。

只见虎子高高举起一块刚从坑底刨出来的、沾满湿泥的石头!那石头比普通石头沉重许多,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褐色!表面粗糙,布满了蜂窝状的孔洞和细小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颗粒!在正午的阳光下,那些细小的颗粒如同星辰般,折射出刺目的、令人心悸的寒芒!

是铁!是含铁量极高的矿石!

“找到了!是砺石!”小石头和其他学徒也兴奋地叫嚷起来,纷纷举起手中刚挖出的、同样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矿石!

巨大的喜悦如同阳光,瞬间驱散了寒风带来的阴冷。少年们脸上洋溢着纯粹的笑容,汗水在沾满泥土的脸颊上冲刷出明亮的痕迹。他们看着手中的矿石,如同看着新生的希望。

陈延舟拄着拐杖,缓缓站起身,走到坑边。他俯下身,伸出那只布满厚茧和伤疤的左手,从虎子手中接过那块沉甸甸、沾满湿泥的矿石。

矿石入手冰冷、坚硬、沉重。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专注,摩挲着矿石表面那些蜂窝状的孔洞,感受着那些细小金属颗粒粗糙锐利的质感。指尖传来冰冷坚硬的触感,那是蕴藏在大地深处、尚未被唤醒的钢铁之魂。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欢呼雀跃的少年们,投向远方那片被新炮轰塌的、如同伤疤般的山崖。阳光落在断崖新鲜的创面上,铁锈色的岩石在光下闪烁着冷酷而内敛的光泽。断崖之下,这片刚刚被挖开的、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矿坑,如同大地敞开的一道通往力量的窄门。

风,卷着黄土高原粗粝的沙尘,掠过欢呼的少年,掠过陈延舟手中冰冷的矿石,掠过他胸前那枚同样冰冷、却已被无数滚烫“薪火”浸透的碎片印记。

他紧握着矿石的左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掌心那道“薪火印”的疤痕,在矿石粗糙表面的摩擦下,传来清晰的、带着微微刺痛的灼热感。

毁灭的断崖,重生的矿坑。

冰冷的矿石,滚烫的薪火。

还有…胸口那枚嵌入血肉、承载着过往所有血火、此刻正与手中新生的矿石冰冷共鸣的碎片。

陈延舟深陷的眼窝里,那沉淀着千钧重量的目光,在冰冷的矿石与远方狰狞的断崖之间,缓缓移动。最终,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坚定地,收紧了握着矿石的手指。

粗糙的砺石棱角,深深硌入掌心那道滚烫的“薪火印”疤痕之中。

痛楚,清晰而尖锐。

希望,沉重而滚烫。

这痛楚与希望交织的力量,顺着掌心那道烙印着传承的疤痕,如同奔涌的岩浆,无声地注入了他残破的躯体,也注入了脚下这片等待被唤醒的、蕴藏着钢铁脊梁的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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