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裹着菜田，林昭昭的胶鞋刚踩上田埂，后颈就被什么尖细的声音扎了一下。"痒！痒！背上有黑点！"

她脚步顿住。这声音比往日更急，带着藤茎摇晃的颤音，是黄瓜藤。

顺着声响扒开油绿的叶片，林昭昭倒抽一口凉气……深绿叶背爬满针尖大的粉虱，像撒了层发霉的灰，被惊动的虫群嗡地飞起来，在晨雾里织成团浑浊的网。

手指无意识攥紧竹篮，篮里的喷壶撞得叮当响。上回虫害时，她手忙脚乱喷了三遍农药，结果菜苗蔫了半垄，阿婆戳着她脑门骂"糟蹋东西"。

现在看着这团虫云，后颈又开始冒冷汗。

"别洒！伤根！"

另一个声音突然撞进耳朵。

是茄子，就在田垄尽头那株开紫花的。

林昭昭猛地转头，看见它的叶片正急促地抖着，叶脉绷成青白色的弦："爬墙根下，三步远，洞里来！"

她喉结动了动。这是植物第一次主动"指路"。

上回豆苗只哭着说"怕光"，青菜喊"甜"，可现在茄子竟能描述具体位置？

竹篮往田埂上一放，她顺着墙根数步："一、二、三。"蹲下来，指甲抠进结板的土块。

晨露浸得指腹发凉，挖到三寸深时，土缝里突然涌出细密的爬行声——灰褐色的蚂蚁顺着她的指甲缝钻出来，后面跟着成团的粉虱，像从地底下淌出的脏水。

"原来是蚁穴养虫。"她轻声说，指尖沾着泥，却笑出了声。

从前在博物馆修复瓷器，要拿显微镜找裂纹；现在蹲在泥里，植物成了她的显微镜。

当天夜里，林昭昭蹲在田边烧艾草。烟雾裹着苦香钻进蚁穴时，黄瓜藤的"痒"声渐渐弱了，最后变成轻哼的"松快"。

她抱着膝盖看火星噼啪，露水打湿裤脚也不觉得冷……原来不是菜田在靠她，是她在靠菜田说话。

第二日天没亮，她就搬了小马扎坐在田头。

掌心贴住湿润的泥土，像从前贴在古画绢面上感受墨色渗透。

"王大柱昨夜踩我！"辣椒的"声音"带着气鼓鼓的颤，叶片上果然有道鞋印形状的蔫痕。

"李婶偷嫩芽！"韭菜的"愤怒"是尖刺般的扎痛，她扒开叶丛，果然看见断口还凝着白汁。

田角的芋头却不一样。

老黄牛"哒哒"的蹄声传来时，芋头的"声音"软得像晒过太阳的棉被："暖......重......慢......"她数着牛蹄声的节奏，突然笑了……"重"是牛蹄陷进泥里的闷响，"慢"是牛尾巴甩动的频率，连牛身上干草混着晨露的味道，都成了芋头传递的"暖"。

她翻出奶奶留下的旧本子，用铅笔在皱巴巴的纸页上画：辣椒旁画个脚印叉叉，韭菜旁画只偷菜的手，芋头那页则歪歪扭扭记着"牛步：七秒三拍"。

"画的什么？"

头顶突然响起清润的声音。林昭昭吓了一跳，本子"啪"地扣在腿上。

顾青枫蹲在田埂边，白大褂下摆沾着草屑，手里拎着把缺了口的锄头——他总说村东头张大爷的牛撞坏了兽医站的篱笆，要借农具修。

"没什么......"她耳尖发烫，手指无意识绞着本子边角。

他却探身捡起本子，指尖扫过那些歪扭的符号："辣椒生气画脚印，韭菜冒火画偷手......你真能听懂它们？"

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金棕色瞳孔里映着她的影子。

林昭昭喉结动了动，想起昨夜月光下他后颈那截雪白的毛，想起青菜说的"甜"。

她点了点头，很小声："嗯。"顾青枫没说话。

他望着田埂上摇摇晃晃的狗尾草，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末了却突然问："知道老黄牛昨晚为什么绕你田走三圈吗？"

"啊？"

"王大柱想夜里放牛踩田。"他指尖轻轻敲了敲本子上芋头那页，"老黄头通灵性，替你盯着呢。"

林昭昭猛地抬头。

远处老黄牛正慢悠悠啃着田边的野菊，浑浊的眼睛突然转过来，和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它甩了甩尾巴，鼻孔喷出一股白气，像声闷哼的"嗷"。

她喉咙发紧。

从前在博物馆，修复师和文物是隔着玻璃的；现在蹲在泥里，连老黄牛都成了并肩的"守田人"。

当晚，林昭昭在田边埋下几株特别肥嫩的菜苗。

月光漫上来时，她缩在草垛后面，攥着奶奶的老手电，手心全是汗。

后半夜的风带着凉意，草叶沙沙响。

突然，田埂传来"噗嗤"的踩水声……是王大柱的胶鞋。

老黄牛的蹄声闷在后面，带着不情愿的拖沓。

"走！

踩烂这些金贵菜！"王大柱的骂声混着酒气飘过来。

牛蹄刚踏进田埂，林昭昭猛地按下手电开关。

刺白的光里，老黄牛受惊甩头，王大柱"哎呦"一声摔进泥沟，浑身沾着水草，活像只掉毛的老鸭子。

"菜会告状，信不信？"她走过去，手电光稳稳照着他的脸。

王大柱抹了把脸上的泥，酒气熏得人睁不开眼："你......你胡说！"

"辣椒说你昨夜踩它，韭菜说李婶偷嫩芽，芋头说老黄牛替我盯梢。"她蹲下来，声音轻却清晰，"它们什么都告诉我。"

泥沟里的动静突然静了。

王大柱张了张嘴，最终骂骂咧咧爬起来，拽着牛绳跌跌撞撞跑了。

老黄牛跟在后面，经过林昭昭身边时，湿乎乎的鼻子轻轻蹭了蹭她手背，像声没说出口的"别怕"。

次日清晨，顾青枫来还锄头。

他手里多了个粗布包，递过来时说："青丘边缘的野菜种子，耐寒抗虫。"

林昭昭接过来，指尖触到他手腕内侧一道凸起的疤，像被什么尖锐物贯穿过。

他迅速拉低袖子，笑了笑："种下吧，它们......会认你。"

粗布包摊开，浅褐色的种子滚落在她掌心。

有极细的"低语"钻进来，像风吹过空谷："家......回来了......"

她猛地抬头，顾青枫已转身往村外走。

晨光里他的背影淡得像片云，白大褂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后颈那截雪白的毛，在阳光下泛着珍珠似的光。

林昭昭攥紧种子，低头看田角那片避风的空地——那里还留着昨夜老黄牛踩出的浅坑，正适合埋下这些"认家"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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