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卷“啪”地一声摔落在地，溅起细微尘埃。沈惊鸿这才看清，萧璟渊唇角那抹刺眼的殷红，正缓缓洇开在苍白的皮肤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妖异红梅。她想抽回自己的手，手腕却被他铁钳般的手指死死攥住，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别躲了，沈惊鸿。”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她，“从你睁开眼，从你……回来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只剩一条路了——纠缠至死，不死不休。”

                  他的拇指带着薄茧，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缓缓摩挲过她掌心的纹路，最后停驻在命运线中央。那里，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星型印记微微凸起。指腹下的温热触感，仿佛瞬间点燃了某种沉寂的烙印。沈惊鸿脑中嗡鸣，眼前光影骤然扭曲——冰冷的宫墙，无休无止的冷雨，隔着一道朱红高墙，墙外那个孤绝的身影。他死死攥着一支断裂的珍珠钗，雨水疯狂冲刷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顺着绷紧的下颌线不断滴落，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她前世至死都未曾见过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沉痛与绝望……那痛楚如此真实，几乎穿透时空的壁垒，狠狠攫住了她此刻的心脏。

                  “放开！”沈惊鸿猛地回神，一股巨大的惊惧和抗拒冲上头顶，她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狠狠一推！

                  轮椅的轮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随即重心不稳地向后翻倒。萧璟渊整个人狼狈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裹在他身上的厚重狐裘散开了大半，露出了里面素色的中衣，以及散落在衣襟间的几个小巧药瓶。其中一个青瓷瓶滚了出来，瓶口用来密封的蜡油，赫然呈现出一种新鲜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柔软状态，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湿润的光泽。

                  沈惊鸿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瓶口新鲜的蜡油上，心头猛地一沉，像被冰冷的铁锥狠狠凿穿。昨夜细纲里那几行关于边关军情突变的潦草字迹，带着铁锈与烽烟的气息，瞬间撞入脑海！

                  “你去了边关？”她失声问道，蹲下身一把抓起那还残留着他体温的药瓶，冰凉的瓷瓶此刻却像烙铁般烫手。她猛地抬眼，声音绷得发紧，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促，“金疮药？还是治箭伤的特效药！定北王是不是出事了？他是不是中了埋伏？”

                  萧璟渊强撑着地面，试图坐起，额角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脸色比方才更加灰败，嘴唇上那点血色也褪得一干二净，仿佛生命力正从他体内快速流逝。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沉闷的拉扯声。那只刚刚还死死攥着她手腕的手，此刻却颤抖着，无力地向上探去，指尖堪堪够到她裙裾的一角，紧紧攥住了那柔软的布料，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沈惊鸿……”他唤她的名字，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韦太后……假传圣旨，调走了北疆三成驻防精锐……定北王……孤军深入，中了圈套，身陷重围……生死不明……”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牵扯着唇边的血迹蜿蜒而下，“眼下……只有你……只有你能帮我……”

                  一股混杂着愤怒、担忧和巨大不祥预感的洪流在她胸中冲撞。沈惊鸿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试图避开他那双仿佛能吸走魂魄的深邃眼眸。就在这后退的瞬间，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他略显凌乱的发髻——

                  一支素雅的玉簪斜插其中，簪头雕刻的玉兰花线条流畅，栩栩如生。那款式……沈惊鸿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她母亲年轻时最常佩戴的那一款！她曾在沈家库房压箱底的旧妆奁里见过图样！然而，这熟悉的温润玉色之下，那几片舒展的花瓣边缘，竟隐隐流转着一层极其诡异、极其幽冷的……蓝光！那蓝光仿佛拥有生命，在昏暗的室内如鬼火般幽幽闪烁，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不祥。

                  “这是……”沈惊鸿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脱口而出，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变调，“蚀骨香？！”

                  眼前景象骤然扭曲，猩红的光芒如同血潮般在她视野里爆发！血瞳的冰冷预警伴随着剧痛在她脑中炸开，字字清晰，如同淬毒的冰凌直刺灵魂：【蚀骨引魂，玉兰为媒。簪尖入心，三刻焚身，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死状……极惨。】

                  萧璟渊却在这致命的预警中，突兀地、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压抑在喉咙深处，带着胸腔剧烈的震动，每一次震动都引发更猛烈的咳嗽。暗红的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涌出，迅速染红了他胸前素色的衣襟，开出一朵又一朵狰狞而妖艳的花。他仰起脸，脸上毫无濒死的恐惧，反而有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平静。

                  “咳……咳咳……”他边咳边笑，眼底深处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火焰，“是我……是我让天机阁最好的工匠，照着你母亲那支旧簪……仿制的。一模……一样……”他喘息着，目光死死锁住她因震惊而苍白的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她心上，带着滚烫的血腥气和令人窒息的偏执：

                  “你看……为了让你信我……我连自己……都敢下毒。”

                  他攥着她裙角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泛白，传递着一种绝望又灼热的温度，烫得她肌肤生疼。那支泛着幽蓝毒光的玉簪，就插在他墨黑的发间，离他脆弱的太阳穴不过寸许，像一枚随时会引爆、将他彻底摧毁的致命信物。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一种沈惊鸿从未见过的、混杂着剧痛、疯狂和某种孤注一掷的……献祭般的执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药草的苦涩，还有那支玉簪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甜腻冷香，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感。沈惊鸿的呼吸停滞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蚀骨香的恐怖预警还在脑中尖锐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死状极惨……这些词句如同冰锥，反复穿刺着她的神经。

                  可眼前这个男人，这个上一世权倾朝野、算无遗策、最终却在她死后流露出刻骨沉痛的男人，此刻正躺在冰冷的地上，咳着血，用命在赌她的信任。他胸前的血迹还在不断扩大，像一朵不断生长的、狰狞的彼岸花，那刺目的红与他灰败的脸色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蚀骨香，沾之即入骨，一旦簪尖刺破心脏……她不敢想下去。可另一种更为尖锐的情绪，却如同沸腾的岩浆，冲破恐惧的冰层，在她心底猛烈地灼烧起来——是愤怒！滔天的愤怒！

                  “萧璟渊！”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惊悸而发颤，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尖锐，“你疯了？！你以为用你的命来赌，我就会信你？就会心甘情愿跳进你这深不见底的棋局里？你把我当什么？一个能被你以命相胁就范的棋子？！”

                  她猛地俯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冰凉的手指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狠狠捏住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强迫他抬起那张因失血而愈发显得脆弱又危险的脸。她逼近他，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里自己因愤怒而扭曲的倒影，也能闻到他呼吸间浓重的血腥味和那股来自毒簪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冷香。

                  “告诉我，”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淬着冰火，灼热又冰冷，“定北王被困何处？韦太后调走的兵力布防图藏在哪儿？还有……”她的目光如刀，狠狠剜向他发间那抹幽蓝，“这支要命的簪子，解药呢？！”

                  萧璟渊被迫仰着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牵扯到内腑的伤势，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更多的血沫溢出唇角。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解脱的笑意。那笑意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破釜沉舟后的空茫。

                  “解药……”他喘息着，声音破碎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的气音，“蚀骨香……无解。至少……天机阁……给我的时候……没有。”他看着她眼中瞬间翻涌起的惊涛骇浪和不敢置信，嘴角的弧度却扯得更深，那笑容在染血的脸上显得妖异而惨烈，“你还不明白吗……沈惊鸿……咳咳……我把自己……押上赌桌了……押给你……”

                  他那只攥着她裙角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上攀去，滚烫的掌心隔着薄薄的衣料，死死扣住了她纤细的脚踝！那灼热的触感如同烙印，烫得沈惊鸿浑身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瞬间窜遍全身。

                  “北疆……断云谷……”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开始涣散，但那扣住她脚踝的手却如同铁箍，带着垂死般的执拗，“兵力图……在……我书房的……暗格里……钥匙……在……”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微弱，眼神努力聚焦在她脸上，似乎在辨认，又似乎在确认什么，“帮我……沈惊鸿……只有你……能破此局……只有你……能……替我……保住北境……守住……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大股暗红的血不受控制地涌出，瞬间染红了他半张脸和脖颈，甚至有几滴滚烫的液体，溅到了沈惊鸿捏着他下颌的手指上。那温度灼人。

                  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瞳孔骤然放大，眼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急速地黯淡下去。那只死死扣住她脚踝的手，力道猛地一松，颓然滑落，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萧璟渊？！”沈惊鸿的心脏在那一刹那几乎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当头浇下，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愤怒、猜疑和算计。蚀骨香的警告，魂飞魄散的诅咒，与他此刻濒死的惨状重叠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力量，狠狠攫住了她！

                  她几乎是扑跪下去，双手本能地、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用力捧住他那张被血污覆盖、迅速失温的脸颊。指腹下传来的冰冷触感，让她如坠冰窟。蚀骨香的毒……难道已经开始发作？

                  “醒醒！萧璟渊！你给我醒过来！”她用力拍打他的脸颊，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尖锐变调，“不许死！听见没有！你这条命是我的！没我的允许，阎王也休想收走！”

                  那张染血的脸庞在她掌心毫无反应，只有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气息证明他还留着一口气。沈惊鸿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那支插在他发间的玉簪。幽蓝的毒光在昏暗光线下无声地流淌，花瓣边缘的诡异色泽像恶魔的呓语，嘲笑着她的恐惧。拔，还是不拔？蚀骨香入心则无救，可这簪子插在头上，毒是否已经……

                  就在这千钧一发、心神剧震的瞬间，一种极其细微、几乎被浓重血腥气掩盖的破空声，如同毒蛇吐信，骤然刺破了死寂的空气！

                  沈惊鸿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那是一种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警觉！血瞳的警示尚未完全褪去，一股新的、更加尖锐冰冷的杀意已然从侧后方——那扇半开的雕花木窗方向，如同实质的冰针般狠狠扎来！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快于意识。她猛地松开捧着萧璟渊脸颊的手，整个人如同被惊动的猎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向侧面拧身翻滚！

                  “嗤啦——！”

                  一道森冷的寒光几乎是贴着她刚才脖颈所在的位置电射而过！带着凛冽的劲风，狠狠钉入她方才跪坐位置后方三尺远的朱漆圆柱上！

                  那赫然是一支通体漆黑、毫无反光的短小弩箭！箭尾的黑色翎羽还在剧烈地颤抖，发出细微的嗡鸣。箭身没入木柱极深，只留下一个幽深的小孔，足见发射力道之狠辣，角度之刁钻！

                  沈惊鸿翻滚的动作尚未停稳，目光已如鹰隼般死死锁定了弩箭射来的方向——那扇半开的木窗之外，庭院中一丛茂密的修竹阴影下，一个模糊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鬼魅身影，正欲转身遁走！

                  “想走？！”沈惊鸿眼中寒光爆射，所有的惊惧、愤怒、被算计的耻辱感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滔天的杀意！她顾不上查看萧璟渊的状况，也顾不上那支要命的毒簪，足尖猛地一点地面，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裹挟着凌厉的劲风，朝着那扇窗户疾扑而去！

                  她的身影撞破窗棂的刹那，外面那黑影似乎没料到她反应如此之快、如此不顾一切，动作明显一滞。月光短暂地照亮了那人一闪而过的侧脸——一张极其普通、毫无特色的脸，唯独那双眼睛，在夜色里闪烁着毒蛇般的阴冷和一丝……惊愕？

                  沈惊鸿的手，在扑出的瞬间，已精准地探入腰间束带之下。指间寒芒一闪！数点银星，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索命的毒蜂，朝着那黑影全身要害，暴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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