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间那如芒在背的觊觎目光并未立刻转化为实质的攻击。

或许是陈三钱瞬间绷紧的姿态和按向腰后的动作透出的狠戾起了震慑作用，或许是这靠近岔口的区域人流稍多、光线也略亮几分，让暗处的鬣狗们有所顾忌。

那几道冰冷粘腻的视线在他身上逡巡了片刻，如同毒蛇般缓缓缩回了阴影之中，并未立刻扑出。

陈三钱心中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警惕。

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蛰伏。

一旦他露出破绽，或者走到更偏僻的角落，这些贪婪的鬣狗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撕咬。

暴露的灵石袋和黄泉令，在这鬼市如同黑夜中的烛火，吸引着所有亡命之徒。

他强压下心头的寒意，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引路人指明的方向上——第三个三岔口，左转！

甬道仿佛永无尽头。

头顶是压抑的、仿佛随时会崩塌的厚重岩层，两侧是千篇一律又各具恶意的洞窟店铺。

惨绿、昏黄、死白的灯光在湿滑的岩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如同无数张牙舞爪的鬼魅。

空气依旧浑浊，各种刺鼻的气味混杂着，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独属于地底深处的腐败气息。

他默数着经过的岔口。

第一个岔口，通向一条更加狭窄、散发着浓烈血腥和铁锈味的支路，隐约传来打铁般的沉重敲击声和痛苦的闷哼。

第二个岔口，则被一片翻滚的、带着甜腻香气的灰白色瘴气笼罩，看不清内里，只有几双闪烁着幽绿光芒的眼睛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终于，第三个三岔口出现在前方。

左转！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阴寒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瞬间从深秋踏入了寒冬。

这里的甬道似乎更宽阔一些，但光线却更加昏暗。

洞窟店铺明显减少，显得空旷而……死寂。

他的目光瞬间被引路人口中的“阴魂客栈”  牢牢抓住！

它占据着左侧岩壁上一个异常巨大的洞窟入口，远比其他“店铺”要庞大深邃得多。

入口上方，并非寻常灯笼，而是悬挂着一个由某种惨白兽骨雕刻成的、足有磨盘大小的滴血骷髅头！

骷髅空洞的眼窝里，燃烧着两团幽蓝色的、毫无温度的冷焰，如同来自九幽的鬼火，静静俯瞰着下方的来客。

那幽蓝的光晕是此地主要的光源，将洞口附近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阴森、诡异的蓝色。

洞窟入口敞开，没有任何门扉阻挡。

里面黑黢黢一片，深不见底，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向外散发着浓郁的、几乎化为实质的阴冷死气。

站在洞口，甚至能感觉到皮肤上传来细微的、如同冰针轻刺的寒意。

陈三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本能升起的寒意和抗拒。

仙元石在怀中传递来的对左侧深处的“渴望”依旧清晰，但此刻，找到“阴魂客栈”和那个“老鬼”才是保命的第一步。

他迈步，踏入那滴血骷髅头投下的幽蓝光晕范围，一步跨进了阴魂栈那深邃的入口。

光线骤暗，随即又被内部另一种微弱的光源取代。

洞窟内部比想象中更宽敞，像一个天然的石厅，但异常压抑。

粗糙的石桌石凳散乱地摆放着，数量不多，此刻只有寥寥三两个身影坐在最角落的阴影里，沉默地啜饮着杯中物，气息阴冷得如同石雕。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的灰尘味、劣质酒液的酸馊味，还有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尸蜡气息。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大厅最深处——那里有一个用巨大、黝黑的石块垒砌成的柜台。

柜台后面，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极其矮小的老者，身形佝偻得如同一个蜷缩的虾米，套在一件同样灰扑扑、沾着不明污渍的宽大袍子里。

袍子空荡荡的，仿佛下面只剩下一副骨架。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脸——布满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刀疤，如同被犁过的烂泥地，将五官扭曲得不成样子。

一只眼睛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窟窿，另一只则是浑浊的黄色，眼白布满血丝，瞳孔缩得如同针尖，正像一条发现了猎物的毒蛇，冰冷、粘腻、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与贪婪，死死地钉在刚刚进门的陈三钱身上。

陈三钱感觉自己的皮肤像是被冰冷的蜥蜴爬过。这就是“老鬼”！

陈三钱强自镇定，迈步走向柜台。

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能感觉到角落那几道阴冷的目光也若有若无地扫了过来。

走到柜台前，隔着那粗糙冰冷的石面，与那浑浊的独眼对视。

陈三钱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显得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故作的熟稔：

“四海当铺，赵四海。”

“桀桀桀桀……”

一阵如同夜枭啼哭、又似钝刀刮骨般的干涩笑声，猛地从老鬼那布满疤痕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在空旷的石厅里回荡，格外瘆人。

“赵老抠？”  老鬼的独眼眯成一条缝，浑浊的黄眼珠在陈三钱身上上下扫视，那目光仿佛带着倒刺，要将他身上的破斗篷和仅有的家当都刮下来。

“死了吧？那股子穷酸晦气…隔着老远都闻得到！”  他枯瘦如同鸡爪般的手，指甲又长又黑，带着污垢，猛地拍在冰冷的石质柜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住店？”  老鬼的独眼闪烁着精明的、如同豺狼般的光，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行啊！阴魂栈的规矩——”

“一天…十块下品灵石！”

“先付…一个月！”

“押金…五十！”

嘶哑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陈三钱心上！

七百多块下品灵石！

这几乎是赵四海留下的全部家当和他自己搜刮的最后积蓄！

在这鬼地方，疗伤、购买必需品、打探消息、甚至应对突发危机，哪一样不需要灵石？

这老鬼张口就要去三百多，几乎是要把他剥光了丢出去喂那些鬣狗！

一股怒火直冲顶门，陈三钱斗篷下的手瞬间握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这哪里是住店？

分明是敲骨吸髓！这价格别说在鬼市，就算在星陨城最豪华的客栈也够住上大半年了！

这老鬼，根本就是看准了他初来乍到、急需落脚点，又顶着“赵四海”这个似乎不怎么受待见的名号，故意往死里勒索！

就在陈三钱怒意翻涌，几乎要忍不住反唇相讥或者转身就走时——

嗡！

怀中的仙元石，毫无征兆地猛地一跳！一股极其清晰、带着强烈指引意味的波动传递而来！

这股波动并非指向门外左侧深处，而是极其明确地指向了——

老鬼身后！那靠墙摆放的一个巨大、落满灰尘、蛛网密布的货架！

波动最终锁定在货架最底层，一个几乎被阴影完全覆盖的角落里。

那里，摆放着一个毫不起眼的物件：一个黑色陶罐。

那陶罐约莫人头大小，通体漆黑，没有任何纹饰，造型粗陋。

罐身上布满了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纹，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罐口边缘豁了几个口子，积着厚厚的灰尘和污垢，显然被遗弃在那里不知多少年月。

仙元石传递的信息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发现“猎物”的兴奋：

“罐…蕴…阴玉髓…残…养…石…”

阴玉髓！残片！滋养仙元石！

陈三钱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随即又剧烈地跳动起来！

怒火瞬间被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算计所取代！

他强行控制住面部表情，不让一丝异样流露出来。

老鬼浑浊的独眼依旧死死盯着他，似乎在欣赏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和斗篷下紧握的拳头，等待着猎物崩溃或者暴怒。

陈三钱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涌的气血压下去。

他没有如老鬼预料般爆发或退缩，反而在布满污垢和汗渍的脸上，硬生生挤出了一个极其市侩、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

“呵呵，老掌柜，”  他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种小人物特有的、试图套近乎的油滑，“住店的事，好说，好说！价钱嘛…可以商量。”  他故意搓了搓手，显得局促又贪婪。

老鬼独眼中的戏谑更浓，仿佛在看一只徒劳挣扎的虫子。

陈三钱话锋一转，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老鬼身后的货架，最终精准地落在那布满裂纹的黑色陶罐上，脸上露出一种“初来乍到不懂行”的好奇表情：

“不过嘛…小子初来这鬼市宝地，人生地不熟，总得淘换点趁手的小玩意儿防身不是？”

他伸手指了指那个破陶罐，语气带着刻意的轻视和试探：

“我看您这罐子…灰扑扑的，裂纹都快散架了，搁这儿占地方也碍事。看着倒是挺古旧，指不定是哪个坟头刨出来的老物件？您老…行行好，便宜点卖我得了？”

老鬼浑浊的独眼猛地一凝！精光如同毒蛇的芯子，瞬间从眼底闪过！

他缓缓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老迈的迟滞，枯爪般的手伸向货架底层，将那布满裂纹的黑色陶罐拎了起来。

罐子在他手中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

他吹了吹罐口厚厚的积灰，呛人的灰尘弥漫开来。

独眼再次转向陈三钱，里面的戏谑变成了更深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桀桀…小子，眼力…不错？”  老鬼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黏腻感，像是在评估一件新奇的货物。“这‘聚阴罐’…可是真正的古物！埋在老坟头里，吸足了地脉阴气，拿来养点阴魂小鬼…或者…泡点特殊的‘药酒’，都是上好的胚子！”

“一百灵石！不二价！”

陈三钱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夸张的、仿佛听到了天大笑话的表情，嗤笑出声：

“哈！古物？老掌柜，您别逗了！就这破瓦罐？”

他指着罐身上那密密麻麻的裂纹，语气充满鄙夷：“您瞅瞅，这裂纹，都快透亮了！别说养小鬼，我看装点‘养尸土’都怕它漏咯！顶多…也就值个三五灵石，当个夜壶还嫌它豁口！”

“养尸土”三个字一出，老鬼布满刀疤的脸皮似乎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穷酸狼狈的小子，竟然能一口点出这罐子最可能的实际用途—低级邪修常用它盛装蕴养尸傀的基础材料“养尸土”，这无疑戳穿了他试图抬价的谎言。

老鬼浑浊的独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被戳穿的恼怒和冰冷的杀意！

他猛地将破陶罐顿在柜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桀桀桀…牙尖嘴利的小崽子！”  老鬼的声音陡然变得阴森刺骨，如同刮骨的寒风。“想买？行！按咱们鬼市的老规矩——”

枯爪般的手猛地从宽大的袍袖中伸出，将一个东西重重拍在石柜上！

那是一个黑木筒，约莫半尺高，筒身雕刻着扭曲痛苦的鬼面。

筒内，插着十支惨白的、仿佛用人骨磨制而成的骨签！

签子顶端，九支刻着一个狰狞的“死”字，只有一支刻着一个模糊的“生”字！

“——赌命签！”*老鬼的声音带着残忍的快意和不容置疑的压迫。

“规矩简单！”

“抽中‘生’签，这破罐子…白送你！”

“抽中‘死’签…”  老鬼的独眼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钩住陈三钱，“…留下你的命！还有你身上…所有的东西！包括…那块令牌！”

石厅角落那几道原本冷漠的目光，此刻也带着一丝看戏的玩味和漠然的残忍，聚焦过来。

冰冷的杀机，如同实质的锁链，瞬间缠绕住陈三钱的脖颈！

生死一线！

陈三钱瞳孔骤缩！

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

他能感觉到老鬼身上散发出的、远超之前那些喽啰的阴冷气息，牢牢锁定着自己。

在这阴魂栈里，对方显然毫无顾忌！

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怀中的仙元石仿佛感受到了主人强烈的生死危机和那骨签筒中蕴含的诡异气息，猛地一震！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混沌波动瞬间扩散而出，如同无形的涟漪，扫过那黑木筒和十支骨签！

时间仿佛在陈三钱眼中被拉长、放大。

就在那波动扫过的刹那，陈三钱的“感知”中，十支骨签不再是简单的骨片！

其中九支，内部充斥着混乱、污浊、充满死寂的负面能量，如同凝固的毒血。

唯有一支！

那支靠近筒壁边缘、刻着模糊“生”字的骨签内部，极其隐晦地藏着一丝微弱的阴凉气息！

这气息精纯、内敛，与之前仙元石渴望的“阴玉髓”能量属性同源！

虽然极其稀薄，如同风中残烛，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萤火，在仙元石的感知下清晰无比！

就是它！

电光火石之间！

在老鬼那如同看死人般的目光注视下，在角落那些冷漠的注视中，陈三钱脸上所有的市侩、油滑、甚至恐惧瞬间消失！

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他一步上前，没有丝毫犹豫，右手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探入黑木筒中！

指尖触碰到那支内部蕴藏着一丝阴凉气息的骨签！

抓住！

抽出！

惨白的骨签被他高高举起，暴露在幽蓝的冷焰光线下！

签子顶端，那模糊却清晰可辨的——

“生”！

“什么？！”

老鬼浑浊的独眼瞬间瞪得滚圆！

布满刀疤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惊愕！

他死死盯着那支“生”签，又猛地看向陈三钱，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穷酸小子”。

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被愚弄的暴怒，以及……一丝更深沉的、如同毒液般翻涌的杀意！

在这鬼市，在这阴魂栈，在他老鬼的眼皮子底下，众目睽睽之下！

这小子，竟然真的一把抽中了那唯一的“生”签？！这怎么可能？！是运气？还是……他隐藏了什么？！

陈三钱看也不看老鬼那如同厉鬼般扭曲的脸色，将“生”签随手丢回黑木筒，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他伸手，一把抓起柜台上那个布满裂纹的黑色陶罐，入手冰凉粗糙。

他对着脸色铁青、独眼中凶光几乎要喷薄而出的老鬼，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在幽蓝鬼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森然、甚至带着一丝挑衅意味的笑容：

“谢掌柜的赏！”

说完，他抱着破陶罐，转身，不再理会身后那道几乎要将他后背洞穿的怨毒目光，径直走向大厅角落一张空着的、布满灰尘的石桌，坦然坐下。

老鬼枯爪般的手死死抠着冰冷的石柜台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他布满刀疤的脸在幽蓝光线下显得愈发狰狞可怖。

独眼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在陈三钱和他怀中那个破陶罐上。

一个嘶哑、低沉、仿佛从九幽地狱挤出来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阴冷地钻进陈三钱的耳朵里，清晰无比：

“小子…”

“罐子…烫手…”

“小心…有命拿…”

“…没命用！”

那声音里蕴含的赤裸裸的杀机，让石厅的温度仿佛又骤降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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