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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总是各自修行


披云山披云。

已经有相当数量的善男信女,早早走在了上山敬香的神道上边,人在云中游,仿佛登仙。

古木苍翠,魏檗在一处路边的长条石凳,看到了享清福的陈平安,魏檗不出声打搅这位大忙人的山林幽思,默默走过去落座,陈平安回过神,说道:“怎么来了。”

魏檗埋怨道:“都到披云山了,怎么不多走几步。”

陈平安伸手拨开云雾,缕缕白云缭绕指尖,“老话总说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两手空空到了魏神君的地盘,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魏檗翘着二郎腿,抖了抖雪白长袍,没好气道:“矫情。”

陈平安调侃道:“听说山上新建了几座衙署,添了一大拨能官干吏。怎的,教妇初来?”

在凡夫俗子看来,一座宫观祠庙里边人头攒动,香客们摩肩擦踵,就叫热闹了。若是修士粗通望气之术,就能看见一些“真相”,如果烟雾升腾,如云翻涌,且气清而不浊,在上空长久凝聚不散,才算一处道场真正的香火鼎盛。

如今想要进入披云山在内五岳一渎的山水神灵,多如过江之鲫。进了,就是跃过龙门。

退而求其次,便是那些储君之山,例如西岳女子山君怀箓,她那鸾山的姻缘司,还有铁符江水神府的缱绻局,都是极受女子青睐的。若能在这些“火热”的衙署任职,好过某些冷灶司局当差百倍。

魏檗揉了揉眉心,头疼不已,“该学落魄山的,人不多心不杂。每天公文堆积如山,一笔笔糊涂账和繁多的人情官司,敲打这个,拔擢那个,不计其数的书信往来,只说各地投牒喊冤的市井凡俗和山水精怪,你猜每天有多少份?”

陈平安摇头道:“猜不到。”

陈平安笑道:“既然烦心,那就挂印而去,何必每日作蹙蹙如笼鸟之态。”

魏檗也是常去落魄山的,唉了一声,说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岂能随随便便撂挑子。”

陈平安说道:“那你矫情个什么劲儿。看看我的奔波劳碌,再看看自己,你就偷着乐吧。”

也对,魏檗双手抱住后脑勺,优哉游哉问道:“国师大人就没有给披云观留下一两幅墨宝?”

陈平安道:“道长没提,我总不能上杆子让道观笔墨伺候吧。”

魏檗打趣道:“现在大骊市井坊间已经有些关于你的传闻,要不要听听看。”

陈平安饶有兴致道:“怎么讲?”

魏檗说道:“说你虽然出身陋巷,家境贫寒无力读书,但是曾有一位擅长相术的云游术士路过,见家宅充盈黄紫气,说将来必然显贵异常,果不其然,小小年纪便倜傥负奇气,慨然有长生之想。在学塾外边听几句读书声就能领会儒家的圣贤大意,凭借烧瓷就能打熬筋骨,让拳意上身,随便看几眼阮圣人的打铁铸剑,就灵感通神炼出了本命飞剑……”

陈平安哑然失笑,除了读不起书确实不假,好像就没一句真话了。

人之名声总是如漆器,层层累积而成,加以金银珠玉螺钿点缀,最终只见剔红不见木。

趁着距离大骊早朝还有一点空闲功夫,陈平安与魏檗大略说过了蛮荒之行的经过。

魏檗下意识正襟危坐,听得惊心动魄,旁听者尚且如此,亲历者又该如何?

好像憋得慌,不由得深呼吸一口气,魏檗试探性问道:“真要打擂台?”

听着像是一场过家家似的点兵点将,实则一旦真打起来,何其惨烈。

陈平安说道:“我也要等文庙那边的确切消息。一般来说,蛮荒那边就算白泽肯点头,言师几个大修士愿意跟上,但是绯妃朱厌他们这拨新旧王座未必肯答应,毕竟没半点好处,归根结底,还是要看斐然这位蛮荒共主的意思。”

魏檗问道:“莫非萧愻是因为妖族身份才叛出剑气长城?”

陈平安摇头道:“跟这个没关系,她就是单纯的仇恨浩然。”

魏檗小心翼翼说道:“郑……先生到底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

陈平安说道:“可能是他想要出门俱是太平人,也可能是追求他心目中的世道,不好说。”

既然连陈平安都吃不准郑居中的真正心思,魏檗就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谁敢说懂郑了。

陈平安说道:“只要魏神君的金身足够牢固,相信迟早有一天可以亲眼看见那个答案。”

人间这块田地里到底是长出稻子还是稗草,是丰收是歉收,总要耐着性子等等看。

魏檗忧心忡忡,“见过了陆掌教,有什么打算?”

陈平安身体前倾,使劲揉了揉脸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多看几步是意外之喜。”

可惜手边没酒,也没旱烟杆。果然是修道好啊,一手袖里乾坤的神通何等便利。

陈平安唏嘘道:“言师说他修道万余载,心胸中才消得‘长生’二字。”

魏檗笑道:“到底是位真性情的得道之士,想我们山下多少读书人一辈子也消不去‘状元’二字。”

陈平安点点头,如今国师府里边,不就有个正在备考的林玉璞,别看这家伙嘴上说什么捞个进士就知足,不敢奢望一甲三名,就林守一那性格,当真不想在他爹那边显摆一回?

遥想当年,去往大隋山崖书院的游学路上,某种意义上,林守一才是首个登山的修行人。

山间道路的云雾中,远处传来马蹄阵阵,魏檗挑了挑眼帘,敛去那枚金色耳环,瞧见数位眉眼飞扬的锦衣少年,鞭名马,他们不走披云山神道,拣选僻静小路策马游山。

先前山外的官道上,已经嫁为人妇的女子见着了他们,难免要多瞧几眼,不知谁家儿郎如此俊秀。姿容俏丽的妙龄少女,总归不如妇人们胆大,低头将脸藏在油纸伞中。

数骑骤然停马,一位少年扬了扬手中马鞭,指了指山路尽头那边,喂了一声,“顺着这条小路继续前行,能不能寻见龙须河铁符江的源头。”

他们眼中所见,路边石凳上边,并排而坐着俩,一个容貌极为俊美的年轻人,皮囊好得都不像个人了。

也亏得是贵为一洲北岳的披云山,换成荒郊野岭,恐怕都要误认为是什么作祟的精怪之属。

至于那个双手笼袖的中年男子,气态与相貌,倒是稀拉平常。估摸着是帮闲之流的跟班。

魏檗似笑非笑,不说话。

见对方不吭声,只是一味装聋作哑,那少年何曾如此被怠慢,皱眉道:“问你们话呢,聋了?”

魏檗抬了抬袖子,说道:“一边玩去。”

那少年脸色阴沉起来,身边的同龄朋友已经勃然怒道:“你晓不晓得在跟谁说话?!”

魏檗笑呵呵道:“还真不晓得,说说看,我洗耳恭听。只要能够吓唬住我,一定为你们指路,帮忙带路都可以。”

陈平安只是默然看着热闹。

大概一千年一万年之后,类似的言语,相同的论调,还是会在人间各地层出不穷吧。

满脸戾气的少年正要报出好友的显赫家世。为首少年面露不悦神色,挥了挥马鞭,拦阻朋友口无遮拦,在山水神灵多如牛毛的披云山地界,尤其是就在一尊大岳神君的眼皮子底下,与外人扯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他此次带着几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友,偷偷离家,属于不听家族劝诫的擅自行事,他要亲自去供奉夜游神君那尊金身塑像的北岳主殿告状,为蒙受不白之冤的父亲鸣不平,定要城隍庙察过司撤回那份论断,改由注善司弥补一番。

只因为他爹在前几日做梦,寤寐中忽有一位威严赫赫的金甲神人,领着数位黄巾力士,气势汹汹登堂入室,自称来自处州城隍察过司,收到百姓投牒喊冤,经过勘磨司监察核对,确凿无误,故而来此,让其受罚。不等他父亲辩驳,一位黄巾力士便将其从床榻拖下,拽其发髻,一脚踩踏在背脊上,恶狠狠将他身上的数根骨头抽出,按例折损了他“一两二钱”的功名利禄。这还不止,那位神将带着麾下力士,转去了家族祠堂兴师问罪……至于具体是何责罚,如何追究他家列祖列宗的,当时父亲后怕不已,身体抖如筛子,大夏天打着寒颤,却是死活不肯与他们多说半句了。

魏檗微笑道:“劝你们别去披云山正殿自讨没趣了。”

魏檗怎么说都是一岳神君,不必少年们自报名号、家门,就能够通过本命神通,轻松知晓他们祖宗十八代的阴德牒籍、功过是非。例如为首少年名为冯玉庐,处州城隍庙的功业司还专门为他写过几句银字批注,此生大致运程,一辈子宦游辗转何地在内诸多密事,历历分明。

至于那个叫柳传青的富家子弟,祖辈靠当讼棍发的家,兔崽子年纪不大,是个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样样精通的货色,唯独不做个人。

冯玉庐神色惊疑不定,这厮能掐会算?

魏檗伸手指了指头顶,微笑道:“头顶三尺有神明,功过增减,福禄乘除,自有察计。”

冯玉庐已经有了几分心怯。只因为无意间想起前些年爷爷跟父亲的一场争执,爷爷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语,类似人在做天在看,少赚点昧良心的钱,否则迟早会遭报应的……约莫是实在气急了,最后爷爷一边剧烈咳嗽,拿拐杖使劲戳着祠堂的青石板,说了句“报应到你头上,我无所谓,但是你不要害了我孙子,玉庐是读书种子,将来是要凭真本事考取功名光耀门楣的!”

问题在于父亲执掌家业生意这么多年,在同行间有口皆碑,尤其坊间风评一直不错,只说在家乡处州地界,肉眼可见的善事做了许多,少年每次鲜衣怒马在外游历,总能听见对自家的褒奖。

魏檗指了指他身边三个同龄人,“以后离他们几个远点,不要被拖下水了,当那家族的拆梁人。如果听得这句劝,就当你这趟没白来。”

冯玉庐犹犹豫豫没说什么,柳传青几个却已经脸色阴沉,这不是断人财路的勾当是什么?

处州冯家富甲一方,可是个天大的聚宝盆,故而他们通过诸多“巧合”结识了冯玉庐,这几年处处奉承,事事投其所好。

外界都说冯家的家底之厚,仅次于那个云遮雾绕、从不轻易抛头露面的传奇人物,相传某几缕香火可以“通天”的董半城。

冯玉庐是冯家的嫡长孙,自幼喜好阅读任侠意气的游侠列传,尤其痴迷某部山水游记。

这些帮闲便暗中雇佣了些地痞流氓,恰好被他们撞见调戏良家的恶行,好让冯玉庐做那英雄救美的义举。

陈平安看了眼冯姓少年的容貌,确有几分相似。原来当年陈平安当学徒时,隔壁龙窑有一位精明厉害却不失厚道的壮年窑工,好像就姓冯,烧瓷手艺好,工钱也拿的多,平时自己过日子极为节俭,遇到同行需要救急,却是出手阔绰,毫不吝啬,借出钱财,也从不与人讨债。刘羡阳就曾说过这种人定能发迹,否则就没天理了。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是他爷爷那边出了问题?”

魏檗心声答道:“若不是他爷爷在,他家早垮了。是这少年的爹,明面行善暗中亏德,十分熟稔沽名钓誉的手段,挣钱太凶了。”

陈平安点点头,看了眼少年,说道:“力行善事,不必烧香拜佛,多积阴德,胜过磕头求神。”

冯玉庐欲言又止,本想说自己家族门风忠厚,岂能如此受辱于城隍庙,被察过司滥用刑罚。况且家族里边,父亲身边的人物,私底下总说是同行的几个大商巨贾,嫉妒眼红他们家业,既然靠真本事赢不过持身正派的冯家,便得了某些幕后高人的指点,转去暗处钻空子,想要通过城隍庙某些胥吏在阴律一途给冯家下绊子。少年听了,只觉有理,热血上头,最终按耐不住,便来了披云山,既然城隍庙行事不公,定然官官相护,不如直接来北岳,与那尊威严赫赫的神君讨要公道。

再者,在那部被少年翻烂了的老旧游记上边,魏神君很早便已经与少侠陈凭案,是一见投缘的莫逆之交,这般功德配位的大岳神灵,必定秉公行事。

冯玉庐好像下定决心,轻声自言自语一番,也像是给自己鼓气壮胆,“书上说了举头三尺决有神明,趋吉避凶断然在我。如今家族有难,父辈蒙冤,我不能畏缩不前。”

父亲总喜欢与官场相熟的好友们说起一桩密事,说他爹当年做窑工的时候,跟龙泉剑宗的那位刘剑仙,时常往来,是顶要好的那种朋友。“实不相瞒,如今刘剑仙还欠着我爹几钱银子没还呢……总之这等小事,诸位听过就算,出了门莫要声张,就我爹那犟脾气,如果听到了,非要打断我这个不孝子的腿……”说者看似无意,听者更是有心,每次把话聊到这里,总是宾客尽欢,一屋子笑声不断。

但是等到冯玉庐去当面询问爷爷,却说根本没有这回事,什么借过几次钱,一次都没有的事。他不认得刘剑仙,刘剑仙更认不得他。

柳传青几个悄悄对视一眼,若说那个白袍公子哥,瞧着挺人模狗样的,像极了那种出门游玩的世家子,柳传青心底还要忌惮几分,等他一听这个双手插袖跟个村夫似的青衫男子,竟敢也敢在这边大放厥词,立即叫嚣起来,“你算哪根葱,说这些不着边的狗屁道理!有功名么你,在小爷这边装什么村学究。”

魏檗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好嘛,功名一说,村学究一说,都挺准。魏檗擦了擦眼角,发现陈国师正在斜眼看自己,好不容易才收起笑声,魏檗自顾自咳嗽两声,说道:“你是大忙人,别耽搁了正事,我还有点空闲功夫,可以跟他们多聊几句,谈谈心。”

陈平安站起身,既然在蛮荒在这边都没能等到邹子,天都峰那边的陆神也不来,就去国师府点卯。

魏檗翘着二郎腿,指了指柳传青那几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你们几个胆子更大,自投罗网。”

就在此时,陆神走出天都峰道场,硬着头皮一步缩地来到披云山,倒不是说这位阴阳家陆氏家主的架子大,只是见与不见,合不合适见,陆神心中没底。

柳传青揉了揉眼睛,有些眼花,定睛一看,惊骇万分,只见白雾茫茫中,不见了那白袍贵公子和穷酸学究,也不再是古木参天的山路,恍恍惚惚如同置身于家族祠堂,高处悬挂着一幅幅祖宗画像,只是不知为何,挂像上边空白无物,等到白雾下沉,柳传青一下子肝胆欲裂,只因为他发现那些祖宗们大半跪在地上,好像在给他这个后世子孙使劲磕头,他们嘴唇微动,声泪俱下,柳传青虽然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但是清晰可见列祖列宗们的神色惶恐。

也有几个祖宗站着,暴跳如雷,瞠目欲裂,伸手一起指向柳传青这个后世子孙。

“祠堂”的梁柱,传出一阵阵纹路开裂的刺耳声响,不同材质的祖宗挂像也传出宣纸、丝帛撕裂的细微动静。

那块金字的堂号匾额,仅剩下最后一笔画的些许黯淡金色,此刻,终于转为全部灰白颜色。

只见比挂像更高处,一尊巍峨神灵端坐,冠冕肃穆,光芒刺眼,不见真容。他俯瞰了一眼被吓得瘫软在地的柳传青,措辞戏谑道:“是个不孝子孙,却也不算不肖子孙,是也不是?

“也好,就当是提前几年与你们讼棍柳氏算一笔总账。”

山路这边,马背上的冯玉庐只见那青衫男子,起身后跟一个过路的青年道士,并肩离开此地。

不知不觉,山风一吹,冯玉庐才发现自己汗流浃背,下一刻柳传青几个好似魇了一般,纷纷跌落下马,冯玉庐见状急急翻身下马,想要搀扶他们,不料他们一个个却跟见了鬼似的,牵马狂奔,离得远远的,靠两条腿跑出去一段路程,他们再记得骑上马背原路返回,四条腿终究下山更快,竟是将冯玉庐晾在身后不管。冯玉庐茫然错愕过后,还是决意单骑上山,去往那座大岳正殿,叩见神君。便是知晓真相,会被问罪受罚,少年也认。

少年心中只是认定“百善孝为先”一个道理不放松。

魏檗点点头,孺子可教也。

陆神打了个稽首,“见过陈国师。”

陈平安拱手道:“陆道友不必客气。”

陆神说道:“称呼为道友,岂不是客气。”

陈平安一笑置之,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跟陆神直接说起“徐獬泄密、涉及陆氏”一事。

按照那位金甲洲剑仙徐君的说法,在陆氏内部掌管司辰师一脉、道号“黄舆”的陆虚,在那座“祖师堂”有一席之地。

陆神听到这种打开天窗说亮话的言语,心弦紧绷之余,反而轻松几分,知道事情还没有发展到毫无斡旋余地的地步,陆神也不说什么“国师想要如何”的废话,直截了当说道:“我近期亲自走一趟中土,与陆虚好好计较一番。返回家族之前,我会留下那份天都峰地契,将来一封书信寄往国师,陈国师不满意处置结果,一座天都峰就当是提前准备好的赔礼,反正与其被抢,还不如白送。”

陈平安虽然早有预料,却也被陆神这番“市井白话”给说得无言以对。

陆神看着天光,心中豁然,对于天时地利人和有了些新的见解。

陈平安说道:“先是因为散道一事,三教辩论不得不延期,之后又是那场天地通,再加上青冥天下也由升平转入乱世,所以礼圣就有个想法,将三教辩论变成百家争鸣。具体时期待定,现在还不好说。”

陆神大为错愕,思量片刻,问道:“兵家选谁?”

陈平安答非所问,“你们也要早做准备。”

陆神稽首致谢,问了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我能否将此事告知他人?”

陈平安笑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陆道友随便跟人聊。”

陆神便有了先处理好家务事再去云游天下一趟的打算。

瞧见前边的两个身影,冯玉庐拣选山路边缘,放缓速度骑马而过。

骑马出十余丈外,打马快行之前,不喜功名、只好行侠的少年,忍不住转头望向那个青衫男子。

冯玉庐总觉得这个男人,虽然相貌普通,服饰寻常,可要是细细琢磨起来,却是像个公门里边当官的。

等到少年策马离去,陆神也已经重返天都峰,魏檗跟上陈平安,好奇问道:“十一境武夫,打不打得过十四境修士?”

陈平安斜眼这位既不是武夫也不是修士的神游神君。

魏檗懒洋洋笑道:“谁不想知道答案,只是他们没机会当面询问而已,我恰好有。”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毕竟空口无凭,得打过才知道。”

朝萧愻递出那一拳,陈平安可没有任何留手的意思。不过萧愻体魄的坚韧程度,确实超乎想象。

魏檗问道:“近期作何打算?”

陈平安说道:“除了在其位谋其政,当好大骊国师之外,一,继续搜集金精铜钱,配合那些斩龙台,用以炼剑,提升品秩。二,大举炼物,以量取胜,比如刚刚就从陛下那边搜刮了不少库藏法宝,暂时够用了,准备尝试一下留人境的一步登天。三,夯实武道境界。”

魏檗说道:“我这边还有一些私藏,攒下些家底,零零散散的,大概有个半百件,品秩肯定高不到哪里去,却也不至于磕碜,你需要的话就都拿去。”

魏檗很快又补了两句,“当然包括小陌送我的两样见面礼。”

“我是山岳正神,淬炼金身全靠香火,用不着这些外物。”

不知想起了什么,陈平安咧咧嘴,伸手揉着嘴角。

只要参加了披云山的夜游宴,公鸡都要下俩蛋才能走。

得是把那些山上神仙逼到了什么份上,才说得出这么通俗易懂的俚语。

陈平安有些愧疚,之所以会有一场场夜游宴,自己这位落魄山的山主就没点数?

魏檗见陈平安神色古怪,追问道:“看不看得上,都给句准话?”

陈平安拍了拍魏檗的肩膀,“我跟你客气什么,照单全收,不打欠条。”

魏檗说道:“除了曹慈,你现在再找武夫过招切磋,应该没什么裨益了吧,豆腐是做不了磨刀石的。“

陈平安笑道:“别把止境、山巅境说得那么不堪。”

魏檗说道:“我会按例护送陛下到宝瓶洲最北端,不如你帮忙跟文庙讨要一份山神走水的关牒,我也好难得假公济私一次,走趟神往已久的北俱芦洲。”

陈平安气笑道:“魏神君也晓得是假公济私啊?”

魏檗理直气壮说道:“善法不外乎人情。再说了你在文庙那边面子大,脸皮也厚,怕什么。”

陈平安说道:“有你这么一边骂人一边求人的?”

魏檗笑了笑,北岳地界境内,尤其是披云山,无数的心声,祈愿消灾的,求财求功名的,如江河浩荡,都汇聚到了大殿的那尊金身之上。百姓人家,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朝廷封正的山水正神却是无此便宜事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我直到现在,都很难将你跟当年那个邋里邋遢的土地公想到一块去,当年为何选择那副尊容示人?除了心灰意冷,想要跟过往身份撇清关系之外,还有没有其它原因?”

除了名动天下的夜游宴,需知魏神君的相貌气度,也是在宝瓶洲极负盛名的。

魏檗反问道:“不理解?”

陈平安说道:“很不理解。”

魏檗说道:“想一想朱敛。”

不说他魏檗,比如不修边幅也被视为落拓不羁的风雪庙魏晋,又例如放浪形骸的米裕,还有的曹慈等等,哪个会在意自己的相貌,就更不必谈朱敛了。

陈平安点头道:“理解了。”

理解归理解,可陈平安还是忍不住嘀嘀咕咕,骂了几句。

魏檗乐呵,说男子相貌周正,不跟说女子容颜清秀是差不多的意思?

不过说句公道话,陈平安在少年时,除了肌肤黢黑,其实模样还行的。等到后来学拳练剑了,读书多了,增长见识,不也能与“腹有诗书气自华”沾点边。

等陈平安到了国师府,站在树下数桃花的宋云间终于放下心来。

裴钱和郭竹酒在屋内记录战场见闻,不肯错过一个细节。

谢狗通宵达旦趴在多宝楼顶层的地板上,手边有一大摞奇思妙想的手绘图纸,任劳任怨的谢首席,当然没忘记让容鱼姐姐送来一份宵夜,犒劳犒劳自己。

曹晴朗和林守一正在争执某部典籍上边的某个义理,不念半点同门情谊,只差没动手打架了。

沉义读书之用功,同样令人钦佩。沉浸于书中人物的爱恨纠葛,时不时为之拍案叫绝,为之潸然泪下。

一座山中冷庙子里边的老道长,随缘言语,用当年自己从观主师父那边听来的道理,告诉了那个一大早就登门的香客,为何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姓陈的香客听过答案,认真思量片刻,说受教了。老道长说只是一己之见。那姓陈的香客说是正见,老道长忙说不敢当。他们相谈甚为融洽投契,分别之后,各自修行,只是相约有空再喝茶闲聊,依旧知姓而不知名。

天地之“道”是强名之,众生之“善”亦然,古往今来天造地设的路上,善近道而已,人若行善便天然近道。既然先贤早已洞见此理,我辈后学只管放心行之。

大骊京城的城门那边,依旧来来往往,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进京求功名,道上络绎不绝,有人黯然失望回顾昨日的起落,有人怀揣着热烈的希望看待今天,城内高官显贵家里的凌霄花开在高高的地方,城外田埂上边的野花攒簇在一块儿,人们的悲欢离合,贫富穷通,来过走过,都在这一座人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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