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雄文出炉
莱昂纳尔并没有立刻答应阿尔贝,因为这种舞会不同于之前的化装舞会,带有强烈的站队意味。
尤其是罗昂伯爵即将担任副部长的「公共教育与美术部」,实际上就是法国的「文化部」+「教育部」。
参加他舞会的文人、艺术家,即使不被认为是“他的人”,但也会披上鲜明的阵营色彩。
在没有搞清楚其中的利弊之前,莱昂纳尔肯定不会贸然参加。
阿尔贝却并没有着急,莱昂纳尔的反应才是正常的——作为整个巴黎今年最耀眼的文学明星,矜持是一种必要的风度。
不过他给莱昂纳尔留下了一个非常有诱惑力的饵食:
“费里部长正在筹备改革现有的公共教育体系,今后法国将会普及免费的小学教育,并且编撰统一的法语、算术、历史等教材。
我父亲恰好会担任法语教材的编辑委员会主席……他盛赞过你的《我的叔叔于勒》,认为是最适合小学生阅读的小说,教会他们同情与怜悯……”
如果莱昂纳尔说自己对此不感兴趣,那肯定是违心之论。
法国之前的公共教育一直被各地的教会所垄断,并没有全国统一的法语教材。
如果《我的叔叔于勒》能入选,那么意味着莱昂纳尔将会成为一代,甚至几代法国人的共同记忆。
这对于任何作家来说,都是难以抵抗的诱惑。
从星期天福楼拜先生的沙龙,到今天《费加罗报》的批判,再到现在罗昂伯爵通过自己儿子发出的邀请,莱昂纳尔终于感受到这个时代“成名”的真切滋味。
不仅是越来越丰厚的稿费,伴随着还有日益复杂的社会关系。
无论是文坛还是政界,似乎都有眼睛在盯着自己,看自己的屁股坐到哪张椅子上去。
偏偏在这个时代,只要你搞艺术,无论是文学、绘画、戏剧还是音乐,都无法真正“逍遥”,必然要有所取舍。
你是作家,这时的每个报社、每个出版社的老板,都有自己鲜明的血统、出身和政治派别。
你是剧作家或者画家,那么无论是巴黎歌剧院、法兰西喜剧院,还是卢浮宫、巴黎沙龙展,几乎全部依赖国家补贴与官方许可。
保皇派的沙龙里,聚集着贵族、教会人士与学院派大师;
共和派沙龙里则是记者、议员、世俗派作家和印象派画家。
莱昂纳尔之前还可以凭借索邦学生的身份,尽量回避这样的站队。
但是当他的“第一个”长篇问世的时候,所有人都想看清楚他身上的光谱。
《费加罗报》上的批评,就是一个尖锐的信号。
而莱昂纳尔,也不准备回避了。
回到家里,他就拿出稿纸,开始撰写对儒勒·克拉雷蒂的反驳文章。
在这个没有电视、收音机,一切信息都靠文字传播的年代,唯有这种方式才能最有效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莱昂纳尔仔细回忆着上一世那个最擅长与人辩驳的年轻人的“战绩”,揣摩如果是他会如何写这篇文字……
不多时,莱昂纳尔就抽出墨瓶里的鹅毛笔,沥去多余的墨水,写下了这篇文章——
【致《费加罗报》主笔克拉雷蒂先生
——并答《当心!文学怪胎秀正在巴黎上演》一文
儒勒·克拉雷蒂先生:
您把本雅明·布冬称作“马戏团的怪胎”,语气锋利如刀。然而,请您原谅一个年轻作者的执拗——我必须向您道谢,因为您无意之间,替我把这部小说最动人的钥匙交到了读者手中。
是的,本雅明·布冬就是一个“怪胎”,他生来便披着八十岁的皱纹与斑白的胎发闯进人世。
您以为这是对人伦的冒犯,我却要说,正因他是怪胎,才比任何循规蹈矩的婴孩更能照见我们所谓的“常态”之下的深渊。
在这块被不测的命运反复锻打过的土地上,怪胎的啼哭比圣婴的啼哭更能震撼我们的良知。
……
巴黎医学院的标本室里,有无数未长成的“怪胎”:脊骨分裂的、心脏外露的、颅骨塌陷的。凝视他们时,每个人都会屏住呼吸——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敬畏——原来自然在创造生命时,也会失手。
然而,正是这些失手,让年轻的医学生第一次看清,所谓“正常”不过是无数差错中恰好被保存下来的一种。倘若没有这些标本,我们或许终其一生都会把生命视作理所当然,把“应当如此”当“必然如此”。
“生而苍老”的本雅明·布冬,替我们省略了走向衰老的漫长程序,把“向死而生”的残酷在出生的一瞬间推至眼前。您称他“怪胎”,却忘了所有人类最终都会成为这样的怪胎,只是大多数人是被岁月缓缓揉皱,而他不过被命运提早体验了。
……
至于马戏团——您是否想过,巴黎的冬日里,那些临时搭起的帆布棚子何以总围着密密匝匝的穷人。他们付两苏,不只是为了看侏儒或巨人,更是为了在惊骇与怜悯之间重新确认自己的“完整”。
只是有人以嘲笑掩饰,有人以硬币赎买,有人悄悄落泪。嘲笑者看见了自己的冷酷,落泪者看见了自己的慈悲——就像文学原本就该让麻木者惊醒,让骄矜者低头,让温柔者微笑。
……
法兰西自巴士底狱倒塌那日起,便惯于在废墟上审问自身。我们的父辈曾把国王送上断头台,又在皇帝的鹰旗下重新下跪;他们曾把圣像扔进塞纳河,又在圣母院的回声中痛哭。
如此反复,岂不正是一场长达九十载的怪胎秀?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段畸形历史诞下的怪胎,带着旧制度的胎记与革命的伤疤,却还要在第三共和国的晨曦里佯装新生。
……
您还说文学应追求“真善美”——我无意反驳这神圣的三位一体,只想追问:真,是否只容得下匀称的五官?善,是否只眷顾健康的四肢?美,是否在畸形面前必然转身离去?倘若如此,那么美也太怯懦,善也太市侩,真也太贫乏。
雨果先生在《巴黎圣母院》里让卡西莫多敲钟;戈蒂耶在《莫班小姐》里借异装者之口嘲笑道学;左拉先生让矿区肺痨者发出悲鸣。他们何曾害怕过怪胎?相反,他们深知,唯有把怪胎置于光下,才能让庸常之恶的阴影无处遁形。
……
您或许担忧,这样的文学会把社会引向“感官的放纵”与“趣味的败坏”。恕我直言,巴黎的趣味早已败坏——在交易所的铜臭里,在官场的媚笑里,在沙龙精致而空洞的恭维里。与其担忧文学败坏趣味,不如担忧趣味败坏了文学。
倘若我们连一个虚构的怪婴都无法容忍,又如何容纳现实中那些因贫困而佝偻的织工、因梅毒而溃烂的兵士、因饥饿而眼窝深陷的儿童?怪胎并不制造丑陋,只是暴露丑陋。
……
最后,请允许我回到马戏团。在马戏团散场的夜里,我曾见过一个侏儒把观众遗落的花束拾起来,编成小小的花环,送给门口卖栗子的老妇人。那一瞬,我懂得了何谓高贵:高贵不是拒绝怪胎,而是在怪胎身上认出自己;不是捂住眼睛,而是在骇异中依然伸出援助的手。
……
本雅明·布冬亦如此。所有巴黎人都会看到,他将在小说里被抛弃,又被爱重新拾起;他将用婴儿般澄澈的瞳孔,凝视那些衰老、贪婪、怯懦,却仍闪烁着温柔之光的灵魂。
所谓怪胎,不过是命运写错的一行诗;而爱,会以笨拙的韵脚把它扶正。
……
倘若您仍坚持要把本雅明·布冬赶出文学的殿堂,那么请便。巴黎容得下他!当夜色降临,坐马车的贵妇和刚下班的工人会用不同的口音谈论同一个怪婴——有人骂他,有人爱他,但再也不会有人对他无动于衷。
对于一部刚刚诞生的小说,还有比这更奢侈的命运吗?
而我,将在一旁向您脱帽致意——感谢您,让怪胎成为钥匙;感谢您,让巴黎重新学会在骇异与慈悲之间,寻找人的位置。
莱昂纳尔·索雷尔
1879年5月16日,巴黎】
写完以后,莱昂纳尔将它交给了艾丽丝:“誊写以后,你把它寄出去。”
艾丽丝拿过稿纸:“要寄到哪里?”
莱昂纳尔想了一下:“《费加罗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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