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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105【饮宴】


城内西南一隅,影园。

    黄昏时分,一行达官贵人步行入园。

    谭明光和薛淮并肩领先,推官郑宣则在旁向薛淮介绍此园景致。

    薛淮前世曾经游览过苏州几大名园,此刻亲眼看到扬州名园,亦别有一番感受。

    只见入园之后,前方一围葱郁竹林障目,修篁如屏,霎时隔绝市井尘嚣,宛若清气拂面。

    郑宣热情地说道:“府尊,厅尊,此园以影为名,便在于三影交叠辉映之美。前方便是荷花池北端,春时柳线蘸水,夏至芙蕖盈塘,渔舟偶从葭苇深处荡出,水影散作碎银满池。”

    众人止步,谭明光笑问道:“景澈意下如何?”

    薛淮抬眼望去,不由得赞道:“三面环水,荷千余顷,柳万屯烟,此景美不胜收,可谓得山水骨性。”

    郑宣仿佛大受鼓舞,又指向北面说道:“厅尊,站在湖边可北眺蜀冈余脉蜿蜒如龙,晴时青峦叠翠,雨际云霭吞吐。远山借入园中,与园内嵯峨石笋互成俯仰,一实一虚,山影犹如卧云。”

    薛淮微微颔首。

    众人遂沿着荷花池畔堤坝前行,只见沿堤植柳万株,柔条垂绿,疏密成画。

    正如郑宣所言,此地水影、山影、柳影交织如梦,令人心旷神怡。

    薛淮看向郑宣问道:“郑大人,不知何人有这般大手笔修建这处影园?”

    郑宣答道:“回厅尊,此园乃数十年前进士郑元勋筹建,由大匠计成设计勾勒而成,后几经辗转由本地大族刘家购得。”

    刘家?

    薛淮看了一眼侧后方神态淡然的通判刘让,心中隐隐有了计较。

    众人继续赏景,园内筑境疏朗,奇石点缀,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

    不多时,前方出现一处精舍,黛瓦素墙之间以冰裂纹棂窗交错,轩外松梅掩映,室内琴案临窗。

    门上匾额书“玉勾堂”三字。

    谭明光携薛淮当先而入,余者紧随其后。

    “景澈,且入席叙话。”

    谭明光先入主位,坐北朝南,背后立着绘有《江帆楼阁图》的屏风。他显然不想让薛淮感到拘束,指着东侧首座笑言。

    薛淮拱手一礼,迈步入座。

    通判刘让作为扬州府衙名义上的第三人,泰然自若地坐在西侧首座,与薛淮遥遥相对。

    余者纷纷入座,薛淮下首便是推官郑宣。

    一群身量窈窕的侍女莲步轻移来到众人身后。

    厅内烛火通明,映照着窗棂上疏梅的暗影,丝竹之声若有若无地自远处的假山后传来。

    侍女们低眉敛目,为众人斟上温好的惠泉酒,动作轻盈无声。

    谭明光笑容和煦,先举杯道:“景澈初至扬州,水土或有不惯,愿这杯薄酒能驱散路途辛劳,也祝早日安顿。”

    他语气温厚,仿佛只是寻常长辈关切。

    “谢府尊关怀。”

    薛淮举杯相应,姿态恭谨。

    酒过唇舌,醇而不烈,确是佳酿。

    两位主官开了头,余者渐渐放松,气氛慢慢变得热烈起来。

    郑宣与对面的刘让对视一眼,随即笑容满面地向薛淮举盏道:“厅尊远道而来,为扬州增辉良多。卑职不才,这杯酒敬厅尊,往后但有差遣,宣必竭力。”

    薛淮含笑应道:“郑大人客气了,薛某初来乍到,正需诸位鼎力相助。”

    郑宣略感意外,从白天码头初见到眼下把酒言欢,这位传闻中性情骨鲠的年轻贵人竟然全无锋芒,这究竟是传言有虚,还是对方深藏不露?

    京城和扬州相距遥远,传闻夸大在所难免,只是扬州会馆送回来的情报理应没有谬误,至少不应该出现这么大的反差。

    他看着淡定优雅的薛淮,一时间不知该不该继续探查薛淮的底色。

    刘让见状便放下酒杯,指尖在冰凉的杯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低沉平静:“厅尊年少有为,在京城已声名鹊起,此番外放,想必定是胸有丘壑,欲在江南做一番大事业了?”

    这番话犹如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场间气氛为之一凝。

    其他属官虽在交谈,声音却都不自觉地小了下去,眼角余光皆暗暗投向主桌。

    知府谭明光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刘让所言带来的暗流涌动,自顾自地品着杯中绵柔的佳酿。

    薛淮则神情不变,拿起箸夹了一片清淡的笋脯,从容道:“刘通判谬赞了。薛某年少资浅,不过奉旨行事,尽责尽职罢了。京中些许虚名,实不敢当。”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刘让平静的脸,落在主位的谭明光身上,“扬州物阜民丰,府尊治理有方,薛某所求不过是协助府尊,使地方安泰,为陛下分忧而已。”

    谭明光听罢,脸上笑容更盛,抬手虚按了一下:“景澈此言甚合吾意!守成持重,安泰地方,乃你我职责所在。江南虽富庶,却也如这影园水境,求个稳字最是要紧。诸位共饮此杯!”

    众人连忙举杯,纷纷附和:“府尊高见!”

    刘让垂下眼帘,饮尽杯中酒,心中对薛淮的谨慎和周全生出一丝警惕。

    至于知府谭明光转移话题和稀泥的态度,刘让不以为意。

    原先他和扬州本地士绅也曾怀疑这位府尊大人是否韬光养晦故作姿态,然而通过仔细探查对方的履历过往,又经过将近半年的暗中观察,他们确认这位谭知府毫无野心,一心只在研读经史,此外最多就是希望属官们各司其职,能给他这一任添上些许政绩。

    刘让不再过多思虑谭明光的心思,他不动声色地向下首一位官员递了个眼神。

    那官员会意,待众人放下酒杯,便笑着向薛淮说道:“当年薛文肃公于扬州任上兴修水利,保境内十年无水患,而厅尊亦协助当朝大司空彻查工部都水司,可谓见多识广。如今厅尊临泽水乡,不知对扬州各处水利堤防可有高见?去年那场大水,真让下面人疲于奔命。”

    薛淮放下筷子,看了对方一眼,温言道:“河工水利,关乎国计民生,薛某只略知皮毛,岂能随意置喙。扬州水系纵横,堤堰复杂,非一日之功。水利案卷,薛某自会详查,并向府尊及诸位谙熟本地情状的前辈请教。至于高见……还是先了解透彻再议,贸然指摘,反倒不妥。”

    此时,一直侍立在刘让身后的一名清秀侍女,似是因倒酒略显紧张,手微抖了一下,不慎将几滴酒液洒在了刘让的衣袖上。

    侍女顿时脸色煞白,慌忙请罪:“通判大人恕罪!奴婢该死!”

    席间微有骚动。

    刘让眉头微皱,倒未发作,只淡淡道:“无妨,小事,退下吧。”

    这个小插曲并未酿成风波,却让刚刚成型的对薛淮的试探被迫中断。

    官场饮宴便是如此,起先以郑宣为首,刘让定下基调,余者借着敬酒的名义轮流请教薛淮,便是谭明光也不好阻止,毕竟这关系到薛淮能否顺利在府衙站稳脚跟。

    但是随着这个小插曲的出现,余者要是强行继续围着薛淮,那就过于露骨,传出去容易惹人耻笑。

    简而言之,体面很重要。

    薛淮端坐稳如泰山,心中已经逐渐明晰这扬州府衙的局势。

    对面的通判刘让出身于扬州四姓之首,兼之谭明光表面上彻底放权的态度,府衙人心渐归于刘让,尤其是今夜席间的氛围,足以证明这个刘让将会是他治政扬州绕不过去的角色。

    至于那个侍女……

    她这个失误出现得恰到好处,未必只是巧合。

    薛淮平静抬眼,转瞬间将对方的容貌记下,随即放下汤匙,正色道:“诸位同僚关切之心,薛淮深为感佩。薛某此来唯愿做事,往后诸般实务,还需仰赖诸位同僚精诚协作。”

    刘让心知时机已逝,他内心依然平静,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往后有的是机会检验这位年轻贵人的成色。

    薛淮与他目光交错,继而主动举杯,声音清朗地转向谭明光:“府尊在上,薛淮敬您一杯。承蒙今日接风雅宴,又见识影园绝景,实慰胸怀。愿在府尊带领下,与诸位同僚和衷共济,使扬州政通人和,不负陛下重托!”

    谭明光自然顺水推舟,笑容满面地举起酒杯:“好,好一个和衷共济,合该如此!诸君,我等同心,共报圣恩!”

    “共报圣恩!”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应和之声,气氛显得格外热烈融洽。

    杯盏交错的叮当声再次密集起来,侍女们穿梭添酒布菜。

    众人脸上重新挂满了笑容,互相敬酒寒暄,仿佛刚才那些暗藏机锋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刘让看着被众人簇拥着又敬了一轮酒的薛淮,他当然不能置身事外,于是面上笑容如常,朝薛淮举杯相敬。

    他的动作无可挑剔,只是眼神略显深沉。

    原以为来的是一个锋芒毕露刚极易折的愣头青,实际见到的却是如此年轻又圆融自如的坐山虎。

    倒也令人意想不到。

    不过……刘让始终认为,是人就有弱点,尤其是像薛淮这般骤登高位的年轻人,难道他还能是修炼数十载的老狐狸?

    一念及此,刘让放下酒盏,轻咳一声。

    转瞬过后,坐在薛淮下首的郑宣面上堆满笑容,对谭明光说道:“府尊,今夜值此良辰美景,外有佳乐怡情,席上珍馐佳酿,似乎唯独少了一样。”

    谭明光奇道:“少了什么?”

    郑宣刻意没去看薛淮,只是略略提高声音道:“卑职觉得唯独少了红袖添香,岂不可惜?”

    “你啊……”

    谭明光笑着抬手点了点郑宣,倒也没有扫兴。

    得到谭明光的默许,郑宣这才对薛淮说道:“厅尊,扬州现有四大花魁之雅名,卑职今夜特地请来二位,为厅尊接风洗尘,不知可否?”

    席间众人登时鼓噪起来。

    薛淮放下酒盏,俊逸的面庞上浮现几分酒色,他淡然一笑道:“有何不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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