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093【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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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朕就不信治不了你这个臭脾气。”
天子恶狠狠地瞪了薛淮一眼,继而高声道:“曾敏!”
司礼监掌印太监连忙迈着小碎步一溜烟进来,躬身道:“陛下。”
“你现在立刻去内阁,让宁珩之召集吏部尚书和翰林学士,就说是朕的旨意,翰林院侍读薛淮年少有为办事勤恳,可擢为詹事府右庶子。”
薛淮怔住。
曾敏领旨缓步往外退去,他跟在天子身边二十多年,单论揣摩圣心这门功夫,内廷无人能及,如何不知天子这道旨意只是虚晃一枪。
薛淮望着天子冷峻的面色,无奈又苦涩地说道:“陛下,您先前允准臣离京外放……”
天子寒声道:“怎么,一个右庶子还不能让你满意?干脆升你为侍读学士如何?”
不知为何,看到薛淮此刻如同便秘一般的表情,天子忽然觉得心情很舒畅。
御宇将近二十年,如今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位谨小慎微处处提防的新君,他用十年时间尽揽大权,朝堂之上他乾纲独断,内阁大学士的去留在他一念之间,纵然如宁珩之这等人杰也要仰其鼻息。
所谓高处不胜寒,这几年他的感受愈发明显。
无论宁珩之还是欧阳晦,甚至包括沈望这样的清流领袖在内,在他面前永远戴着无数层面具,揭下一层又是一层。
纵如此,他依旧能洞悉这些人的内心,便如宁珩之今日的再次退让,他知道这是对方有意为之,再往前一段时间,当宁珩之举荐岳仲明接任礼部侍郎的时候,他就大抵猜到这位首辅的心思。
可他依旧很满意。
原因很简单,目前朝中没人能替代宁珩之帮他打理这个庞大的帝国,所以他只需要宁珩之知进退懂分寸,这是君臣二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玩久了难免会腻味和疲惫,天子偶尔也想看见一个干净真诚的臣子,只是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
但凡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过五年以上的臣子,在他面前都会不自觉地戴上面具,至于那些刚入仕的年轻臣子,要么愚蠢虚伪如崔延卿,要么畏畏缩缩如高廷弼。
以前的薛淮只符合一半的要求,毕竟天子只想看到臣子的真心,而非身边出现一个时刻要直言进谏的诤臣。
直到工部贪渎案结束后,天子发现薛淮确实有了改变,虽说依旧有着刚直的底色,却懂了些人情世故,不像以前那般偏执,因此有意再试探他一番,这才有了方才的故作姿态。
此刻看着薛淮的神情,天子讥讽笑道:“侍读学士也不满意?”
“陛下,臣从来没想过高官厚禄。”
薛淮隐约猜到这位此刻的心理状态,那是一种只能意会无法言传的感觉,他收敛心神继续说道:“臣愿以人格立誓,臣并非有意欺瞒陛下,只是为大燕社稷考虑,臣愿承担此事的责任。”
“你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天子抬手摆了摆,曾敏心领神会地恭敬退下。
他还在殿外守着,自然不会跑去内阁传旨。
“朕知道你在替何人遮掩。”
天子恢复平静的语调,眼神略显锐利:“朕只是好奇,一贯忠耿刚直的薛淮,为何要这般尽力帮太子遮掩?”
这件事其实很好猜。
薛淮在意的人不多,沈望不可能让他做这种事,林邈和他的关系没到那个份上,其他人更不够格,剩下就只有见过他几面的东宫太子。
薛淮似乎知道此刻再隐瞒没有意义,他愧然道:“陛下,此事关乎储君清誉,臣岂敢信口开河。”
“这倒是奇了。”
天子审视地望着薛淮,缓缓道:“薛明纶与你父同宗同源,你得叫他一声族伯父,朕也没见你对他心慈手软。朕若没有记错的话,你和太子不过才见了三面,他就如此放心地将这种把柄交到你手上,而你居然为了帮他遮掩不惜触怒朕。薛淮,没看出来你这般有远见。”
最后那句话可谓诛心之言。
天子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太子身为储君,不出意外便是未来的大燕天子,而薛淮便是因为这一点才为太子做到这个程度。
问题是他还春秋正盛呢,你就迫不及待地改换门庭?
薛淮迅速摇头道:“陛下,臣一开始并不知这是太子殿下的请托,当时是云安公主找到臣,让臣在春闱中保举那五名考生。云安公主对臣有救命之恩,臣当时……当时确实不够坚定,没有直言回绝,只告诉云安公主臣会秉公阅卷,最多就是不泄露这件事。”
天子的眉眼稍稍舒展。
根据靖安司送上的密报来看,薛淮这番话应该没有掺杂谎言,这也就能解释他为何会按下此事不报。
这是个拧巴固执的年轻人,他欠了姜璃的救命之恩,不还心里难安,但是徇私舞弊又违背他的良心和准则,所以只能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同时又想尽可能维持春闱的公平公正。
若非孙炎和岳仲明两虎相争,薛淮多半不会揭露此事,而是尽职尽责地完成阅卷再离开贡院。
至于他帮太子遮掩,天子对此不是不能理解,像薛淮这种秉持天地君亲师的纯臣,极其看重国本根基,毕竟储君亦是君,倘若让朝野上下知道太子居然插手春闱,必然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想到这儿,天子意味深长地问道:“既然是太子委托云安找你,他并未在你面前表露,你又如何知道这是太子的手段?”
薛淮想了想说道:“回陛下,云安公主与朝堂相距甚远,她怎会突发奇想插手春闱?臣与云安公主的接触虽不算多,但臣知道她最厌烦这些琐事,因此必然是有人托她办事。臣思来想去,朝中除了陛下之外,恐怕只有太子殿下能够说动云安公主。”
“还不算太笨。”
天子淡淡一笑,又问道:“如此看来,你对云安的态度不太一般。”
薛淮略显局促地说道:“殿下,云安公主救了臣的命,臣对她只有感激之情。”
天子望着他的双眼,终究没有深入这个话题。
换做以前,他肯定不希望姜璃和薛淮走得太近,毕竟朝野皆知他疼爱姜璃,她的婚事当然要慎重对待,这关系到他往后对朝中的安排,无论谁家子弟成为驸马都会影响到朝堂格局。
不过薛淮这半年来的表现着实让他意外,沈望在工部也称得上任劳任怨,再加上欧阳晦愈发老迈,近两年和宁珩之的差距越来越明显,这让天子重新开始审视内阁的格局。
或许……沈望是个不错的大学士人选,至少不会像欧阳晦那般被宁珩之压得难以动弹。
但沈望一个人肯定还不够,所谓独木难支,他需要像薛淮这样的年轻英才帮忙钳制宁党。
基于这些考虑,天子没有过多干涉薛淮和姜璃的接触,也算是给朝野上下释放一个信号,即他现在比较器重薛淮。
“朕不过是随口一说,你紧张什么?”
天子笑了笑,徐徐道:“太子这件事你莫要再理会了,朕自有定夺。”
“臣遵旨。”
薛淮默默跟太子说声抱歉,他现在顶多只能把自己和姜璃摘出去,至于太子将要面对天子的怒火,此事他已是爱莫能助。
“话说回来,你这次在春闱中的表现很出色,朕很满意。”
天子温言道:“你想离京外放之事,朕允了。”
薛淮心中一松,面对这种喜怒无常又心思深沉的皇帝,他不敢有丝毫懈怠,还好最终如愿以偿,因而躬身道:“谢陛下恩典。”
天子顺势问道:“你想去何处?多半是江南吧?”
薛淮不愿错过这个机会,坦然道:“回陛下,臣想去扬州。去年工部对先父的指控是污蔑,但扬州府因洪水蒙受惨重的损失亦是事实,先父在天之灵定然不愿看到扬州百姓流离失所。臣不才,唯愿继承先父遗志,为扬州百姓重建家园尽一份绵薄之力。”
天子稍稍沉默,最终没有给薛淮一个明确的答复,只说道:“朕会让吏部尽快给出条陈,你可以回去了。你这段时间可以安排好家中诸事,也同翰林院的同僚们好生道别。往后莫要一味与人争锋,即便做不到和光同尘,也要学会刚柔并济。”
这算是君臣二人谈话至今,天子难得表露的两分真心。
“是,陛下,臣告退。”
薛淮行礼如仪,缓步退出文德殿。
来到殿外,他向曾敏点头致意,随即在内侍的引导下迈步离去。
曾敏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翰林的背影,心中将他的地位又拔高两个档次,暗暗感慨道:“薛侍读虽年轻,却已然简在帝心。”
穿过承天门洞,及至宫外御街,薛淮忽地驻足。
他回头看向巍峨恢弘的皇城,在三月底的阳光中呈现出明朗大气的美感,然而在薛淮看来却像是一座画地为牢的樊笼,将这世间最有权力的一小撮人困在其中。
薛淮抬手遮眼,这一刻只觉心中踌躇满志。
来这世上走一遭,若不能亲眼看一看大好河山,岂非人生一大憾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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