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送乌行(16)
翌日天明,乃是正月初十,大江两岸,微微下了场春日小雨。
昨夜一战,光彩如华,煞是热闹,对面松滋城内自然有些流言。但实际,正是因为光彩过于繁盛了,所以关西军上上下下都还没有谁确切察觉到韦胜机的下落,就算是有一些高手看到了最后一幕,猜到己方落败,也都还以为韦元帅在城内修养,万不敢往最后一步想的。
于是乎,关西军营中竟然能有序早餐。
另一边,白有思当然向高级将领们传达了讯息,但下面的军士跟对面其实一个心思,都觉得可能是有些胜负,却万万不敢想到胜负已定、生死已决的……不然为什么之前小半年没有半点进展?
考虑到淮右盟水军主力需要下午才能抵达,白有思也干脆下令一如既往,全营如常,等待援军一起并发,并制定了援军抵达后的一个简单方略。
整个早上,双方竟然一时相安无事,宛如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而到了上午,一个意外的访客打破了一切的预定计划——白立本来了。
这位白氏宗族大将在当日得到白皇帝指派来寻白有思后,大胆选择了南下路线,也就是从当时关西军控制的南阳西部地区进入汉水通道,然后避开南阳-襄阳城市群,转而利用自己的修为优势,单人翻越了襄阳西侧的荆山,直接来到了南漳水,最终直下枝江-松滋战场。
这个路线,得以让他在短短数日内便抵达目的地。
临到江北岸,白立本迟疑了一下,最终决定先去见韦胜机,然后再从韦胜机那里出发以使者身份光明正大去见白有思……理由不言自明,一则是要尊重韦胜机;二则如果不光明正大的话,是有一定被扣留风险的。
而这一光明正大,就正大出岔子来了。
他从上游冒险腾空来到南岸,表明身份,入了松滋,找到相熟的一名中郎将,然后去见元帅韦胜机。
再然后他们就发现,韦胜机不见了?!
关西军的高级军官们当然不是傻子,联想到昨日情形,立即意识到出了天大的事……退一万步说,韦胜机只是被打伤了,钻到后面山里疗伤,一时半会出不来,那也不能空悬帅位呀?!
白立本到底是有担当的,且晓得厉害,他只与带自己进来的军官做了关于韦胜机生死的讨论。然后再召集营中其他自己熟稔的将领时,便只告诉这些人李定打了东部巫族,现在随时可能南下,所以韦元帅被紧急召回长安,吐万长论作为副帅马上南下来接替,自己则作为天使和一卫大将军将都督全军撤回白帝城。
最后,方才鸣鼓聚将,汇集全军中高级军官,又说人家韦胜机久战无功,部队悬在巴蜀下游耗费日久,陛下已经下旨让韦胜机与吐万长论对调……没有想到韦胜机发脾气直接走了!
所以,只能由他这个天使和督军都督全军先撤回白帝城,等待吐万副帅。
一番哄骗之后,甭管大家信不信,但到底白立本本人的身份在这里,军中阶级法在这里,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大家知道韦胜机莫名其妙不在后,大约都晓得“一旦被发现”,白有思就要打过来了,而对面打过来是没人能阻挡的,所以赶紧走是没问题的!
于是乎,中午之前,在白立本这个天降神兵的带领下,此地的关西军如同南阳那边一样,开始了总体称得上有序的大举后撤。
这下子,白有思也坐不住了,不待后续水军援军抵达,立即仓促发兵。
冯缶带头,一位宗师和十余位新援凝丹一起出动,立即与部分水师隔断大江,试图将大英水师尽数拦截在江面,而白有思亲自与杜破阵、辅伯石、王厚等人率领部分兵马尝试跨江攻城。
白有思一动,黄云却再没有出现,关西军军心当即动荡失控。
甫一接战,便是大英水陆全军崩溃的结局!
坦诚说,从白有思到谢鸣鹤都觉得有些难以接受,因为若是能再晚一两个时辰,只要后续水师到了,有了充足的船只,完全可以一面锁住对方港口,一面从下游运兵跨江进行陆路攻击。
到时候,非但是全胜之局,还能把宝贵的船只给抢到手!
而现在呢?
现在最少有三分之一的敌方船只因为松滋城更居于上游的缘故,趁着一开始那一拨挂帆直接跑了,陆上更是因为部队短时间内难以调配过江,使得大英的大量兵马直接顺着陆路往上游逃窜。
不过,这是站在白有思和谢鸣鹤的视角来看,实际上,不要说从关西军的角度来看了,就连从冯缶这些人看来,都觉得已经足够摧枯拉朽了。
等到下午淮右盟的水军抵达后,更是浩浩荡荡,直接开始了逆流推进……卡了黜龙军南线足足小半年的松滋-枝江江心洲对峙彻底宣告结束。
夫复何求呀?
当然,话还得说回来,不能完胜总会造成麻烦,翌日,正月十一,阳光明媚。随着黜龙军兵不血刃夺取夷道,前一天未尽全功的恶果开始出现——白立本完全放弃了水军和大江航道,带着很难统计但绝对有相当数量的残兵,从夷道这里顺着清江逃入了清江郡。
于是乎,夷道城内,一个争论理所当然的出现,是要先追击他们,还是跟时间赛跑,继续西进,直接入蜀?!
“我们已经破了韦胜机,他们再来个宗师也不是咱们龙头对手,反倒是万一全军涌入,水道狭窄绵延,白立本这一两万人忽然出来,自后方堵塞我们,或者拦截粮道,都是个麻烦。”
“白立本一堆溃军,自家都没了粮食,很快就会自散,如何出来截我们的粮?”
“清江郡是一个套筒,里面是有几座城的,而且更深处还有不少熟蛮,也能引诱……反过来说,现在直接去打,反而非常容易。”
“现在去哪儿都容易……赶紧入夷陵,过巫峡,夺了白帝城,他们孤悬在外,很快就会自溃。”
“不错,几万溃军,缺衣少粮,不足为虑,尤其是我们夺了巫峡以后,他们根本无能为……”
“若是他们得到更多支援呢?或者只是幌子呢?”
“什么意思?”
“那我直说好了。”林士扬终于不耐,扭头看向了白有思,语气忽然又变得恳切起来。“白龙头,我们既然斩杀了韦胜机,击破了江上之敌,还要继续西进巴蜀,与此同时,张首席也追击白、白皇帝往武关去了,今日还有一个新情讯,说是李龙头已经破了东部巫族……种种事例摆在这里,便是稚童也晓得,天下大势已经偏转……那敢问,操师御跟萧辉还会继续对立吗?敢问所谓南梁上下还会继续支持我们抵御大英吗?我们走后,万一他们真的往上游过来,只靠周龙头,果真能抵挡?”
刚刚一直与林士扬争辩的杜破阵冷笑一声,本想嘲讽,却在瞥了座中一人后保持了沉默。
“罢了!罢了!”眼见着白有思也来看自己,谢鸣鹤一声叹气,站起身来。“白龙头,你们继续西进,我折回江东便是。”
“谢总管折回去干什么?”白有思认真来问。
“想法子劝降他们,至不济拖住他们。”谢鸣鹤状若轻松。
“没必要。”白有思正色道。“只要平定了关西,江东之事,不过是我再回身顺江而下走一遭的事情。”
“怕的就是这个!”谢鸣鹤苦笑一声,心中暗道,却没有说出口。
“白龙头所言极是。”孰料,今日才追上来且一直沉默的周效尚忽然开口。“谢总管,巴蜀富庶,而江东和江都那摊子烂事,便是他们想和解,怕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停的……只要十天半个月,我们大军越过白帝城,将富庶的巴郡握在手,他们想折腾,加上白立本那一两万溃兵一起折腾,也不耽误我们继续扫荡蜀地。至于说我这里,能守则守,不能守坚壁清野,将船只、粮草往襄阳送,拖延他们便是。真有万一,我便弃了荆襄九郡,带一些兵马北上南阳,协助张首席攻伐武关。委实不必忧虑的。”
白有思再三点头认可。
可谢鸣鹤还是不说话。
这个时候,杜破阵终于叹了口气并扭头看向了谢鸣鹤:“谢总管,有些话你与白龙头不方便说,我来说便是——你是前日见到韦胜机黄云似乎当年江神杨斌,却被白龙头三剑来破杀,再加上如今这个局势,担心若不能处置好江东……或者咱们干脆一点,就是江东那些人不知轻重,不晓明暗,硬是自己撞上来,到时候万一是李龙头、单龙头这种人来主持局面,不免又会来一轮杀戮,所以才自请回身,想要控制局面,扯一扯他们,是也不是?到底是乡人嘛!”
谢鸣鹤黑着脸点了下头。
“白龙头,你其实已经晓得谢总管心意,但谁也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犯蠢,也不好直接予以承诺,更担心谢总管此行之安危,不愿意他回江东,偏偏又不好阻止,是也不是?”杜破阵继续来问。
“自然如此。”白有思尴尬点头。
“那这事情好办。”杜破阵终于失笑。“两位,我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你们看,谢总管继续随白龙头西进巴蜀,我跟林将军一起回江东如何?”
众人一愣,倒是林士扬眼皮当场一跳。
而杜破阵早已经从容解释了起来:“我们就说,谢总管请来了冯府君这些人,局势大变,而白龙头斩杀了韦胜机后,眼见大势已定,趁势夺了我跟林将军的兵马地盘,我们无法立足,只能各自去找他们……到了那里,不就是想法子让他们内耗,拖延时间吗?我跟林将军须不是什么废物。”
众人大多还在沉默,因为他们已经反应过来了,这杜龙头竟然也忧心自己之前姿态不够正了。
不至于吧?你淮右盟的根基是跟黜龙帮交织最深的,多少个头领、大头领、地方上舵主、军中护法都是沾着你杜盟主色的,你都开始这样,让其他人怎么办?
这大江上哪个不是初来乍到的?
“那就这么办!”坐在上首的白有思眼瞅着谢鸣鹤朝杜破阵认真一礼,毫不迟疑,一言而定。
正月十一当日下午,几乎没有多余停顿,打着黜龙军旗号,实际上只有王厚从徐州带来几营兵马算是黜龙军却囊括了部分荆襄军、大量湖南降人、几乎全部淮右盟剩余部队的数万联军,以淮右盟淮上水军为先锋、荆襄军为后卫,果断扔下了逃入清江郡套筒的韦胜机-白立本残部,继续逶迤西进,直扑白帝城。
当然,他们不晓得的是,就在同一日,河北也在进行着一场巨大的进军行动。
与大江之上集中于一线逆流而上的进军不同的是,再度被召唤起来的黜龙军河北主力与一直投入战斗的晋北、武安两个小行台一起,是按照既定计划兵分多路,然后同时发动了攻击:
一自河内循沁水叩长平;二自武安穿红山叩上党;三自恒山出井陉叩太原;四自晋北叩楼烦关。
四路兵马,齐齐来叩晋地,看旗号,徐世英、雄伯南、周行范、洪长涯、王叔勇、徐师仁等黜龙军方面之任和核心大将都有出现,而且不用想都知道,里面肯定有疑兵,有偏师,有主力……这种明显早有准备且规模宏大的攻击,自然瞬间就让晋地全线震怖。
而很快,原本在河东坐镇,此时刚刚奉命准备北上去接管巫族毒漠防线的宗师鱼皆罗在往渡口路上就忽然收到了至少来自于其中三处的求援,整个人懵在当场。
他现在该去何处?!
“本不该多问的,但还是留个底吧,徐副指挥准备去哪儿?”
同一日傍晚,邺城城外,暮色中,旗号明明已经出现在武安的徐世英赫然出现在了一支即将启程的军队中,在一起的还有黜龙军老牌宗师雄伯南,以及一位主力大将徐师仁,很显然,前线很多都是疑兵,所谓主力跟偏师是要视情况而定的,至于此时询问他的,赫然是大行台掌舵人,扶着佩剑来相送的陈斌。
徐世英本能觉得奇怪,但还是认真做答:“还是要视情况,我们先试试最薄弱的上党,看看能不能把太原的王怀通跟河东的鱼皆罗吸引过来,让王五郎建功,而他们若不来,我们就直接拿下上党……当然,若是北面李龙头过早发起攻击,肯定是要立即从内线迅速转移战线的。”
陈斌点点头,明显敷衍。
这下子,就连一旁魏玄定和对面的雄伯南、徐师仁都意识到,计划已经组织和实施了多日,今天只是发动而已,这位陈副指挥肯定另有想法。
刚刚那话只是个引子。
“徐副指挥、天王、徐龙头。”陈斌迟疑了一下,决定开诚布公。“你们此去,咱们不讳败,或许还要回来,但眼下局势,说咱们一举成功,那也不算什么意外,那到时候,咱们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再见了……有件事情,之前王五郎走的时候,我就私下跟他说了,现在你们也要走,正好魏公也在这里,我一定要公开说出来。”
徐世英、雄伯南、徐师仁一起拱手,魏玄定也捻须侧身来听。
“之前帮里私下有句话说的极好,不晓得是说咱们帮里这些龙头,还是说当日你们建帮时几位大头领,说你们其实没一个好相与,我深以为然。”
陈斌扶着剑,在早春夕阳下言辞谨慎,俨然是不想造成误解。
“其实,按照我在大行台这些年的经历和看法,哪里是区区这几人,帮中上下,就没有谁是个好相与的!
“只不过有的人野心露在外面,有的人藏在里面;有的人营私手段高明,有的人吃相难看;有的人自诩高门,看不起其他人,却不想同样有些人自底下爬上来,素来不择手段;有些人愚若农氓,一点兵权都不舍得撒开,有些人却好高骛远,总是想着一些不着调的前途。
“更不要说还要计较纷争,你是河北人,我是河南人;你是大行台的,我是下面地方行台的;你是建帮元从,我是前魏降人;你是武夫,我是刚刚科考过来的文修……他们相互之间就是不对付。
“你们说对不对?”
“这谁不知道呢?”雄伯南一声叹气。“但大家到底还能团结一致的。”
“这就是要害所在,为什么咱们黜龙帮能团结一致?为什么没有分崩离析?为什么李枢走了,都没有引起内乱?为什么还能做到如今规制,天下在望?”陈斌接上此话,连番发问。
“自然是因为……因为张首席英睿坚决吧?”魏玄定捻须言道,语气却显得有些飘忽。
“诚如此言!”陈斌忽然按着长剑扬声相对。“诚如此言!非张首席,便是有黜龙帮,不过是局促于河南济水两岸,然后要么一头栽到东都,要么跟河北这边拼的你死我活,最后被大英出关一把卷走!非张首席,便是有黜龙帮,便是越过大河界限,且熬到了今日,也免不了内乱更迭、制度缺损,你来争,我来抢,一直到今日才晓得建设制度,规范路线,然后依旧免不了被大英一席卷走。”
话到此处,陈斌一手按剑,一手指向在场的几位龙头,最后落在自己身上:“诸位……非张首席,咱们几位莫说聚在一起做事情、伸展志向乃至于廓清天下了,只怕早就在什么角落里相互搏名厮杀,成者流窜为他人犬,败者为路边骨了,你们谁能否认?”
魏玄定、徐世英、雄伯南都没有吭声,只是等待陈斌继续言语,因为他们已经猜到了对方要说什么,徐师仁想附和,但其他人都没有开口,他也只能闭嘴静待。
“几位,魏公。”陈斌先扫视了一圈,后落在了身侧魏玄定身上。“我晓得五年期限还不足,我也晓得,这个国主不是你自求的,反而是首席本人看不上这个国主之位,还有些要借他身份强化咱们黜龙帮地位的意思……但时日不同,局势也不同了,若是我们这一回真打到长安,极速大胜下,内外人心都会不稳,而且肯定会有小人投机。”
话到这里,陈斌复又看徐世英等人:“这个时候,你们若能在长安城外会师,那不管皇帝也好圣人也罢国主也行,都无所谓,反正一定要请首席继三辉四御之正统,承大位,立天命!不可有半点迟疑!这是私心,也是公务!关系着帮内之承序,关系着大明之稳定!切切不可迟疑动摇!你们三位,能与我做个承诺吗?”
“说的有道理。”雄伯南点了点头。“我想过此事的,正该如此。”
徐师仁地位偏低,他强忍着等雄伯南说完,方才赶紧颔首:“正该如此!陈指挥交代的妥当!首席正该应承天命,属下岂敢不应?!”
徐世英全程面色如常……他一开始就猜到了对方要说什么,因为他本来就想着自己把这事办了的,而反过来说,这话既然被陈斌抢了,那自己反而就没必要过于着急展现态度了。
于是乎,其人本能看向了魏玄定,好像很在乎对方态度一般。
魏玄定原本也很从容,此时看到徐世英状若顾忌的看了过来,当场双手一摊:“正该如此!不过要老夫来说,陈指挥也不必过于把此事当做什么大事,人心向背摆在这里,你看,咱们五人,出身、职务、经历、亲疏、修为全然不同,不是只徐大郎一人迟疑吗?!”
其余三人齐齐去看,徐世英愣在当场,只觉得陈斌开头那段话委实诚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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