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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0章:逃难,死守


车身剧烈摇晃,不时有包裹、箱笼甚至小件家具被颠簸下来,立刻被后面涌上的人流踩踏、淹没。

一个半旧的藤编箱子被挤开,里面花花绿绿的女子衣物散落一地,瞬间被无数只沾满泥尘的脚踩得污秽不堪。

“我的儿!小宝!别松手!”一个妇人凄厉的哭喊撕心裂肺。

她的声音立刻被更大的喧嚣吞没。

她怀里的孩子不知何时被挤脱了手,小小的身子在无数条腿的缝隙间挣扎哭号。

妇人疯了似的向孩子方向挤去,披头散发,状若癫狂,却被汹涌的人流死死挡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小小的身影在腿脚丛林里时隐时现,哭声越来越微弱。

旁边一个汉子试图弯腰去捞,却被后面涌来的人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立刻招来一片惊恐的咒骂和推搡。

路边的沟渠里,歪斜着一辆断了车轴的板车。

车上的粗布被褥、锅碗瓢盆散落一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翁,大概是车的主人,正徒劳地试图将沉重的车身拖出路沟,浑浊的老泪混着汗水流进深深的皱纹里。

他的努力在奔腾的人潮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可笑,很快就被裹挟着向前涌去的人群挤开,只能绝望地回头望着那堆散落的家当,嘴里发出无声的哀嚎。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尘土、牲畜的臊气、还有隐隐的血腥味,以及一种名为“末日”的绝望气息。

一张被踩踏得面目全非的童谣纸片,在无数脚踝间翻飞,上面依稀可辨稚嫩的笔迹:“……西边来,西边鬼来……”

夕阳,如同熔化的赤金,沉甸甸地泼洒在方原城巍峨的城楼上,给冰冷的砖石镀上了一层短暂而残酷的辉煌。

沈星云按着腰间佩剑的剑柄,甲叶在晚风中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他独自伫立在垛口之后,身影被拉得很长,投在身后空旷的城楼地面上。

他站得笔直,像一杆插在城头的铁枪,目光却沉沉地投向南方,那吞噬了近百万生灵的官道方向。

在另一边,则是沈重山跟洛长风,他们目光悲凉,但也带了一丝悲壮。百姓有自己的选择,而他们也有自己的选择。

城下,方原城往日喧嚣的街巷,此刻只剩下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寂静。

商铺紧闭,门户凋零,满地狼藉——散落的杂物、踩掉的鞋子、撕碎的纸片……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垃圾,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街面,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是这座巨大城池无声的呜咽。

往昔的人间烟火气,被那一声宣告彻底抽空,只余下死寂的躯壳。

而目光所及的南方,那条连接着平泽府、临川府、通向未知“安全之地”的官道,却升腾起一条由烟尘组成的、巨大而狰狞的长龙。

它自方原城下蜿蜒而起,扭曲着、翻滚着,一路向南延伸,直刺向被夕阳染成一片血色混沌的天际线。

那是百万双奔逃的脚踩踏出的尘埃,是无数车轮疯狂碾压后扬起的绝望。

烟尘遮天蔽日,仿佛大地本身也在恐惧中颤抖、溃烂,形成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烙印在暮色四合的大地上。

沈星云的手指紧紧扣着冰冷的垛口砖石,粗糙的棱角几乎要嵌进皮肉。

他看得见那烟尘中隐约的哭喊,听得见那遥远传来的、如同大地悲鸣般的混乱喧嚣。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冰冷的悲怆,如同沉甸甸的铅块,压在他的胸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真正的西维铁骑或许尚在百里之外,甚至可能只是一次虚张声势的调动。

然而,他更清楚,自己那句出于职责的警告,已然变成了一把无形的巨锤。

这把锤子,裹挟着人们对战争的原始恐惧,裹挟着谣言如野火般的疯长,裹挟着人性在绝境下的疯狂自保,重重地、狠狠地砸了下去。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如同退潮般从沈星云冰冷的铁甲上褪去。

城头彻底沉入暮色的阴影,唯有那双望向南方烟尘长龙的眼睛,在黑暗中依旧反射着远处天边最后一点微弱的、血色的光。

他依旧站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塑,肩头仿佛承受着千钧之重。

城楼下,死寂的城池如同巨大的坟墓,只有风穿过空巷,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他微微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又似梦呓,只有紧贴在他身侧冰冷的城砖才能勉强捕捉:

“这城……还未破……”

话音未落,便被南面官道上那永无止境的、裹挟着无数破碎人生的烟尘与喧嚣,彻底吞没。

方原城周边的府城,最终全都合兵一处,只是,他们面对着西维军,并没有任何胜算。

暮色四合,那蜿蜒至天际的尘土巨龙,便是人心在战鼓擂响前,自行崩塌溃散时扬起的灰烬。

西维大军终于来了。

没有预想中遮天蔽日的烟尘,黎明前的黑暗浓重如墨,吞噬了一切。

唯有大地深处传来的震动,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越来越沉,越来越近,连方原城坚固的城墙都在微微颤抖。

城头值夜的士卒死死攥住冰冷的矛杆,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瞪大的眼睛在黑暗中徒劳地搜寻,喉咙发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恐惧。

天光,以一种残酷的方式撕开夜幕。

当第一缕灰白渗入东方天际,城下那片曾经空旷的原野,已然被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铁灰色覆盖。

那不是泥土的颜色,是甲胄,是刀枪,是西维人沉默而狰狞的脸孔组成的金属之海。

阵列森严,长矛如林,斜指苍穹,带着收割生命的冷酷。

一面面巨大的、绣着狰狞狼头的黑色战旗,在初冬凛冽的寒风中猎猎狂舞,如同招引亡魂的幡。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城头城下,只有风卷过旗角发出的呜咽。

这死寂比任何战鼓都更能摧垮人心。

城墙上,一张张年轻或苍老的脸,在清晨的寒气里变得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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