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方青禾突然提议，说大家辛苦了一年，不如全村一起聚聚，庆祝庆祝。

这个提议一出，瞬间引来不少赞同声。

于是由秦志刚牵头，把日子定在腊月二十四，过小年那天。

方青禾出了两头猪，两只羊，二十坛酒，并再一次请来戏班子。

其他村民也相继添菜，有人拿腊肉咸鱼，有人出鸡鸭鱼蛋，萝卜白菜这类菜更是不缺。

腊月二十四，小年。

冬日的阳光难得慷慨，暖融融地洒在村口宽阔的晒场上。

这里早已不复平日的空旷，变成了一个巨大而喧腾的露天宴席场。

村民们像蚂蚁搬家一样，扛着自家的八仙桌、长条凳、抱着碗筷，说说笑笑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男人们吆喝着，将桌子一张接一张地拼凑起来，很快就在晒场中央铺开了一条蜿蜒曲折又无比壮观的“长龙”。

女人们则自发地围拢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几口大灶旁，那里早已是热气蒸腾，香气四溢。

几口尺八的大铁锅里，大块的猪肉、羊肉在翻滚的浓汤中沉浮，油脂的醇香混合着葱姜的辛香，勾得人直咽口水。

旁边的油锅里，金黄酥脆的肉丸子“滋滋”作响。

蒸笼叠得老高，白色的蒸汽带着米面特有的甜香袅袅上升。

各家带来的腊肉被切成薄片，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油光，鸡鸭早已收拾干净，或炖或炒，一旁还有成筐成筐水灵灵的白菜、萝卜堆放在一旁，等待着被烹制成一道道鲜美的菜肴。

孩子们是最高兴的，他们就像脱缰的小马驹，在桌椅和人腿间兴奋地追逐打闹，欢笑声、尖叫声此起彼伏。

几个馋小子围着炸丸子的油锅，眼巴巴地等着，隔一会儿就问什么时候可以吃饭，那眼馋的模样逗得大家放声大笑。

钱氏看不过去，给每人分了一个炸肉丸。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其他孩子都不玩了，纷纷跑过来讨肉丸吃。

钱氏一边夹肉丸一边道：“我之前还说两头猪有些多了，吃不完，看到你们这群小饭桶才知道，哪里会吃不完，只有吃不够的。”

抱怨归抱怨，但是听到小孩子们一口一个“谢谢钱奶奶”、“谢谢大娘”，她夹肉丸的速度又更快了些……

“开席喽！”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如同吹响了集结号，大家都迅速找地方坐下。

男人们们端着巨大的木托盘，开始流水般地上菜。

热气腾腾的炖肉、香气扑鼻的炒菜、金黄诱人的炸货、自家腌制的咸菜依次被送上桌，空荡荡的桌面很快被填满。

“大家伙儿！都静一静！”

秦志刚作为牵头人，站在一张条凳上，举起手中的粗瓷碗，声音洪亮，“今儿个小年，咱全村老少能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吃顿团圆饭，不容易。

这多亏了青禾出钱出力，请大家吃肉看戏。

也是托青禾的福，今年家家户户都能过个丰收年。

这第一碗酒，咱大伙儿一起敬好不好？”

这话落音，不少人都跟着喊“敬青禾”。

村里人或多或少都跟着青禾赚到钱了，敬的这一杯酒，他们发自肺腑。

方青禾端起酒杯站起来：“我不过是牵了个头，干活的都是你们大家伙儿，我可不好舔着脸占这个功劳。

如果真的要敬，我觉得这第一杯该敬辛苦了一年的自己，敬越来越好的明天！”

“好，敬辛苦了一年的自己！”

“敬好日子！”

“敬青禾！”

“干了！”

晒场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应和声，男女老少纷纷举起了手中的碗、杯，无论里面是酒是水，都带着最真挚的热情一饮而尽。

第一杯酒过后，便正式开席。

有人筷子飞舞，埋头苦干；有人轻声聊天，欢声笑语；也有人推杯换盏，高谈阔论。

来给方青禾敬酒的人不少。

他们也不让方青禾陪着喝酒，通常是端着酒碗说一通感谢的话，然后自己干了。

方青禾以茶代酒，含笑回应着每一位乡亲的真诚谢意，场面热烈而温情。

直到一个身影端着酒颤巍巍地走到了方青禾跟前。

分家不到两年，方有根瞧着老了十岁都不止。

一脑袋头发已经花白，整个人瘦骨伶仃，说是风烛残年一点也不为过。

随着方有根靠近，喧闹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附近几桌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方有根脸上堆着刻意的笑容：“青禾啊，爷爷也来敬你一杯！”

他浑浊的眼睛扫过周围看热闹的村民，声音更大了些：“看到你现在这么出息，把咱们村子带得这么好，爷爷这心里头可真高兴！

咱们老方家，出了你这个能干的孙女，是祖坟冒青烟了。”

方青禾的手指在茶杯上转着圈，既不接话，也不阻拦。

方有根摸不准她的意思，只能用委屈的嗓音继续道：“青禾，我这段时间经常想起以前的事，越想越觉得以前错得离谱，我对不起你爹，对不起你一家子啊！

我年纪大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天，我就希望在死之前弥补一下你们家。

你给我一个机会，行不？”

老头子丢下脸面不要，在方青禾面前佝偻着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好些年老的人都觉得心酸。

但方青禾此前几次立威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她没说话之前，没人敢敢开口劝她。

空气安静得有些凝滞，就连小孩都下意识停下咀嚼的动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方青禾身上。

方青禾将茶碗往桌上一扔，“哐当”声响昭示着她此刻糟糕的心情。

“爷爷，你这话，我听不懂。”

在方有根快要维持不住那副可怜相时，方青禾终于开口。

“你要弥补我们家，怎么弥补？

是能让时光倒退，在我爹饿着肚子被欺负的时候给他填饱肚子？

是能在我娘流产之前好好照顾她，让她把两个被流掉的孩子顺利生下来？

是能在青田被赶到村尾草屋之前留下他，让他在父母的照顾下长大？

还是能在我爹病重时拦下小叔，让他别偷我爹的救命钱？

又或者是在我爹生病时不把我们一家赶出来？”

方青禾一番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直接剖开了方有根那层虚伪的亲情面纱。

她的话字字戳心，将自家多年的委屈全摆在明面上，成功堵住了一些人的嘴。

方有根被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好一会儿才来开口：“青禾，过去的事情没办法更改，但我以后一定你们好……”

“我爹如今儿女双全，丰衣足食，实在不缺你的这点好。

如果你真想为他做些什么，我倒是能给你指一条路。”

方青禾双手环胸，在方有根的期待中冷冷开口：“你尽量不要出现在他面前，让他别想起曾经被父亲轻视的日子，就是真正的对他好！”

方有根：“……”

他万没想到方青禾发达之后还是这样不要脸面，当着全村人演都不演，直接跟他对着干。

眼下这种情况，他清楚很难从方青禾手里讨到好，可他实在受不住了。

老四要成亲，老五瘸腿之后就跟瘫了一样，每天啥活儿不干，只知道要吃要喝。

再看老大，房子盖了一套又一套，竟然还给青田的先生也盖了个大院子，手里还有个田庄，每天啥也不用干，就等着天上下钱雨。

既然是他的种，这样的好日子凭什么没有他的份儿？

就是胡搅蛮缠，他也得沾上光！

他苦着脸，一副可怜模样：“青禾，我以前就算再过分，我也是你爷爷，是我生了你爹，把他养大成人……”

“所以该尽的养老责任，我们家一分不少。

我们给的东西是族长和族老共同定下的，你要是有意见，先找族长，他同意更改以后再来跟我爹说。”

方青禾一句一顶，根本不给方有根发作的机会。

方有根眼见说话不管用，一咬牙一跺脚，索性冲着方青禾跪下来：“我求你，求你大人有大量，行了吧……”

这一举动把大家都吓傻了。

有人想推开方青禾，但方兴旺动作更快，他突然窜出来，双手掐着女儿胳膊，举着她挪到一边，然后跑到女儿原先的位置，冲着方有根就跪下来。

他一边磕头一边哭：“爹，你给我下跪，你这是要逼死我啊！

你才说什么知道错了，要对我好，你就是这么对我好的？

我知道，你就是看我的日子好过了一些，想把我骗回去养家，给四弟娶媳妇，照顾五弟终老。

可是爹，你为你儿子着想，我也得为我儿子着想啊！

我没爹疼，我不能让我儿子步了我的后尘，我要给他们赚钱，送他们读书，给他们置办产业。

爹，你没能给我的，我都得给我儿子……”

方兴旺哭着哭着，突然一双手捂着喉咙，好像喘不过气来一样。

紧接着大家都注意到他的脸红得不正常，脸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疹子。

方青禾一看就知道她爹肯定是吃羊肉了。

她装作一无所知，冲过去将人抱住，惊慌失措地喊：“爹，爹您怎么了？您别吓我！

您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娘和弟弟妹妹可怎么办？

您坚持住，我这就送您去看大夫。”

秦志刚第一个反应过来：“青禾，你等等，我这就回家套骡车。”

秦志刚刚走，吴杏花从人群中挤进来，抱着方兴旺哇哇哭：“当家的，你不能丢下我跟孩子们啊！

不然我一定带着孩子们去死，我让你绝后！”

接着她又像疯了一样指着方有根骂：“你个老不死的，你就是看不得我们家好是吧？

兴旺的病好不容易养好，大夫说不能让他受刺激，不能给他压力，你偏要当着全村人的面逼青禾，逼他，你是不是以为他死了，他留下的东西就归你那几个没出息的儿子？

呸！我今儿就把话放在这里，你死了这条心！

我就是把家里的钱烧成灰扬了都落不到你头上。

你别觉得我孤儿寡母好欺负，我女婿可是四品将军，县令大人看到他都要行礼，有他护着，你一个子儿也别想拿到手。”

就在这时，秦志刚已经从最近的人家弄了骡车来：“婶子，青禾，快上车，咱去找大夫！”

秦志强抱起方兴旺就往骡车走，吴杏花连忙跟了上去。

方青禾临走之前不忘给大家道歉：“不好意思，因为我们家的事情影响你们兴致了。

我送我爹去看大夫，你们先吃吧。”

这事儿肯定怪不着方青禾，大家让她赶紧去忙，有什么事情招呼一声。

等骡车走了，众人的视线都落在方有根身上。

旁边桌一个跟方有根同辈的老人“砰”地一声把酒碗顿在桌上，粗声粗气地道：“有根，当初分家兴旺受了多大委屈，咱村里谁不知道？

没道理他们一家子熬出头了，让你来摘桃子。

你今儿当着大伙儿的面闹这一出是要干啥？

拿我们当枪使啊，我告诉你，别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我们有眼睛有脑子，知道谁占理！”

“就是！”一个受过方青禾恩惠的妇人也忍不住帮腔，“分家分得那么绝，兴旺病成那样，直接把他捆了扔去草屋，要不是兴旺命大，说不定坟头草都老高了。

你现在看人有钱了就想沾光，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随着两个脾气耿直的站出来说话，群情瞬间被点燃。

不满的议论声、指责声纷纷响起，矛头直指方有根。

方有根原本想借全村人的场合逼迫方青禾低头，却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瞬间成了众矢之的。

他倒是想开口为自己解释，奈何群情激奋，他的声音一次又一次被压下去。

方宏盛等大家骂完才站出来：“有根，天底下的好事不能都叫你一个人得了，当初既然把兴旺一家子当累赘甩了，现在就别想捡回来。

今天我正式通知你，以后都别往兴旺面前凑了，他该给你的孝敬，由他送去我家，我转交给你。

你要是再冥顽不灵，故意给兴旺找不痛快，那我就只能请出族谱，把你的名字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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