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黄三台于纯白的虚无地狱中，被剥夺了感知，被抹除掉存在，连痛苦都成为一种奢侈，最终化作一粒被遗忘的宇宙尘埃时。

饥渴漩涡的第九条岔路，迎来了一位画风截然不同的客人。

龚卫。

一个四十八岁，却活得像个十八岁热血漫画男主角的酒吧老板。一个把“重情重义”当饭吃，把“江湖规矩”当水喝的社会大哥。

他感觉自己就像被塞进了一台失控的滚筒洗衣机里，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在跳探戈。等他好不容易脚踏实地，还没来得及吐槽金卡这娘们的待客之道，就被眼前的景象给震得半天没合拢嘴。

这里，不是黄三台那能把人逼疯的“毛坯房地狱”。

恰恰相反。

这里，热闹得能把死人吵醒。

他正站在一个巨大到无法想象的圆形竞技场中央。与其说是竞技场，不如说是一个融合了古罗马斗兽场、现代奥运会场馆、华尔街交易所以及双十一晚会现场的究极缝合怪。

四面八方是山呼海啸般的观众席，人头攒动，声浪震天。头顶上，无数巨大的全息屏幕正疯狂刷新着各种排行榜，什么“百米冲刺榜”、“一分钟剥蒜榜”、“憋气时长榜”、“仰卧起坐榜”……密密麻麻，琳琅满目，闪烁的霓虹灯光能把有光敏性癫痫的人当场送走。

“嘛玩意儿？”

龚卫揉了揉眼睛，他一个开酒吧的，怎么感觉像是走错了片场，被抓来参加《吉尼斯世界纪录》的现场录制了？而且还是全能项目专场。

“第九赛道，‘争道’，开启！”

“第一项：百步穿杨！”

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电子音响彻全场。

话音未落，龚卫的手中自动出现了一把造型精良的【复仇之弓】。而在百米开外，一个同样手持长弓、面目模糊的“对手”也已就位，靶子则是最经典不过的苹果。

对手的脑袋上顶着一个ID：“卫冕冠军_8964”。

龚卫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搞半天，是比赛啊？

比这个，他可就不困了。他龚卫这辈子，就好个面子，爱个输赢。尤其是射箭，这可是他的老本行，他的肌肉记忆。

“来活儿了，兄弟！”

龚卫豪迈地拍了拍手中的弓，他那颗沉寂已久的好胜心，瞬间被点燃。他甚至还有闲心冲着对手和观众席抱了抱拳，露出了一个社会大哥招牌式的、带着几分痞气的笑容。

〖精准之眼〗，开启！

刹那间，整个世界在他眼中都变了。空气的流动，风速的轨迹，百米外那颗苹果上细微的纹路，甚至对手那模糊面孔下，因紧张而微微加速的心跳，都化作了清晰无比的数据，涌入他的脑海。

对手率先出手，箭矢破空，精准地擦着苹果的边缘飞过，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

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惋惜的叹息。

轮到龚卫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拉弓，瞄准，撒放，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咻——”

箭矢如流星，后发而先至，不偏不倚，正中苹果核心！

“砰！”

苹果应声炸裂，红色的果肉和汁水四散飞溅。

全场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头顶的巨大屏幕上，龚卫的头像被放大，旁边打出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胜利！”

一个纯金打造的奖杯凭空出现，落入龚卫手中，沉甸甸的，散发着胜利的芬芳。

“有点意思。”龚卫掂了掂奖杯，那股久违的、赢得胜利的快感，让他全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享受超过三秒钟。

手中的奖杯就化作光点消失了。

“第二项：雕刻核桃！”

冰冷的电子音再次响起。

龚卫面前的石台上，凭空出现了一堆核桃和一套微型雕刻刀。对面的“卫冕冠军”也换了人，ID变成了“核桃圣手_007”。

龚卫：“……”

这跨界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可没等他吐槽，比赛的倒计时已经开始。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凭借着〖精准之眼〗对力道和角度的变态控制力，他竟然真的在一分钟内，在一个核桃上雕出了一艘栩栩如生的“核舟记”。

结果，毫无悬念。

“胜利！”

又一座奖杯，又一阵欢呼，又一次三秒后化为乌有。

“第三项：限时拼图！”

“第四项：斗地主！”

“第五项：垃圾分类！”

……

“第九十九项：为一篇营销号爆款文章点赞并转发！”

龚卫已经麻了。

他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在一个又一个离谱的赛道上连轴转。他赢了一场又一场，奖杯拿到手软，欢呼听到耳鸣。

一开始，他确实很爽。那种不断战胜对手，登顶第一的感觉，比喝了十斤烈酒还上头。

但渐渐地，他感觉不对劲了。

这里的竞争，是无止境的。

他每一次“胜利”，都只是下一场更难、更诡异的比赛的开始。对手永远比上一个强，挑战永远比上一次更变态。

他从最初的兴奋，到后来的投入，再到现在的疲惫。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吊在车前的驴，眼前永远挂着一根“胜利”的胡萝卜，诱惑着他永不停歇地向前跑，直到活活累死。

他赢麻了，但也快疯了。

“老子不玩了！”

在又一次赢得“如何优雅地给手机贴膜”大赛冠军后，龚卫把手里的工具往地上一扔，他累了，身心俱疲。

他想起了井星那个神棍之前念叨的“创造论”。

对，不能被这地方的规则牵着鼻子走，要自己创造价值！

龚卫深吸一口气，他看着自己手中的【复仇之弓】，这不仅仅是杀戮和竞争的武器，它也可以是创造的工具。

他背对着下一个即将开始的赛场，走到竞技场边缘一面空白的墙壁前。

他要在这里，创造一幅只属于他的画。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的，不是什么冠军奖杯，也不是山呼海啸的喝彩。

而是他那个开在天城城西区的、有点破旧但很温馨的酒吧。是礼铁祝那个东北糙汉憨厚的笑，是商大灰狼吞虎咽的吃相，是沈狐倔强又清冷的脸庞，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龚赞跟在沈狐屁股后面献殷勤的傻样……

是他的兄弟，他的同伴，他的“家”。

龚卫的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他再次拉开了弓。

这一次，箭矢的目标不再是敌人，而是那面冰冷的墙。

“咻咻咻——”

他搭箭、射箭的速度快到了极致，无数箭矢带着破风声，钉入墙体。他没有用〖精准之眼〗去计算什么数据，全凭着心中的那份热爱与思念。

箭矢是他的画笔，墙壁是他的画布。

很快，一幅由无数箭矢的尾羽构成的、粗犷而生动的画卷，在墙上缓缓成形。

那是一个酒吧的吧台，吧台后，一个爽朗的男人正在擦着杯子，正是他自己。吧台前，围坐着一群形态各异、正在嬉笑打闹的人。

画风很简陋，甚至有些可笑。

但这幅画里，有光，有温度，有他龚卫这四十八年来，最珍视的一切。

他收起弓，看着自己的“杰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比赢得一百场比赛，拿到一万个奖杯，还要让他感到满足。

然而，就在此时。

那冰冷的电子音，再次不合时宜地响起。

“检测到参赛者‘龚卫’进行‘艺术创作’，现进行评分。”

“叮！”

只见他那幅画的旁边，瞬间弹出了一个巨大的评分框。

【作品名称】：涂鸦

【艺术性】：12分

【技巧性】：35分

【情感表达】：61分（因包含大量个人主观情绪，不予计入总分）

【综合得分】：23.5分

【当前排名】：第12,345,678名

【系统评语】：毫无章法，浪费材料，建议回炉重造。

龚卫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更让他崩溃的还在后面。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周围，那些原本麻木的“对手”们，也纷纷效仿他，拿起了弓箭开始在墙上“作画”。

一个ID为“神笔马良_ProMax”的家伙，只用了三秒钟，就用箭矢射出了一幅《蒙娜丽莎》，还原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

另一个ID为“AI绘画大师_V5.0”的，更是重量级，他射出的箭矢在空中竟然会自动分解组合，直接在墙上生成了一幅动态的《清明上河图》，里面的人物甚至还在走动！

无数评分框在四周亮起，每一个都是刺眼的“99分”、“100分”、“系统推荐佳作”。

而他那幅充满“人间烟火气”的酒吧小画，被衬托得像一坨……幼儿园的涂鸦。

周围的观众席上，爆发出无情的嘲笑声。

“哈哈哈哈，快看那个傻子，画的是个啥玩意儿？”

“23.5分，笑死我了，这也能叫艺术？”

“别比了，赶紧回家带孩子吧，大叔！”

龚卫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了世界的中心。

他最珍视的东西，他用以对抗这无尽竞争的最后堡垒，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量化、排名、比较，最后被碾碎成一个笑话。

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愤怒，冲上了他的头顶。

但愤怒之后，是更深的无力。

他明白了。

在这个地狱里，你逃不掉的。

你想要赢，它就让你赢到吐，赢到麻木，赢到失去意义。

你不想赢，想去创造，它就把你的创造也变成一场比赛，让你输得体无完肤，输得尊严尽失。

它不给你任何选择。

要么在无尽的攀比中累死，要么在无情的碾压中疯掉。

“第两百三十七项：心理抗压能力测试！”

冰冷的电子音又一次响起，仿佛是对他此刻心态的精准嘲讽。

龚卫木然地转过身，回到了赛场。

他的眼神，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光彩。

他继续比赛，继续赢，也继续输。

他的〖精准之眼〗，在此刻彻底变成了最恶毒的诅咒。

每一次失败，他都能无比清晰地“看”到自己是怎么输的。

他能看到，自己的箭因为心脏多跳动了0.01秒，而产生了0.001毫米的偏差。

他能看到，对手那如同机器一般完美的动作，毫无瑕疵，毫无破绽。

他能看到，自己在排行榜上的名次，像瀑布一样飞流直下。

他看得越清楚，就越绝望。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也清楚地知道，那极限之上，永远有更高、更强的存在。

“你不行。”

“你老了。”

“你的同伴早就放弃你了。”

“你看看你，像不像一条为了骨头就摇尾乞怜的狗？”

那些观众的嘲讽，仿佛变成了直接灌入他脑海的魔音，一遍又一遍地鞭挞着他那摇摇欲坠的自尊。

他开始怀疑一切。

他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怀疑自己坚持的意义。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精准”，他赖以生存的“好胜心”，在这里，都变成了捆绑他的锁链，将他拖入无尽的疲惫与空虚的深渊。

争道的幻象并未破碎，反而变得越来越喧嚣，越来越令人窒息。

龚卫被困在这永无止境的攀比地狱中，像一个停不下来的陀螺，被名为“胜负”的鞭子，抽得遍体鳞伤。

他不知道自己比了多少场，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他只知道，他累了。

真的累了。

在赢得第五千三百二十一场“掰手腕”比赛的冠军后，他站在高高的领奖台上，聚光灯打在他身上，周围是震耳欲聋的欢呼。

他木然地接过那个金光闪闪的奖杯。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全场都安静下来的动作。

他松开了手。

“哐当——”

奖杯坠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紧接着，他放下了那把陪伴他赢了无数次的【复仇之弓】。

弓，掉在了地上。

像一个战士，放下了他最后的武器。

他放弃了。

放弃了竞争，放弃了输赢，也放弃了挣扎。

冰冷的电子音再次响起，宣告着下一场比赛的开始。

但龚卫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的身体还在竞技场，但他的灵魂，仿佛已经死了。

在这座为冠军准备的坟场里，他亲手为自己，写下了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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