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3章 又是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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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份,韦勇和奚若雪双报名参加了执业医师资格证考试,巧合的是,时隔五年,两人竟然又是在同一间考室。
七月的暴雨像是憋足了整个春天的怒气,终于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县城中学老旧的瓦檐上,又汇成浑浊的溪流,沿着斑驳的墙皮和破旧的瓦沟奔涌而下,噼啪作响,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喧嚣。
韦勇将湿透的自行车歪斜着锁在考场外那棵孤零零的老槐树旁,冰凉的雨水顺着发梢、脖颈直往衣服里钻,激得他打了个寒噤。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抬头望向眼前这栋灰扑扑的教学楼,窗户大多蒙着经年的灰尘,在昏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颓败。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湿气和泥土的腥气,闷得人喘不过气。他攥了攥手里那个半旧的透明文件袋,指尖传来的塑料触感冰凉而滑腻,里面装着准考证、身份证,还有几支笔——这是他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唯一凭证。
走进楼内,光线骤然暗了下来,走廊里挤满了人,嗡嗡的说话声、翻动纸张的窸窣声、混杂着被雨水濡湿的衣服散发出的微微霉味和汗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异常固执的消毒水气味,共同构成了一种令人神经紧绷的考前氛围。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点因湿冷和紧张而起的悸动,目光在墙上张贴的考场分布图上快速搜寻。找到了,三楼,最东头那个教室。
踏上水泥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被放大、回荡。每一步都踩在经年累月积下的浮尘上,感觉有些虚浮。终于拐进三楼的走廊,尽头那间教室门口,负责查验身份的中年女老师戴着眼镜,表情严肃得如同冰封的湖面,正一丝不苟地核对着每一个考生的证件。
“韦勇。”他报上名字,递过湿漉漉的准考证和身份证。
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锐利的目光扫过证件上的照片,又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像是在进行某种精密仪器的校准。片刻后,她才微微颔首,用笔在名单上划了一下:“进去吧,座位号贴在桌上,对号入座。”
教室里早已坐了不少人,空气更加沉闷,混杂着书本纸张的气味和许多人呼出的气息。韦勇低着头,沿着课桌间的过道往里走,目光掠过桌角一张张白色的座位标签。他的位置在靠窗那列的倒数第二排。
近了,更近了。倒数第三排……倒数第二排……
他看见了贴着自己名字和准考证号的白色标签。脚步停住,视线习惯性地向右邻座的位置扫去——仅仅是无意识的一瞥,目光却像是被骤然投入冰窟,瞬间冻结在那里。
邻座桌角那张小小的白色标签上,清晰地印着三个字:奚若雪。
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像脱缰的野马般疯狂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一股难以言喻的麻意顺着脊椎直冲头顶,连带着指尖都微微发颤。五年了!这个名字,这个人,如同沉入深海的锚,从未真正消失,此刻却毫无预兆地,在这样一个暴雨倾盆、决定命运的考场里,以如此突兀的方式重新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几乎是僵直着身体,挪到自己的座位前,拉开那把陈旧的木椅子,木头摩擦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他僵硬地坐下,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死死地钉在右手边那个空着的座位上。
那枚戒指!她指间那枚小小的银环,边缘已经磨得有些圆润暗淡,却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熟悉感,如同烙印般灼痛了他的眼睛——那是他们还在县防疫站热恋时,一次下乡督导结束,在镇子的小银匠铺子里一起挑的。很便宜,却刻着防疫站徽标和一个小小的日期。她当时笑着说,这是“职业勋章”。
“职业勋章”……原来她还戴着。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针,刺入脑海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瞬间搅起一片灼热的尘烟。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极淡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清冽的、如同初雪后松针般的冷香,悄然靠近。脚步声停在邻座。韦勇的身体绷得更紧,几乎能听到自己骨骼发出的细微声响。他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转头去看的冲动。
眼角余光里,一个穿着浅米色衬衫的身影利落地坐了下来。她动作很轻,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只是随手将文件袋放在桌上。那枚戒指在她整理纸张的修长手指上,偶尔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五年时光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多少风霜的痕迹。侧脸的线条依旧清秀而安静,只是褪去了当年的几分青涩,多了些沉静的疏离。她专注地看着桌上的空白草稿纸,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神情平静得如同考场窗外被雨幕笼罩的远山。
韦勇猛地收回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面前粗糙的木质桌面,上面布满了不知多少届考生留下的刻痕和墨迹,像一张模糊不清的地图。他感到喉咙发干,手心也沁出了薄汗,粘腻腻的。他下意识地想去摸文件袋里的笔,指尖却微微发颤。他摸出一支黑色的、塑料笔杆的圆珠笔,紧紧攥住,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笔杆冰凉坚硬的触感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清醒。
就在这时,指间的笔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骤然一滑,带着他尚未握紧的力道,从他汗湿的掌心挣脱出来。
“啪嗒!”
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教室前奏中异常刺耳。那支黑色的圆珠笔在桌面上弹跳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滚落下去,不偏不倚,一头栽进了他和奚若雪两张课桌之间那道狭窄的缝隙里。
韦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是立刻弯下腰,动作仓促得带倒了椅子,椅腿刮擦地面,又是一声尖锐的“吱嘎——”。他顾不得许多,半蹲下去,伸手就往那道黑暗的缝隙里摸索。指尖立刻触到了粗糙的水泥地和冰冷的灰尘。
几乎在他弯腰的同时,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白皙,纤长,指节分明,那枚小小的银戒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清晰可见。
两只手在狭窄而昏暗的桌下缝隙中猝不及防地触碰到了一起。
她的指尖微凉。韦勇却像被电流击中,猛地一缩手,手背“咚”地撞在了坚硬的桌腿棱角上,一阵钝痛。
“嘶——”他下意识地抽了口冷气。
那只戴着戒指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更快地探入缝隙深处。几秒钟后,那支黑色的圆珠笔被一只白皙的手轻轻放在了他面前的桌面上,笔尖朝向他。
“给。”一个声音响起,很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仿佛被岁月磨薄了的沙哑,却又无比清晰地穿透了周围压抑的寂静,直接敲打在他的耳膜上。
韦勇猛地抬起头,目光撞进了一双沉静的眼眸里。那眼睛像两泓深秋的潭水,平静无波,清晰地映出他此刻有些狼狈的倒影——额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额角,眼神里还带着未及褪去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五年时光的沟壑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填平,又仿佛被无限放大,横亘在两张课桌之间,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他喉咙发紧,嘴唇翕动了几下,才终于挤出两个干涩的字:“……谢谢。”
奚若雪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随即又归于沉静。她没有回应他的道谢,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然后便转回了头,重新看向自己的桌面,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她拿起自己的笔,一支金属外壳的银色钢笔,指腹习惯性地摩挲着笔身,那枚戒指随着她的动作,偶尔闪动一下微光。
教室里异常安静,只剩下窗外暴雨倾泻的哗哗声,单调而持续,像是永无止境的背景音。方才那短暂的交集,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激起一圈涟漪,转瞬便消失无踪,水面重归平滑如镜,只留下韦勇心中剧烈的动荡。他僵硬地坐直身体,椅子腿再次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指尖碰到桌上那支失而复得的笔,笔杆上还残留着一丝她指尖的微凉。他握紧它,冰凉的塑料硌着掌心,试图汲取一点虚假的镇定。
监考老师抱着密封的试卷袋走上讲台,拆封时牛皮纸撕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如同宣告某种仪式开始的号角。
试卷如白色的潮水,从前排向后传递。韦勇接过前面递来的试卷时,指尖仍在微微颤抖。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将试卷在面前摊开,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努力将心神沉入其中。选择题、名词解释……一道道题目在眼前掠过,他竭力集中精神,笔尖在粗糙的草稿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然而,身边那个安静存在的身影,如同一块无形的磁石,总在不经意间将他的注意力拉扯过去。他眼角的余光能瞥见她微微垂首时脖颈柔和的曲线,能瞥见她握笔时指节用力泛出的淡淡白色,甚至能感觉到她平稳而轻浅的呼吸。每一次不经意的靠近,都让韦勇的心跳漏掉半拍,掌心渗出新的细汗。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中艰难地流逝。窗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如同黄昏。韦勇强迫自己专注于一道关于有机磷农药中毒抢救的论述题,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试卷边缘,记忆却不受控制地滑向五年前那个闷热的、弥漫着浓烈农药气味的下午——
阳光毒辣,知了在诊所门外那棵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韦勇刚送走一个来看腹泻的老太太,诊所里弥漫着一股廉价消毒水和汗味混合的沉闷气息。他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咕咚灌了一大口凉白开,试图压下喉咙里的燥热。
突然,一阵尖锐急促的刹车声和女人变了调的哭喊声撕破了午后的宁静:“韦医生!救命啊韦医生!”
韦勇心头一凛,扔下缸子就冲了出去。只见一辆破旧的农用三轮车歪斜地停在诊所门口,尘土飞扬。一个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男人瘫在车厢里,口鼻处满是呕吐的秽物,脸色发绀,瞳孔缩得像针尖,全身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
“怎么回事?”韦勇一边吼着,一边和哭嚎的家属一起把病人往诊所里抬。病人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
“打…打农药…甲胺磷…药桶子漏了…淋了一身…”女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浓烈刺鼻的有机磷农药气味扑面而来。韦勇的心瞬间沉了下去。甲胺磷!剧毒!他飞快地把人放到简易检查床上,手指搭上颈动脉,脉搏快而微弱得像要消失。
“阿托品!快!把药柜最上层左边那个棕色瓶子拿给我!”他朝跟在后面、脸色煞白的卫生员小张吼道。汗水瞬间浸透了他后背的汗衫。
小张手忙脚乱地翻找药柜,瓶瓶罐罐碰得叮当乱响。韦勇一把扯开病人被农药浸透的脏衣服,开始徒手清理他口鼻的呕吐物,防止窒息。病人的抽搐越来越厉害,牙齿咬得咯咯响,眼看就要咬到舌头。
“压舌板!快!”韦勇急得眼睛都红了。
就在这时,一个清冽而急促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韦勇!压舌板!”
韦勇猛地抬头,只见奚若雪穿着防疫站的白大褂,额头上也沁着细汗,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不锈钢压舌板和一小瓶碘伏,显然是刚赶到。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没有丝毫犹豫,动作利落地用压舌板撬开病人的牙齿,迅速垫好。
“通知医院了吗?救护车多久能到?”她语速飞快,一边问,一边麻利地拧开碘伏瓶盖。
“刚让小张去打电话了,这鬼地方,救护车最快也得四十分钟!”韦勇的声音带着焦灼的嘶哑。他接过小张翻出来的阿托品注射液,颤抖着撕开玻璃安瓿,用注射器抽吸药液。病人的瞳孔已经缩得几乎看不见了,呼吸越来越微弱。
“别慌!先建立静脉通道,大剂量阿托品冲击!我来帮你消毒穿刺!”奚若雪的声音异常镇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迅速用碘伏棉球擦拭病人手臂上的皮肤,动作精准而熟练。
就在韦勇将针尖刺入病人肘部静脉的瞬间,病人猛地一阵剧烈抽搐,手臂狠狠一甩!针尖瞬间从血管里滑脱,带出一缕鲜红的血线,溅在韦勇的白大褂袖口和奚若雪的手背上。
“该死!”韦勇低咒一声,额头的汗珠大颗滚落。
“按住他!我来!”奚若雪毫不犹豫地接过韦勇手中的注射器和针头,眼神锐利如刀。她左手死死按住病人疯狂扭动的手臂,右手稳稳地再次寻找血管。她的指尖沾着碘伏和血迹,那枚小小的银戒在紧张的动作中微微晃动。她的侧脸绷紧,全神贯注,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已消失。
终于,针尖再次精准地刺入静脉,暗红色的血液回流入针管。她飞快地将针筒递给韦勇:“快推药!”
高浓度的阿托品注射液被迅速推入病人体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韦勇紧紧盯着病人的脸,汗水流进眼睛也顾不上擦。奚若雪则快速检查病人的瞳孔和生命体征,嘴里低声而清晰地报着:“心率120,呼吸浅快,肌颤未缓解…瞳孔稍有扩大…准备第二支阿托品!”
终于,在第二支阿托品推入一半时,病人剧烈的抽搐奇迹般地开始减弱,那可怕的“咯咯”声也平息下去。发绀的脸色稍稍回转,缩成针尖的瞳孔也略微扩大了一些。
韦勇长长地、近乎虚脱地吐出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后背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他抬起头,看向奚若雪。她也正看着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皮肤上,眼神里还残留着刚才高度紧张后的锐利,但紧绷的嘴角已经松弛下来,微微向上弯起一个劫后余生的弧度。
“幸亏你来得快。”韦勇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
奚若雪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他染血的袖口和自己手背上同样刺目的红点上,又抬眼看了看病床上呼吸渐趋平稳的农民,低声道:“人救回来就好。”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韦勇心头,带着一种沉
“哗啦——”
一阵突兀的翻卷子声将韦勇猛地从回忆的泥沼中拽出。他激灵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盯着试卷上那道关于有机磷中毒的题目,笔尖悬在半空,墨水在纸上晕开了一个小小的墨点。而旁边的奚若雪,已经平静地翻过了试卷的另一页。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酸涩,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题目。笔尖重新落在纸上,沙沙声再次响起,试图掩盖心底那被回忆掀起的波澜。
时间在笔尖下悄然流逝。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彻底停了,只留下屋檐积水滴落的单调声响,嗒,嗒,嗒,敲打着紧绷的神经。空气却愈发闷热粘稠,仿佛凝固了一般。韦勇感到后背的衬衫紧贴在皮肤上,一片濡湿。
终于,试卷翻到了最后一部分——病例分析题。冗长的题干描述着一个农村患儿持续高热、反复惊厥、伴有喷射性呕吐的病程。韦勇的目光逐行扫过那些冰冷的文字描述:高热、意识障碍、颈项强直阳性……他努力在脑海中检索着可能的诊断:中毒性脑病?颅内感染?热性惊厥?
当他的视线落在描述患儿“曾在当地诊所接受治疗,初期诊断为‘重感冒’,给予退热及抗生素处理后症状一度缓解,但三日后突发加重”的字句时,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脚底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高热…惊厥…喷射性呕吐…初诊重感冒…三日后突发加重…”
这几个关键词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他握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笔尖深深陷入纸张,几乎要将薄薄的卷子戳穿。额头上瞬间沁出大颗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带来一阵麻痒,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眼前试卷上的铅字似乎开始模糊、晃动,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五年前那个深秋的傍晚,诊所里弥漫着艾草燃烧后苦涩的烟味。一个年轻的父亲抱着一个裹在厚厚棉袄里的孩子冲了进来,孩子的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眼神都有些涣散了。
“韦医生!快看看我娃!烧得烫手,还抽筋了!”父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韦勇连忙接过孩子。孩子身体滚烫,意识模糊,手脚还时不时地抽搐一下。他迅速检查:体温39.8℃,咽部稍红,扁桃体不大。听诊心肺,除了呼吸音略粗,没有明显异常。当时正值深秋流感季节,诊所里挤满了感冒发烧的病人。孩子父亲又说前几天孩子有点流鼻涕、打喷嚏。
“应该是重感冒,高热引发的惊厥。别太担心。”韦勇安抚着焦急的父亲,开了退烧针和口服的抗生素,“打一针退烧,再按时吃药,多喝水,注意观察,体温下来就好了。”
孩子打完退烧针,又喝了些水,在父亲怀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体温似乎也降下来一点。父亲千恩万谢地抱着孩子走了。
三天后,当韦勇再次看到那个父亲时,他像疯了一样冲进诊所,怀里抱着那个小小的身体,孩子脸色死灰,牙关紧咬,身体间歇性地剧烈抽搐,嘴角还挂着白沫。父亲绝望地哭喊着:“没用了!我的娃啊!醒醒啊!”
韦勇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冲过去检查,孩子瞳孔已经散大,对光反射消失,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止。一切都太迟了。后来送到县医院,确诊是爆发型的化脓性脑膜炎。那个小小的生命,最终没能熬过那个寒冷的夜晚。
那个父亲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孩子最后灰败的小脸,像刻刀一样深深凿进韦勇的记忆里,成了他行医路上第一个、也是最沉重、最无法释怀的教训。他永远记得自己当时的误判,仅仅因为那一点“感冒”的前驱症状,就忽略了中枢神经系统感染的可怕征兆。
此刻,试卷上这冰冷的病例描述,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那被刻意遗忘的愧疚和无力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胃里翻江倒海。额头的冷汗大颗大颗地滴落在试卷上,晕开了墨迹。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侧头看向身旁。
奚若雪也正看着这道病例题。她微微蹙着眉,目光专注地扫过题干,然后,她的视线似乎也停留在“初诊重感冒”那几个字上,停顿了片刻。接着,她抬起眼,目光极其短暂地、若有似无地扫过韦勇瞬间变得惨白的脸。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深沉的、洞悉一切的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随即,她便低下头,手中的银色钢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书写起来,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沉稳而流畅的沙沙声。
这无声的一瞥,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韦勇猛地收回目光,低下头,不敢再看她,也不敢再看试卷上那刺眼的描述。巨大的羞愧和迟来的痛楚如同巨石压顶,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头的哽咽。他抬起颤抖的手,用袖子狠狠抹去额头和眼角的冷汗,然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重新聚焦在试题上。笔尖悬在答题区域上方,微微颤抖着,却迟迟无法落下。他知道,这道题,他必须答。这不仅仅是一次考试,更像是一次迟来的、无法回避的审判。
铃声尖锐地划破了教室里令人窒息的沉闷,如同宣告刑满释放的号角。监考老师威严的声音紧随其后:“考试时间到!所有考生停止作答!将试卷反扣在桌面上!”
一时间,教室里充斥着如释重负的叹息声、椅子挪动的摩擦声、试卷翻动的哗啦声,气氛瞬间活络起来,驱散了先前死水般的寂静。
韦勇几乎是机械地放下了笔。那支黑色的圆珠笔在指间留下深深的凹痕。他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他依照指令,将写满了墨迹的试卷翻过来,粗糙的纸张背面朝上,盖住了那道让他如坐针毡的病例分析题,也暂时盖住了那沉甸甸的过往。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胸腔里憋闷的感觉却并未减轻多少。
“第一排同学,请将试卷从后往前传上来!”监考老师站在讲台前指挥着。
韦勇木然地等待着。前面的考生将试卷递到他手边,他接过,再连同自己的那份,一起转身,递给身后的同学。完成这简单的动作后,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椅子腿再次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需要立刻离开这里,离开这弥漫着消毒水味和沉重回忆的考场,离开身边这个安静的存在。他胡乱地将笔塞回那个半透明的文件袋,拉链因为手指的颤抖而几次对不准。
“韦勇。”
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却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定住了他所有匆忙的动作。
他猛地转过身。
奚若雪也已经收拾好东西,站了起来。她手里拿着那个装文具的文件袋,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刚才那漫长而煎熬的考试、那无声的凝视、那沉重的回忆,都未曾发生过。她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然后微微侧身,示意了一下教室门口的方向。
“一起走吧。”她的语气很淡,如同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韦勇的心猛地一跳,喉咙发紧,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僵硬地点了下头。
两人一前一后,随着逐渐松散的人流走出教室。走廊里比考试前更加喧闹,考完的考生们三五成群,兴奋地讨论着题目和答案,声音嗡嗡地混在一起。空气里混杂着汗味、雨水未干的潮气,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道。韦勇走在奚若雪侧后方半步的位置,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侧影上,落在那枚随着她步伐偶尔闪动一下微光的戒指上。
走到楼梯口相对人少些的地方,奚若雪的脚步放慢了些。她没有回头,只是目视前方,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我调回县医院了。”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在感染科。”
感染科?韦勇微微一怔。县医院感染科,那是处理各种复杂、棘手传染病的核心科室。他记得她以前在防疫站,更多是负责流行病学调查和公共卫生防控。这个调动……意味着什么?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干涩,最终只发出一个模糊的单音:“哦…挺好。”
奚若雪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回应,继续迈步下楼。韦勇默默跟上。两人沉默地走下楼梯,穿过依旧拥挤嘈杂的一楼大厅。走出教学楼的大门,潮湿而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雨后的清新泥土气息。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着,但雨确实彻底停了。校园里积着大大小小的水洼,倒映着灰暗的天空和匆忙离去的人影。
他们并肩走在湿漉漉的水泥路上,脚步声在雨后格外清晰。沉默如同无形的介质,横亘在两人之间。韦勇几次想开口,问问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问问她为什么调回来,话到了嘴边,却又觉得如此苍白无力,最终都咽了回去。五年的时光,早已筑起了无形的墙。他只是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文件袋,塑料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快到校门口时,奚若雪的脚步停了下来。韦勇也跟着停下。她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比刚才在走廊里多停留了几秒。
“刚才那道病例题,”她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你选的‘化脓性脑膜炎’,是对的。”
韦勇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看到了!她果然看到了他最后的答案!那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在羞愧和自我鞭挞中写下的答案。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棉花,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我知道错了,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奚若雪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沉静的眸子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晃动了一下,像是投入石子的深潭。她没有接他的话,目光却微微下移,落在了他手中那个半透明的文件袋上。韦勇的准考证一角露在外面。
“你的准考证号,”她忽然说,语速快了一分,“最后两位,是不是填错了?”
韦勇一愣,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准考证号码是用蓝色圆珠笔填写的,最后两位数字在塑料文件袋的遮挡下有些模糊。他努力回忆了一下考试时填写的号码,心里咯噔一下——好像…好像是写错了?当时心神恍惚,似乎把“17”写成了“71”?巨大的懊恼瞬间攫住了他。准考证号填错,这可是大忌!成绩无效都有可能!
“好像是……”他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声音带着慌乱,“我…我好像把‘17’写成‘71’了!该死!”他立刻就要拉开文件袋的拉链,想把准考证抽出来确认。
“别动!”奚若雪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一丝急促,音量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命令。
韦勇的动作瞬间僵住,手指停在拉链头上,愕然地看着她。
奚若雪的目光紧紧锁住他握着文件袋的手,那眼神锐利得如同手术刀,似乎要穿透那层塑料薄膜。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地钻进韦勇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别改。”
她停顿了一瞬,目光终于抬起,再次与韦勇惊愕慌乱的眼神交汇。她的眼神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数未言的话语和跨越了漫长时光的复杂情绪。
“答案是对的。”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补充道。
说完,她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韦勇一眼,仿佛那句低语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利落地转身,抱着自己的文件袋,径直汇入校门外嘈杂涌动的人流中。浅米色的衬衫背影在灰蒙蒙的雨后街景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异常决绝,很快就被汹涌的人潮吞没,消失不见。
韦勇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手中文件袋冰冷的塑料触感提醒着他现实的存在。校门口人声鼎沸,考生们或兴奋或沮丧地交谈着,自行车铃铛声、摩托车的突突声、小贩的叫卖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的背景音。然而,这一切喧嚣仿佛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他耳边只反复回响着那低低的、却如惊雷般炸响的三个字:
“别改。”
“答案是对的。”
冰冷的塑料文件袋被攥得变了形,边缘深深勒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却奇异地让韦勇混乱的思绪获得了一丝锚定。他低下头,目光穿透那层半透明的薄膜,死死盯着准考证号码最后两位——那个被他恍惚中误写的“71”。
别改?答案是对的?
她最后那一眼,深潭般的眸子深处那丝难以言喻的晃动,还有那句仿佛耗尽力气才吐出的“答案是对的”,此刻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他混乱的心湖里激起滔天的巨浪。
她究竟在说什么?是说试卷上那道关于脑膜炎的病例题,他的最终诊断“化脓性脑膜炎”是对的?还是……还是另有所指?那句“别改”,仅仅是指眼前这张填错了两位数字的准考证吗?
无数纷乱的念头在脑中激烈碰撞。五年前分手时瓢泼大雨中她决绝的背影,防疫站小院晨雾里她递来疫苗保温箱时指尖的微凉,抢救中毒农民时她按住病人手臂的坚定和戒指闪动的微光,还有刚才考场里那支滚落的笔,那枚依旧戴在她指间的旧戒指……无数碎片化的画面疯狂闪现,最终定格在她转身汇入人潮前那深深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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