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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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微露。
顾怀坐在庄子门口。
他身下是一张只有三条腿着地、还得垫块石头才稳当的小板凳。
这板凳大概是之前庄子前主人逃难时扔下的家具残骸,福伯舍不得扔,拿两根麻绳箍了箍,居然还能坐。
在他面前,摆着一张临时搭起来的木案,案上铺着宣纸,镇纸是一块随手捡来的青砖。
于是一副精巧但荒诞的画卷浮现了--残破的桌案、破烂的小板凳、一身儒衫却满身疲惫的公子,以及那条一直排到河边的、黑压压的长龙。
“下一个。”
顾怀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声音有些沙哑。
坐在他旁边负责执笔的李易,蘸饱了墨,在一本新的账册上工整地落下笔锋。
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馊味的汉子诚惶诚恐地挤上前,膝盖一软就要跪下。
“别跪了,省点力气,”顾怀指了指旁边的规矩牌,“站着回话,以家庭为单位,你是户主?”
汉子愣了一下,显然不习惯这种不用磕头的“老爷”,他局促地搓着满是黑泥的手,回头拉了一把身后缩成一团的女人和两个孩子。
“是...是,俺是户主。”
“姓名。”顾怀问道。
“狗剩。”
一旁负责记录的李易顿住了笔,抬头看了他一眼,眉头微皱,顾怀倒是不怎么惊讶,因为今天一早上类似这样的名字已经听过数十个了。
现在站起来喊一声狗剩说不定眼前的流民堆里有好几个人要回头。
“我是问大名,正式一点的名字,”顾怀说,“进了庄子要造册,这就是你的身份,以后发工分、领粮食都认这个。”
汉子一脸茫然,那是长期处于社会底层、被生活磨去了所有灵光的麻木。
他张了张嘴,露出两颗缺了的门牙,赔着笑脸:
“回...回老爷话,俺就叫狗剩,俺爹说名字贱好养活,村里还有叫狗蛋、狗屎的,俺这还算好听的。”
李易嘴角抽搐了一下,下意识看向顾怀。
顾怀摆了摆手,神色平静:“介不介意改个名字?你姓什么?”
“姓李,老爷。”
“就叫李大柱吧,你觉得怎么样?”
“俺听老爷的,老爷一看就是读书人,取的名字肯定比俺爹好,”汉子谄媚地笑了笑,又把自己身后的两个孩子拉了过来,“能不能请老爷给她们也...”
“这个以后再说,”顾怀有气无力地一摆手,“李易,记下吧。”
“是,”李易也无奈落笔,“李大柱,籍贯?”
“城南李家坳...早没了,都被水冲了。”
“家里几口人?”
“原来是七口...”李大柱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神黯淡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种讨好的麻木,“逃难路上,爹娘饿死了,小儿子也没挺住...现在就剩婆娘和两个丫头。”
李易的手微微一颤,墨汁在纸上晕开一个小点。他沉默地记下“四口”。
“有什么特长?”
“啥?”李大柱瞪大了眼睛,“啥长?”
“特长,”顾怀开口解释,他尽量用最直白的话,“就是你擅长做什么?会种地?会木匠?还是打过铁?或者以前在地主家干过什么活?”
李大柱冥思苦想了半天,看着面前这位年轻公子那双漂亮的眼睛,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饿得直打晃的婆娘孩子。
他觉得自己必须得说点什么,必须得证明自己有用,否则这一家人就会被赶出去,死在荒野里。
他憋红了脸,最后挺起干瘪的胸膛,大声说道:
“吃!俺能吃!”
周围负责警戒的巡逻青壮忍不住发出几声嗤笑。
李大柱急了,他是认真的,这对他来说是很严肃的事情:
“老爷,俺真能吃!以前在地主家扛活,俺一顿能吃一大盆杂面糊糊!只要让俺吃饱了,俺就有力气!俺一个人能扛两百斤的大麻袋,走十里地不换肩!”
笑声停了。
顾怀看着他,看着这个因为“能吃”而感到自豪,又因为怕被嫌弃而满眼惶恐的汉子。
在太平盛世,只能吃,那就是饭桶,是笑话。
但在乱世,能吃意味身体底子好,意味着能把那点粗劣的食物最大限度地转化为生存下去的劳动力。
这确实是一种特长。
一种悲哀的特长。
“嗯,算壮劳力,”顾怀点了点头,从签筒里抽出一根竹筹,放在桌上,“带着家人去那边,先喝碗粥,然后去澡堂子把这一身泥搓了,记住,我不怕你能吃,但进了庄子,你就得用上你的力气。”
“谢老爷!谢老爷!”
李大柱如蒙大赦,抓起竹筹,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拖着婆娘孩子就往施粥棚跑,生怕慢一步顾怀就会反悔。
顾怀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一旁的李易则是沉默不语--在整个登记流民的过程中,他大多数时间都这么沉默。
“怎么,还是觉得不该接纳他们?”他转头看向李易。
李易摇了摇头,脸色有些苍白:“不...学生只是觉得...这世道,把人都变得不像人了。”
“变成畜生还能活,要是连畜生都不如,那就只能当饿殍,”顾怀淡淡说道,“继续吧。”
“下一个。”
这次挤过来的也是个汉子,只是比起刚才拖家带口的李大柱,他是孤身一人。
“老爷,俺没家人,早死绝了,俺有一把子力气,能扛大石头!您收了俺吧,俺吃得少,干得多!”
李易向顾怀投去征询的眼神,得到回复后,他摇了摇头,手中的笔杆指向了一旁:“下一个。”
“老爷!”汉子急了,原本浑浊的眼珠子里瞬间泛起了一层凶光,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凭啥?凭啥刚才那带着拖油瓶的都能进,俺这么壮的汉子不能进?你们这是选长工还是开善堂?”
李易终究是个书生,被他这一吼,吓得手一哆嗦,一滴墨汁“啪”一声滴在纸上,晕开一团黑渍。
就在汉子那只像蒲扇一样的大手快要抓到李易衣领的时候,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笃,笃。”
在庄子大门外这片嘈杂的环境中,这声音并不大,然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因为发出声音的,是那位坐了一早上,握着所有人去留大权的公子。
他轻轻点头,便能让一家子快要饿死的流民喝上粥,拥有走入这个庄子的资格;如果他保持沉默或者摇头,那么眼前的那个人就得转身离开,重新走入这吃人的乱世里。
所以哪怕他只是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但所有人都会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原来不知不觉,那个曾经在破院里等死的书生,也成了能握着他人生死的上位者。
“你问为什么他拖家带口却能留下,那是因为他有家人要养,”顾怀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这春日里的风,“他为了他婆娘和女儿的一口粥,会把自己这条命卖给我,而你...”
顾怀转过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平静地看着大柱,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冷漠和客观:
“你没有亲人所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推开旁人插队代表你厌恶秩序,你一被拒绝就想动手说明你喜欢用拳头说话,那么今天我给你一碗粥,明天别人给你一块肉,你会不会毫不犹豫地把刀捅进我的肚子里?”
汉子被这眼神看得心里发毛,他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嘴里还在强撑:“你...你血口喷人!俺也是好人!”
“好人?”顾怀笑了笑,指了指他的手,“搬石头可搬不出来这样只长在虎口的老茧,下次装得像一点,现在,滚。”
最后一个字,顾怀没有加重语气,但站在他身后的杨震,那柄一直抱在怀里的腰刀,“呛”的一声出鞘半寸。
森寒的刀光,瞬间让汉子所有的凶狠都憋了回去,他愤愤地看了一眼顾怀,又看了一眼凶神恶煞的杨震,最后朝地上啐了一口,灰溜溜地钻进了人群。
顾怀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挥了挥手:“继续。”
日头渐渐升高,排队的人龙却不见减少,反而因为后面的人听说这里真的给粥喝,开始变得骚动起来。
“凭什么没饭了!刚才那小子还领了满满一大碗!”
人群中,一个身材高大、却瘦得脱了相的汉子突然吼了起来,他指着那口已经见了底的粥桶,一脸的凶神恶煞。
负责放粥的福伯敲了敲桶边,解释道:“后生,不是没饭了,是这桶分完了,新的正在抬过来,先等一等...”
“等个屁!你们就是想赖账!”汉子大吼一声,煽动着周围的人群,“乡亲们,别信这帮黑心的!他们把粮食都藏起来了!刚才我看见他们开了好几袋米,却只给咱们喝这种照得见人影的稀粥!他们这是拿咱们当猴耍啊!”
几十双绿油油的眼睛看了过来。
“就是!凭什么让我们等!”
“我们要吃饭!”
“干脆冲进去!抢了他们的粮仓!”
人群的骚动越来越剧烈,原本脆弱的秩序像是一张薄纸,瞬间就被撕得粉碎。
几百号人开始向前拥挤,那道刚刚立起来的简陋木栅栏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福伯被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栽进粥桶里,几个帮忙的后勤队的妇人脸都吓白了,还试图用微弱的声音去安抚这群即将失控的流民。
顾怀依然坐着,沉默地看着这一幕,动都没动。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上蹿下跳的汉子,看着那些被煽动起来、红着眼睛想要抢粥的流民。
他身后,杨震的手已经握住了刀柄,眼神冰冷,言简意赅:“杀?”
这么多流民,换做以前,对于庄子来说就是灭顶之灾,但杀过流寇打过盐帮的庄子现在已经有了说这话的底气,大门一关,巡逻队前顶,青壮和妇孺也敢上墙作战,这些流民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
没有什么比杀几个人更能重振秩序的了。
但顾怀却只是摇摇头:“我们要招纳流民,杀人是最下策,一旦传出去,敢来的就少了。”
“那怎么办?”
顾怀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大声呵斥,也没有试图讲道理,在杨震和巡逻队的护卫下,他只是走到那口新抬上来的、满满当当的粥桶前。
然后,在几百双贪婪目光的注视下,他拿起那个沉重的木盖子。
“砰!”
一声闷响。
盖子被重重地盖了回去。
顾怀转过身,对着福伯摆了摆手:“福伯,收摊。”
全场瞬间死寂。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群正准备进食的饿狼,突然被抽走了面前的肉骨头,所有的喧嚣、怒骂、推搡,都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
“你...你干什么!”那带头闹事的汉子愣了一下,随即色厉内荏地吼道,“你们把我们骗过来,想饿死我们吗?!”
顾怀没有理他,只是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儒衫袖口,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让人心底发寒的冷意:
“我的规矩,从一开始就讲得很清楚,排队,登记,干活,吃饭。”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既然有人不想守规矩,那就都别吃了。”
“凭什么!是他闹事,凭什么连累我们!”人群中有人喊道。
“问得好,”顾怀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温度,“因为这是我的粮,我想给谁吃就给谁吃,想扔掉都可以,现在,我不高兴了。”
他指了指那个汉子:“他想在这里闹事,我不高兴;你们看着他撒野,却没人管,我也不高兴,既然我不高兴,那我为什么还要喂饱你们?这顿饭,就免了好了。”
说完,顾怀转身就往庄子里走,走得决绝无比。
福伯和李易愣了愣,也反应了过来,关上木栅栏,让后勤队抬上粥桶,快步走进庄子。
落在最后的是巡逻队的青壮,长矛已经架了起来,墙头上出现了戒备的青壮的身影,而杨震按着腰刀,冷冷地看着那成片的流民,看起来只需要他的一个命令,这个庄子就会彻底对外面的流民关上大门。
亲眼看见了这一幕,那些刚刚还在闹事的人,才猛地反应过来一件事。
这不是朝廷赈灾,也不是大户人家施粥,这只是庄子想要招人,所以才给了被江陵城拒之门外,在野外艰难求生的他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换句话说,想给他们吃,他们才能吃。
不想给了,他们就只能像之前那样饿死,或者试着抢一把这个全副武装的庄子。
“除非...”
就在这时,身影即将消失在庄子大门后的顾怀脚步顿了顿,背对着人群,轻飘飘地丢下一句:
“除非有人能让那些闹事的人闭嘴,并且让他学会怎么排队,那我或许会重新考虑一下。”
话音刚落,人群的目光变了。
刚才他们看向顾怀是愤怒,现在,他们看向那个汉子,是怨毒。
那是几百个饿着肚子的人,看着那个差点打碎了他们饭碗的人。
“你...你们想干什么...”汉子和几个闹事的人察觉到了不对,一步步后退,“咱们是一伙的...咱们要抢...”
“抢你娘个腿!”
一声暴喝。
刚才那个被顾怀取名叫李大柱的汉子,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一拳砸在了他的鼻梁上。
“砰!”鲜血飞溅。
“俺的婆娘和女儿都快饿死了,好不容易排到跟前,你个***把饭碗给砸了?!”大柱红着眼,骑在刀疤脸身上就是一顿乱拳,“俺让你闹!俺让你闹!”
“打死他!”
“扔出去!”
无数双拳头落了下来。根本不需要庄园的人动手,流民们自己就完成了这场清洗。
片刻之后,那几个人像死狗一样被扔出了人群,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人群重新安静了下来,甚至比刚才还要安静。
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庄园的大门,看着那个年轻公子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祈求和敬畏。
顾怀转过身,看了一眼那个喘着粗气的李大柱,微微点了点头。
“福伯,放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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