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织造府火起,父女阴阳隔
江南梅雨季的湿意,是渗进骨头缝里的。雨丝细得像筛过的银线,斜斜笼着苏州城,连粉墙黛瓦都蒙了层雾蒙蒙的纱。可田府后院的织房里,却暖得能焐热指尖——炭盆里的银丝炭燃得正旺,橘红火光舔着姑娘指尖的云锦,把那丝线都映得流光溢彩。
田倾国盘腿坐在织机前,乌发松松挽了个纂儿,就用一支素银簪子别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被炭气熏得泛着薄红,倒比脂粉更添几分艳色。她手指看着纤细,捏着五彩丝线时却稳得很,在经纱间穿来绕去,动作熟稔得像与那架百年织机长在了一起。织机上的“百鸟朝凤”已见雏形,凤凰尾羽用的是西域进贡的孔雀羽线,在昏黄灯光下转着金属似的光,每根线的排布都巧得不像人力。
“小姐,歇了吧,都快子时了。”梨春端着碗莲子羹进来,脚步放得比猫还轻,生怕惊着自家小姐。她瞅着田倾国眼底下淡淡的青影,眉头皱成个疙瘩,“老爷去织造局对账前特意吩咐,说那锦缎赶得及进献的日子,您犯不着熬这么晚。”
田倾国这才停了手,指尖在综片上轻轻一顿,“咔嗒”一声轻响。她抬脸时,露出张清水洗过似的脸,眉眼弯弯像初升的月牙,只是眼底的沉静,比十六岁的姑娘该有的深多了。“知道了。”她接过白瓷碗,小口啜着,目光却又黏回织锦,“这孔雀羽线金贵,断一根就没地儿补去。趁着手感好,把凤凰翅尖织完再歇。”
田府在苏州织造行里是老牌子,祖上还给皇家供过锦缎。传到田守义这辈,虽说没了往日的风光,可凭着一手好手艺,也在城里稳稳立着脚。田倾国打小跟父亲学织锦,十岁就能独立织出复杂的妆花锦,十二岁那幅“秋江待渡图”,被苏州知府当贡品送进京城,一时间“织锦神童”的名声传遍江南。
只是风光背后的苦,没几个人知道。她娘走得早,三年前父亲又遭人陷害,丢了织造局副使的差事,家里境况一落千丈。若不是靠着几笔定制锦缎的生意撑着,恐怕这田府的门脸都早散了。
莲子羹的清甜还在舌尖打转,田倾国刚把碗搁在织机旁,前院忽然传来乱哄哄的脚步声,伴着管家老王哑嗓子的喊:“走水了!前院走水——是老爷书房的方向!”
织房里的两人都僵了。田倾国猛地站起身,织机上的丝线“嘶啦”断了一根,刺耳得很。梨春脸都白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小姐,怎么办?老爷说今晚要在书房对账的!”
话音刚落,窗外已映出冲天火光。细密的雨丝被热浪烤得扭曲,焦糊味顺着门缝钻进来,呛得人鼻子发酸。田倾国心口一紧,像被一只手攥住了。她抓过墙上的外袍往身上一裹,拔下发间的银簪塞进梨春手里:“你拿着这个去后门找王屠户,他是爹的旧部,让他带人来救火。我去前院找爹!”
“小姐,太险了!我跟你一起去!”梨春攥着银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手却抓得死死的。
“听话!”田倾国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硬气,推了梨春一把,“你在这儿只会分我的心,快去!”说着抓起织机旁那把裁锦缎的剪刀,往怀里一揣,转身就冲了出去。
院子里早已乱作一团。仆人们提着水桶乱跑,哭喊声、木材燃烧的“噼啪”声混在一起,吵得人耳朵疼。火舌从书房窗户里窜出来,舔着房梁上的雕花,浓烟滚滚的,呛得人睁不开眼。田倾国用衣袖捂住口鼻,在人堆里艰难地往前挤,裙摆被积水泡得沉甸甸的,拖在地上冰凉。
“爹!爹!”她喊得嗓子都哑了,声音却被嘈杂吞得一干二净。忽然一个焦黑的身影从火光里冲出来,是老王——他半边头发都被烧卷了,脸上全是烟灰,看见田倾国,急得直跺脚:“小姐你怎么来了?快往后院躲!老爷还在里头,我已经让人去叫救火队了!”
“我要进去找他!”田倾国说着就要往火里冲,被老王死死拽住。“不行啊小姐!房梁都快塌了!”老王的力气大得惊人,攥着她的胳膊不放,“老爷吩咐过,真出事了,拼了命也要护着您!”
田倾国正挣扎着,书房的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一个火人从里头冲了出来,是田守义!他怀里紧紧抱着个紫檀木匣子,官袍烧得卷了边,头发胡须都燎没了,脸上全是水泡。
“爹!”田倾国尖叫着挣开老王,扑了过去。田守义看见女儿,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踉跄着几步,把木匣子塞进她怀里,枯瘦的手死死按住她的手:“倾儿,收好……别丢……记住,别信任何人,尤其……尤其……”
话没说完,他猛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鲜血。田倾国抱着冰冷的木匣子,眼泪混着烟灰往下淌,哽咽着:“爹,您别说了,咱们先去治伤!”
“来不及了……”田守义摇了摇头,目光扫过熊熊火海,又落回女儿脸上,全是舍不得,“这不是意外……是他们来了……你拿着这个去京城,找周太医——当年给你娘看病的周太医……”
“嘎吱——”一声脆响,房梁断了。带着火焰的木梁从空中砸下来,田守义猛地将田倾国推开,自己却被结结实实砸中,重重倒在地上。
“爹!”田倾国被推得踉跄了几步,回头看见父亲被压在火梁下,瞬间红了眼,疯了似的要冲回去。老王再次抱住她,拖着她往后退:“小姐!老爷是为了护着您啊!您不能再出事了!”
田倾国被拖离火海时,回头望了最后一眼——父亲的身影渐渐被火光吞了,那只伸出来的手,最终无力地垂了下去。她怀里的紫檀木匣子凉得刺骨,硌着肋骨生疼,提醒她这不是梦。
不知过了多久,救火队的水龙终于到了。水柱喷在火上,腾起大片白雾。田倾国瘫坐在后院台阶上,浑身湿透,怀里紧紧抱着那匣子,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梨春带着人赶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个景象:自家小姐脸上又是灰又是泪,眼神空洞地望着前院,跟个失了魂的泥人似的。
“小姐……”梨春扑过来,握住她冰凉的手,哭得直抽气,“您别吓我啊……”
田倾国缓缓转过头,看着梨春,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嘶哑的哭声。那哭声憋了太久,在雨夜里撕心裂肺的,听得在场的人都红了眼。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时才灭。精致的田府成了一片废墟,焦黑的木头横七竖八地堆着,空气里全是焦糊混着潮湿的怪味。田守义的尸体从废墟里挖出来时,已经辨不出模样,只有手上那枚墨玉扳指,还能认出来是他的。
田倾国亲自给父亲擦身,手止不住地抖。指尖抚过父亲脸上的烧伤,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皮肤上。她没哭出声,只是眼神越来越亮,越来越硬。父亲临终的话,还有怀里的木匣子,成了她唯一的念想。
安葬了父亲,田府的仆人走的走散的散,只剩老王、梨春和几个老仆还守着。田倾国坐在空荡荡的堂屋,打开了那个紫檀木匣子——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本泛黄的织锦图谱,还有一支古旧的金钗。
图谱封面上写着“云纹秘录”,翻开一看,除了些奇奇怪怪的纹样,还有父亲密密麻麻的批注。田倾国越看越心惊,那些纹样看着是织锦的花样,可经纬排布根本不是用来织锦的,倒像极了地图的标记。
那金钗更透着古怪。纯金钗身刻着繁复的云纹,钗头嵌着颗暗红色宝石,周围绕着一圈小珍珠。拿在手里凉丝丝的,跟普通金钗完全不同。她试着转了转钗头,宝石竟然能动——转到某个角度时,钗身内侧露出个极小的凹槽,里头似乎藏着东西。
正想再琢磨,门外传来敲门声,伴着表舅张有德尖细的嗓音:“倾国侄女,开门呐,表舅来看看你。”
田倾国心里一紧,赶紧把图谱和金钗塞回匣子,锁好藏进床底的暗格。她理了理素色的孝衣,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张有德和他媳妇刘氏,两人穿得簇新,脸上堆着假笑。张有德一看见她,就假惺惺地叹气:“侄女啊,真是命苦,这么小就没了爹。你放心,表舅肯定护着你。”
刘氏根本没理这话,径直往屋里闯,眼睛东扫西看,那贪婪的样子都快溢出来了:“倾国啊,你爹这一去,家里肯定撑不住。你一个姑娘家,守着这么大家业干啥?不如把田府盘出去,搬去跟我们住,也好有个照应。”
田倾国看着他们的嘴脸,心里冷笑。这对夫妻平日里就爱来打秋风,如今爹刚走,就急着来分家产了。“多谢表舅表舅妈好意,”她语气淡淡的,“田府是爹一辈子的心血,我不能卖。至于生计,爹留了些积蓄,够我用的。”
“积蓄?”张有德眼睛亮了,往前凑了凑,“侄女啊,你一个小姑娘拿着钱不安全。不如交给表舅保管,等你出嫁时,表舅一分不少还给你。”
“不必了。”田倾国往后退了一步,语气硬了几分,“爹的积蓄我自己能打理。表舅要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我还要给爹守孝。”
刘氏见她油盐不进,脸立刻沉了:“田倾国,给你脸了是不是?你爹死了,我们就是你最亲的人,你的事就得我们做主!”
“表舅妈这话不对。”田倾国抬眼直视她,眼神里半点儿怯意都没有,“我已经十六了,自己的事能做主。况且爹留了遗嘱,田府的一切都归我,跟表舅家没关系。”
张有德没想到一向温顺的侄女突然硬气起来,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好,好得很!”他冷哼一声,“我倒要看看,没我们帮衬,你一个小姑娘在苏州怎么立足!”拽着刘氏,气冲冲地走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田倾国的身子轻轻晃了晃。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没了爹的庇护,那些盯着田府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老王走进来,忧心忡忡地说:“小姐,张有德夫妇不是善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您得想想法子,找个靠山才好。”
田倾国没说话,目光落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上。去京城找周太医,可苏州到京城千里迢迢,她一个弱女子,路上的风险根本没法想。更别提,她连爹说的“他们”是谁,都一无所知。
接下来几天,她一边守孝,一边整理爹的遗物。书房虽被烧了,书桌的暗格却没坏,里面藏着几封书信,都是写给一个“苏先生”的。信里提了“当年旧案”“皇室秘辛”,可都说得含含糊糊,没个准头。
这天晚上,梨春端着晚饭进来,脸色慌慌张张的:“小姐,我刚才在门口听见张有德跟个陌生人说话,说什么‘那丫头手里有东西’‘不能让她活着去京城’。”
田倾国心里一凛——爹的死果然不是意外,他们的目标,根本就是她怀里的木匣子。她攥紧了拳头,眼神一下子利了起来:“梨春,收拾东西,我们今晚就走。”
“走?去哪?”梨春吓了一跳。
“京城。”田倾国语气斩钉截铁,“爹让我找周太医,我必须去。只有找到他,才能查清爹的死因,才能知道这木匣子里的秘密。”
梨春虽然害怕,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小姐去哪,我就去哪。”
两人连夜打包。田倾国把木匣子贴身藏好,又带上些银两和换洗衣物。老王知道后,立刻说要送她们出城:“小姐,张有德肯定在城门设了人。后院有条小路能出城,我送你们走。”
趁着夜色,田倾国和梨春跟着老王,悄悄出了田府。走在泥泞的小路上,她回头望了一眼火光后的废墟,泪水又模糊了眼。这里藏着她十六年的光阴,如今却成了伤心地。她在心里默念:爹,您放心,女儿一定查清真相,为您报仇。
出了城,老王递过来一匹马和一张纸条:“这马脚力好,是我家祖传的。纸条上是周太医在京城的住址。前面到清风镇,要是遇着危险,就找我表弟,他会帮你们。”
田倾国望着老王,眼眶发热:“王叔,大恩不言谢,日后我一定报答您。”
“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老王摆了摆手,催着她们上路。
田倾国翻身上马,梨春紧紧抱着她的腰坐在后面。两人一马,朝着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夜色浓得化不开,前路茫茫,可田倾国的心里却烧着一团火。怀里的木匣子贴着心口,像爹的目光,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肩上的事。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天忽然下起大雨,雨点子砸在脸上生疼。田倾国勒住马,想找个地方避雨,忽然感觉怀里的木匣子动了一下——紧接着,那支金钗透过衣物,传来一阵灼热的温度。她心里一惊,伸手一摸,只见钗头的暗红宝石在黑暗里亮了起来,微弱的红光像一双眼睛,盯着前方的黑。
就在这时,前方树林里传来马蹄声,还混着几声狼嚎。田倾国脸色一变——麻烦来了。她握紧了怀里的金钗,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不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她都得走下去。为了爹,也为了自己。
马蹄声越来越近,黑影在树影里晃了出来。田倾国深吸一口气,勒紧马绳,做好了拼命的准备。她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危险,会彻底改写她的命运;更不知道,那个能改变她一生的人,正在不远处等着她。而那支金钗里藏的秘密,比她想象的,要重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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