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朝天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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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怡亲王心下明了。
虽说他的四哥登基还不到两年,却是竭虑殚心,朝乾夕惕,整顿吏治,充盈国库,平定了青海之乱,又与太上皇父子和睦。如今龙椅已稳,私生子这等私密事便是传开了,也无伤大雅。
待忠怡亲王告退后,泰顺帝独坐暖阁,盘膝沉思,眉间阴晴不定。
他心中已有计较——可借这传言造势,日后将姜念的皇子身份昭告天下时,不至太过突兀!
原来这位九五之尊,已起了认子之心!
细论起来:一来姜念确是天纵英才,屡立奇功,深得圣心;二来自己子嗣单薄,虽曾诞育九子,却折了五子,现存仅有三皇子袁时、四皇子袁历、五皇子袁昼及一个尚未齿序的四岁幼子,其中,三皇子袁时性情乖张,自己不喜。而自己已年近半百,龙体又不算好。
想到此处,泰顺帝忽觉胸口发闷,咳嗽两声。
侍立在帷幔外的太监连忙捧上参汤,却见圣上摆手示意不用,而是道:“传任辟疆!”
……
……
冬季的日头悬在当空,照着姜家宅院屋顶的积雪。
忽听得外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但见任辟疆身着二等侍卫冠服,风尘仆仆地赶来。
姜念正在书房练习书法,闻报急忙将任辟疆迎至正房,且屏退了下人。
任辟疆也不及寒暄,肃然道:“圣上口谕,宣御前侍卫姜念即刻觐见!”
姜念忙入卧房更换侍卫冠服。
因抱琴跟着元春去了荣国府,姜念唤香菱、袭人伺候更衣。
袭人心里暗自庆幸,得了这么个亲近大爷的机会。
伺候更衣时,她见姜念在侍卫冠服衬托下英武不凡的身姿,不由得心头一跳,暗想道:“当初在荣府时,只道宝二爷那般哥儿便是世间难得的了。如今服侍了大爷,方知爷们当是这般气度。说起来,大爷比宝二爷也只大几岁罢了,瞧这威仪,哪像宝二爷整日只在脂粉堆里打滚……”
正胡思乱想间,忽见姜念转眸望来,惊得她手上一抖,险些将玉带掉落。
香菱在旁看得分明,抿嘴一笑,接过玉带来替姜念系上。
姜念快速更衣完毕,迈出了正房,待背影由垂花门消失了半晌,袭人犹自立在檐下出神,连香菱唤她都没听见。
……
……
姜念与任辟疆一同骑马而行,马蹄踏碎路上的残雪,溅起细碎的冰晶。
将至朝阳门时,忽见迎面驶来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驾车的是董良,还有几个姜家下人随行。
原来元春自荣国府归来,正巧在此遇见。
车内元春听得外头动静,忙掀起窗帘,见自家大爷身着御前侍卫冠服,与任辟疆同乘而来。官服衬得姜念愈发剑眉星目,腰间玉带在冬日下泛着温润的光。
姜念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走至车边。
元春隔着车窗轻声问道:“大爷这是往哪里去?”
姜念压低嗓音道:“圣上突然召见。”
以前元春没有姜念或是皇子的心思,现在有了这种心思,便对圣上召见这种事格外敏感了。
她纤指不自觉地绞起了帕子,又追问道:“可知是为着何事?”
姜念摇头:“眼下尚不知晓。夫人且先回家,我去宫里觐见。”
说罢轻轻拍了拍车窗框,转身便走。
元春望着他翻身上马的矫健身姿,不由得出了神,又望着他策马而行,侍卫官服在风中荡漾,转眼便去的远了。
只余下车轮碾过道路的咯吱声,和元春心头浮起的万千思绪。
……
……
姜念随任辟疆来至皇宫,但见那朱墙碧瓦映雪光,金钉玉阶耀日华。
二人穿过重重宫阙,来至养心殿。
暖阁内龙涎香氤氲,泰顺帝独坐炕上,见二人进来,只略抬了抬眼皮。
姜念行罢大礼,却听泰顺帝突然声如寒冰地沉声道:“外间传言,道你是朕的骨血。可是你自家故意散播的?”
姜念闻言,立即伏地叩首,额头触到冰凉的石砖,寒意直透天灵。他却镇定回道:“圣上明鉴,臣岂敢擅传此事!”
泰顺帝令姜念抬起头,随即目光如电地追问道:“你可曾听闻此等传言?”
姜念坦然相告:“不敢瞒圣上,就在昨夜,拙荆曾问及此事,说是荣国府史老太君听得传言,疑臣乃……龙种。臣依旧瞒着拙荆,且严令其回禀史老太君,此乃无稽之谈,事关天家体统,务必禁言。”
暖阁内一时静极。
泰顺帝鹰隼般的目光在姜念脸上逡巡,似要穿透皮相直窥本心。良久,忽叹一声:“起来罢。”
待姜念起身,泰顺帝面色稍霁,道:“你处置得宜。记住,无论何人问起,断不可泄露。”
……
……
且说姜念告退后,泰顺帝忽移驾至乾清宫暖阁。掀开绣金帷幔,见太上皇景宁帝正俯身把玩一座鎏金珐琅自鸣钟。
泰顺帝整了整衣冠,趋前奏道:“儿臣有罪!”便将龙种传言一事细细禀明,末了道:“父皇曾嘱咐此子身世须秘而不宣,奈何儿臣待其优渥,两度委以钦差重任,致使其身世被人揣测,如今竟至传扬开来。”
景宁帝闻言,却不急不恼,反将那自鸣钟的齿轮轻轻一拨,笑道:“此事怪不得皇帝。此子天资卓绝,屡建奇功。莫说是你这做父亲的器重,便是朕……也着实赏识。”
忽将话锋一转,景宁帝意味深长地问道:“事已至此,皇帝打算如何处置?”
泰顺帝道:“若下旨严禁,反倒会闹得天下皆知。儿臣以为,由它去罢,横竖只是猜测。只要不颁明诏,终究无伤大雅。”
景宁帝沉吟片刻,手中仍不住拨弄那自鸣钟上的齿轮,忽而抬眉问道:“难道皇帝就不曾想过要认此子归宗?”
泰顺帝心头一震。虽则他心中已有此念,却不想被景宁帝一语道破。略定了定神,方恭声答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此子身世须秘而不宣。”
景宁帝将自鸣钟轻轻搁在紫檀案上,那钟摆“嗒嗒”作响,在寂静的暖阁内格外清晰。
“此一时彼一时也。”景宁帝捋须道,“昔日朕说这话时,你初登大宝,根基未稳。如今青海平定,国库充盈,朕瞧着你这龙椅,倒是坐得稳当了。”
泰顺帝一时语塞,只垂首盯着金砖地上映出的窗棂影子。那影子瞧着有些凌乱,似他此刻的心绪。
景宁帝忽又转了口风:“不过……”他拿起案上一柄玉如意,轻轻敲打掌心,“若当真昭告天下,少不得要在宗室朝堂掀起波澜。更兼史笔如铁,民间巷议……”话到此处,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儿臣明白。”泰顺帝连忙接口,“自当一如既往,守口如瓶。”
景宁帝忽又悠悠道:“且看此子日后造化罢。若他……”摩挲着如意上的云纹,“能不断勉力上进,再建奇功,认祖归宗倒也未尝不可!”
……
……
姜念离了宫门,翻身上马。行至护城河畔,忽勒住缰绳,回望那巍峨宫阙。但见朱墙金瓦飞檐斗拱接云霄,如蜃楼幻景,似近还远。宫墙上积雪未消,映着冬日的阳光,却似在泛着血色的光芒。
“想要成为皇子,谈何容易!”
姜念心中暗叹一声,却也不甚意外。他早知此事非同小可,岂会因些许流言便水到渠成?
思及泰顺帝方才审问时的凌厉目光,不由得紧了紧手中马鞭。
当下打定主意,唯有继续勉力奋进,既为了气运,也为了进一步获取泰顺帝的赏识,以及太上皇景宁帝的赏识。
“驾!”
一声轻叱,骏马扬蹄而去。
姜念迎着寒风,胸中却似有一团火在烧。他深信,只要矢志不移,锲而不舍,终有一日能光明正大地踏入那九重宫阙。而这一日,他冥冥中觉得,不会久等……
马蹄声碎,转眼已出皇城。
但见他的身影重新融入了民间,似又与民间格格不入……
……
……
姜念回到东郊宅院,见元春早已候在正房檐下,一身袄裙清雅。
见姜念步入垂花门,元春忙迎上前去,亲自为他解下披风,又亲自服侍他换下侍卫冠服。
待姜念用罢午饭,元春跟着进了书房。
香菱端上两盏香茶,便识趣地退下。
元春轻抚茶盏,终是按捺不住,柔声问道:“今儿圣上召见大爷,不知为着何事?”
姜念吹了吹茶沫,又呷了一口茶,才淡淡道:“圣上已听闻你昨夜说的那个传闻了。”
元春手中茶盏一颤,差点溅出茶水。她却强自镇定道:“圣上……可曾怪罪大爷?”
“那倒不曾。”姜念放下茶盏,目光深邃,“只是夫人切记,此事断不可再传。”说着,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元春心头突突直跳。偷眼瞧去,见姜念剑眉微蹙,星目含威,虽着家常服饰,却自有一段天潢贵胄的气度?
她忙低头掩饰心中惊涛,却止不住暗想:“大爷这般应对,倒是愈发显得传闻或为真的了……”
……
……
姜家东厢房内,炭火也烧得旺,也暖意融融。
景晴正临窗习字,身着月白绫袄,袖口银线绣的缠枝莲纹随着手腕起落时隐时现,宛如活物。
丫鬟红霞、绿漪侍立一旁,忽见姜念悄然而入。两个丫鬟刚要出声,姜念忙摆手示意。红霞机灵,拽了拽绿漪的袖子,二人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姜念踱至案前,但见景晴正临《兰亭序》,簪花小楷娟秀工整,写到“仰观宇宙之大”一句时,那“大”字最后一捺却力透纸背,显出一股子倔强劲儿。案上宣纸雪白,映着窗外冬阳,更显得墨迹清丽脱俗。
“这‘惠风和畅'四字,写得妙。”姜念忽然出声。
景晴腕子一抖,笔尖拖出一道墨痕。抬头见是姜念,慌得忙搁下狼毫笔,起身行礼,鬓边一支银镀金蝴蝶簪颤巍巍晃动:“不知大爷到来,实在失礼了。”
姜念虚扶一把,目光仍流连在字帖上:“你倒喜欢王右军的《兰亭序》?”
景晴抿嘴一笑,颊边现出梨涡:“幼时家父常教导,说女子习字亦可养性。”说着将主位让出,眼中带着几分期待,“大爷若不嫌弃,也写一幅?”
姜念也不推辞,径自挽袖执笔。只见他右手三指轻拈紫毫,在砚中饱蘸浓墨,忽而腕悬肘提,笔走龙蛇,笔锋在宣纸上腾挪转折: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但见字字力透纸背,一阕《满江红》写得气吞山河。那“怒发冲冠”四字,真如剑戟森列;“壮志饥餐”两句,又似惊涛拍岸;最后一笔“朝天阙”三字,笔锋陡转,显出几分内敛的锋芒。
景晴在一旁看得痴了,觉得铁画银钩藏风骨,龙飞凤舞见精神。
她素来仰慕书法造诣之人,往日见石韶那一手赵体字,便觉清秀可人。如今见了姜念这字,才知何为“颜筋柳骨”——若说石韶的字是春日芍药,娇艳动人,姜念的却是雪岭青松,傲骨铮铮!
不觉脱口赞道:“大爷这笔字……竟有右军风骨,兼得太白豪气!”
姜念搁下狼毫,摇头笑道:“不过信手涂鸦罢了。”说着指向“朝天阙”三字,“这一处转折太过刻意,还欠些火候。”
景晴正欲凑近细观“朝天阙”三字的笔势,忽觉耳畔一阵温热——原是姜念俯身指点,温热的鼻息似有若无地拂过她耳垂。只听他忽压低声音道:“今晚我宿在你这里。”
景晴见状,又臊又喜。
她低垂螓首,轻声道:“但凭大爷吩咐。”
说起来,她过门已有数月,与姜念共枕却不过两回:头一回是姜念离京前夜;第二回则在几日前。
她抬头瞧着姜念的剑眉星目,气宇轩昂,心中不由暗叹:“母亲叮嘱,要我好生服侍大爷,早日生子才好,偏生大爷防备着。若是能先怀上子嗣,即便是妾室,在这家里的地位自然就不同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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