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归肉身。

    睁开双眼。

    眼中所见的天地仿佛没有什么变化，又仿佛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物质还是那些物质，人还是那些人，纸人来来回回，军官们忙忙碌碌，船外海波深碧，阳光穿透海水斜斜射下，在船舷边上散成零落的碎金。

    云鲲似乎变得活泼了一点，李星堂一如既往地端严沉默……

    但是，又有些东西，不太一样了。最起码，沈乐能毫不费力地，看出周围所有人的不同：

    纸人身上淡白色的氤氲，以某种方式和云鲲相连；

    他的小家伙们，身上厚重而灵动的光芒；

    军官们和专家们，身上的光晕或浓或淡，总体来说都很稀薄，在有些地方格外稀薄——比如舰长的肩膀和脊背，比如距离他最近的一个技术专家胃部，都有一团微微的阴影；

    特事局人员身上的光晕更加浓烈，也更加灵动一些，光色各不相同，怀疑和他们每个人的特殊能力有关；

    仰面望去，头顶的大船，被一种格外浓烈、森严、辉煌的力量笼罩……

    这是，灵气？

    或者，是这个世界上，普通人类、修行者、非人类、物质，和灵气相互作用的产物？

    “沈先生？……沈先生？”

    有小心翼翼的声音靠近，像是要提醒他，又像是害怕一下子惊扰了他。

    沈乐扭头，看见云鲲上面，负责和他对接的那个特事局小哥，举着一只手机对准他，手机屏幕切到了“镜面”模式：

    “沈先生，您还好吗？”

    我好得很——沈乐刚要回答，就看到了镜面上映照出的自己。

    虽然距离有点远，镜面本身依靠摄像头计算成像，也有点儿模糊，却也诚实地映照出了他现在的样子：

    脸色苍白，甚至可以说是惨白，嘴唇却呈现异样的鲜红；

    头发有点乱糟糟的，幸好是短发，还不至于纠结成鸟巢模样，却也有点东歪西倒；

    鼻孔下面挂着两挂褐色，很明显之前流过鼻血，但是，干得也未免太快了一点；

    更异常的是他的双眼，亮得惊人，感觉能变成发光体，直接射出光来。不，不是“感觉”，沈乐眨了眨眼：

    从瞳孔当中，真的射出的两束光芒，打在镜面上，再反射入他的双眼！

    我怎么了……

    哦，刚才进阶了一下，精神力，神念，或者说那个淡金色的光人，接收了太多力量，携带力量归入肉身的时候没安排好？

    “我没事。”他缓缓转头微笑：

    “力量暴涨，需要归拢一下，待会儿打个坐就好。对了，我有点发现，需要向上面报告一下，您看——”

    “这发现很紧急吗？急的话我们立刻安排会议室，安排通讯链路，直连后方，不急的话，您先调整一下？”

    沈乐想了想，貌似真的不急。神州这边的封天绝海，至少也是三千年之前的事情了，外国那边的各种封印，最晚最晚，也是千年起步了。

    嗯，不差这点时间，明年再汇报也来得及——大船盯着对面的演习呢，信息流何等要紧，他不至于现在去插队吧！

    “哦，那我先打坐吧。不要为我担心，不要叫醒我，也不用把我拖出来吃饭——我现在的状态，十天八天不吃饭喝水也没事儿……”

    他婉拒了特事局安排的摄像头，生命探测仪，等等各种各样监控设施，把自己往房间里一关。

    这一打坐就昏天黑地，不知时日之过，也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

    等沈乐梳理完新得到的力量，把神念和肉体完美融合，再没有奇奇怪怪的冲突感，推门出来，就看见门口一左一右，戳着两个人：

    一个深蓝制服，身姿笔直，表情严肃，只是眼神已经涣散，疑似已经站着军姿神游天外去了；

    另一个藏青制服，拽了把椅子坐着，脑袋耷拉在胸前，向下一点一点。

    很显然，海军官兵还有军纪管着，特事局小哥的纪律不那么严格，只要人待在这里就行，理直气壮睡过去了……

    “咳！——咳咳！”

    “啊！”

    扑通！——“啊！”

    很好，一个回过神来，被吓了一跳，另外一个干脆摔地上去了……

    “沈、沈先生？您出关了？”

    “是啊，我出关了。”沈乐满意地看着特事局小哥七手八脚，从地上爬起来，苦着脸揉胳膊肘：

    “你们等了几天了？”

    看这人等着等着都能睡过去的样子，大概不是三天五天能做到——对了，他的手机，好像也没电了……

    “半个月了……”特事局小哥蔫头耷脑，向外一挥手：

    “船都已经回港了，能休假的人都休假了……”

    就你们两个倒霉鬼在这里守着我是吧？沈乐同情地挨个儿拍了他们一巴掌。一掌下去，两人就是一个哆嗦，眼睛都直了：

    “我、我的膝盖！我膝盖好烫！”

    “我……我我我……呼……咳咳咳！呸！”

    海军小哥弯腰捂着膝盖，龇牙咧嘴，一下一下的揉。揉了几下，忽然跳起来，努力蹦跳：

    “咦！我好了！我好了！这膝盖前年摔了一下以后，总是有点不那么得劲……”

    特事局小哥奋力扩胸，深深吸气，再狠狠地吐出一口深黑色血痰。这口痰吐出来，整个人都是一轻，胸口当场舒展开了：

    “呼……沈先生您可太神了！您怎么知道我前年阳过以后一直不舒服？”

    我不知道，我只看到你全身的光影，在胸口这里暗了一块。沈乐微笑着向他点点头：

    “现在舒服了吧？往上报告的事情，方便帮我安排吗？”

    “没问题！沈先生您稍等一下，我立刻就汇报！——您这个报告，是要提交给特事局吗？还是和其他部门也相关？”

    “主要是特事局吧。”沈乐仰脸想了想：

    “其他部门……愿意来听的，也可以听一耳朵，我没意见。反正，我说了你们也未必信……”

    “肯定信的！”

    他撒腿奔了出去。一个小时以后，会议室里满满当当，挤了一堆人：

    云鲲的舰长，这个海军基地的最高长官，本地特事局最高长官，还有几个杂七杂八，不知道什么部门的人。

    带下属，带秘书，听沈乐指着一张高高挂起来的世界地图，努力描述：

    “……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会议室后两排，那些被带过来的秘书，下属，已经在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眼神乱飘。

    即便如此，沈乐哪怕不动用神念，也能感知到他们你踩我一脚，我戳你一下，眼珠子晃晃悠悠。心理活动他都能摹写出来：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为什么要被拉来听这个家伙胡扯八道？我今天晚上本来约了女朋友/想打两盘三角洲/

    幸好幸好，有本事坐第一排的那几位，要么是足够有见识，要么是足够有定力，要么两者兼有。

    听沈乐做完总结陈词，几个人相互对了下眼神，特事局局长郑重发言：

    “沈先生，感谢您分享的信息。冒昧问一句，您说的这些事情，能提供证据么？”

    “提供不了。”沈乐两手一摊：

    “我处在特殊的状态下，看到这些，我觉得有道理，我就报告一声。

    证据这种东西，我没法让别人进入这种视角，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仪器，可以到我指出的地方，测量出来异变——”

    几个大佬相对苦笑。沈乐这个意思，就是“我告诉你们了，我的心意尽到了，你们爱信不信”。至于不信了又怎地……

    首先沈乐没有自己录个视频在网上播放，弄出几百万几千万几亿的点击量，造成社会恐慌；

    其次沈乐和官方一向合作良好，为国家做出了许多贡献。哪怕他真的找几个领导出来，跟大伙儿胡说八道，大家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啊！

    “我们知道了，感谢您的告知。”特事局局长干脆站起身，越过桌子，去和沈乐握手：

    “我们会把您说的事情，在特事局内部备案，提示相关同事在探查时格外注意。

    此外，您接下来打算进行什么行动，有什么需要我们提供资源，提供条件和方便的吗？”

    沈乐还真打算进行一些行动。比如说，踏遍山川，去他记下来的各种地方，尝试补上一些屏障的缺损。

    现在问题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能找到几个缺口，更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补天：

    “嗯……云鲲最近有任务吗？没有任务的话，让他跟我走，沿着海边巡视一圈？”

    “您需要多久？”

    “我也不知道——大概半年吧……”

    旁边的基地长和舰长，那脸色肉眼可见地就变了。这么一条能力特殊，无可替代的舰船，消失半年？

    别啊！

    沈乐您要去哪儿，我们单独派船载你可以吗？

    各种大船，小船，驱逐舰，啊不，大驱出去的动静太大了，小点儿的驱逐舰没问题！

    嫌驱逐舰不够给力的话，还有护卫舰，两栖攻击舰，登陆舰，补给舰，医疗船，你可以来回换着乘！

    赶上雪龙号顺路的话，它也可以捎你一程啊！

    奈何沈乐微笑着一直摇头。大家也没办法，只能一边把沈乐分享的内容上报，一边努力给云鲲安排船期，给船上的人安排轮换：

    在跟着沈乐出发之前，最起码，要把大漩涡秘境的物资，再送去一批，要把几个重要节点安排好啊！

    毕竟，云鲲虽然已经入列，虽然已经算是海军舰艇的一员，它的本质，还是一件器灵。

    当海军和沈乐的命令有冲突的时候，只要不是十万火急的任务，它都听沈乐的……

    官方忙得一塌糊涂，四脚朝天，好容易在半个月内搞定了所有工作。

    而在这半个月里，沈乐抓紧时间，到景德镇去烧制了一批瓷塔，就踏上云鲲，扬帆出海：

    “云鲲，走啦！我们走得远远的！顺着那条线走，让我们一公里一公里地去看，看看到底哪里有问题！”

    小家伙们欢呼着上了船。除了身负清理治安，警戒一切违法犯罪大任的玩偶柜，仍然牢牢守着家门，半步不肯离开，大家都涌了上来：

    【出海！出海！】

    【玩去喽！】

    【冲浪！钓鱼！吃好吃的！拍照！去拍鲸鱼，去拍海豚！】

    沈乐：“……”

    我一段时间没注意，你们又发展出了什么奇怪的爱好？

    等等，你们啥时候下单了这么多长枪短炮？纸人也就罢了，罗裙也无所谓，青灯和郑墨，你们打算用哪只手去对焦，哪只手去按镜头？

    由得小家伙们沸反盈天，他盘膝端坐在船头甲板上，双目微闭，让云鲲乘风破浪，笔直向前。

    驶出渤海湾，驶出黄海，在小家伙们【再往东就到倭国了！】【我们要再去烧一把吗？】的叽喳声中，坚定指挥：

    “向东！向东！继续向东！”

    也不知道先民们怎么画的地图，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踏遍了那么远的地方。

    总之，这垂落的天地屏障，居然把倭国也包括在了里面，嗯，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

    一口气开到倭国附近，几乎贴在领海边上，沈乐心头终于一动，立刻进入深沉的冥想。

    神念快速上升，上升，再上升。终于，琉璃色的天幕出现在他面前，而巨大的破损，也高悬在上，触目惊心：

    “好大一个洞啊……咦，那边还有一个洞，也好大……”

    天幕卷动。像是被高温的火球灼烧过，又像是沾染上了什么脏污。两个巨大的黑洞悬在天上，像是一对空洞的双眼，冷冷向下俯瞰。

    神念再凑近一点，能看到那黑洞并不是对面景象的映射，而是沾染了不知道多少脏东西，把断裂飘动的丝线，直接染黑了一大片——

    那些东西，已经没有了形体，已经没有了完整的意识。然而沈乐再凑近时，还能感觉到无穷无尽的痛苦，愤怒，哭喊，怨恨：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们！”

    “为什么要死！”

    “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要救它们吗？

    要超度它们吗？

    沈乐有点迟疑。他低头俯瞰，看向正下方蜿蜒的岛屿形状，估算这两个黑洞垂直投影的位置。

    忽然，呸了一声，扭头就走：

    补？

    补什么补，不补！

    让它慢慢泄露去，让下面的人慢慢倒霉去！这鬼地方，就算最终要补好，肯定也轮到最后一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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