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8章 汉乱
“汉廷近来乱的厉害啊……”
就在新帝登基,改元建平之时,
何博正在黄河底下,招待自己的客人。
刚刚死下来的王延世听着上帝的轻叹,没有丝毫反应,只依托对方的威能,站在汹涌的河底东张西望,对着那不时卷过头顶身边的洪流,发出大声的惊叹。
何博见了,便故意挑他的刺,“你生前为大汉江山累死累活的,怎么听到我这样说话,却没有争辩呢?”
王延世有点委屈的缩了缩脖子,“我生前为大汉尽力到了最后一刻,现在变成了死鬼,总不能还要耗费心力,去惦记活人的事情吧?”
他是个老实的人,
但也不是个固执的犟种。
因为犟种是没办法应付暴躁狂野的黄河,在这风雨飘摇的洪泛之时,艰难维护住那摇摇欲溃的堤坝,堵住黄河缺口的。
只有因地制宜、因势导利,才能实现目标。
而现在,
王延世累死在了治水的路上,魂灵还被恶趣味的鬼神抓到黄河底下,当成一条“黄河大鲤鱼”玩弄……
他哪里还有精力去管朝堂上的纷纷扰扰呢?
那几家权贵要不顾天下万民的争斗,
就随他们去吧!
他一个发烂发臭的死人,还能对此说什么?
何博便笑了,“我还以为你死了也要做个糊裱匠呢!”
王延世就说,“我做大河的糊裱匠,是为了两岸的百姓。”
“这天下到底不是刘氏一家的私产,还是要顾及万民生计的。”
“可惜那些肉食者却跟你的想法不同啊!”
何博对着王延世举起了酒杯。
等到这场“接风宴”结束,
何博又带着王延世顺着绵延的大河,在其内部游荡了起来。
洪流不断的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过,泼出一副末日的姿态来。
王延世更加惊叹了。
他的后半生,都在黄河边上渡过,
即便在其死前,也没有离开过大堤——
实际上,
王延世对自己会被“累死”这件事,并没有多少预料。
他早已在风浪中渐渐麻木,觉得自己就像一块被投入滚滚浪潮中,用于阻挡河水倾泻的石头。
直到堤坝被洪水冲垮,
石头被流水穿透,
被人誉为“小禹王”的王延世,也在巡察一处防洪大堤时,忽然眼前一黑,随后失足湿身。
他本来是要落入河水中淹死的,
就像这些年里,被洪流冲走的百姓们一样,
就像这些年里,被不断投入水中,阻塞洪流的顽石一样。
但浪花把他推到了岸上,
垂目于人间的上帝降下了仁慈,允许他能躺在岸上,在众人的拥护中离去。
“小禹王走了,我们该怎么办?”
弥留之时,王延世听到别人忧虑的声音。
他想:
是啊,
大河的堤坝还没有修缮完全,
两岸的百姓又将何去何从?
可很多事总充满了遗憾,
被世人号为“小禹王”的自己,到底是不能治理好大河了。
“如果您允许的话——”
“我希望自己能变成河中的一条鱼。”
王延世对着浑浊的黄河水,向这条大河的主人发出请求。
“为什么呢?”何博询问他,“你的功德对比其那遭到自己祖先厌恶的成帝刘骜,都要光大卓著。”
“你可以像这长流不息的大河之水一样,在冥土中享受恒久的富贵。”
可王延世说,“因为我不希望自己即便死了,还会被人称之为‘糊裱匠’啊!”
他之所以选择像大禹的父亲鲧那样,用沉石堵口的方法,来阻拦愈发汹涌的河水,
是因为他没办法调动两岸那些早已被权贵纳入掌中,视为自家之财的民众;
是因为他没办法从日益拮据的国库中,争取更多的款项;
是因为他没办法阻止肉食者在侵吞百姓血肉的同时,又去侵吞国家的财富。
巧妇是难为无米之炊的,
他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像个媳妇一样,忍着委屈和辛苦,给大汉做点缝缝补补的事情。
“现在的局势很不好,可以后总有变好的时候。”
“等到那一天,朝廷总归是能压制住那些无能可鄙的权贵,积蓄起足够的财物,调动起足够的人力,来修补这条大河。”
王延世说道,“我这条鱼若能游走在大河之中,了解它的流向和水量,以及两岸堤坝的情况……总可以为后来继承这份事业的人,提供一点帮助吧?”
何博只静静的看着他。
王延世被他看的有些惶恐,担忧自己生前指着大河骂出来的话语,仍旧被鬼神铭记于心,从而使得这个遗愿无法得到满足。
好在鬼神并非胸襟狭小之辈。
何博最后拍了拍王延世的肩膀,很是欣赏的说道:
“我一直喜欢你这种主动肯干的性格!”
“你放心,你的愿望我绝对满足!”
王延世便惊喜的感谢起上帝的恩赐来。
只是他不是很明白,
为何之后到了阴暗却祥和的冥土,对那些早已死翘翘的先人们说起这件事时,对方会露出一副似绷非绷的表情来?
不过没关系,
王延世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
……
而随着一条奇怪的游鱼于大河中逆流而上,
大汉近二百年的社稷,也在奇怪的道路上越跑越快。
建平二年,
察觉到国家有了严重问题,但自己一时难以解决的皇帝,向一些方士发起了咨询。
“大汉的天命还能持续多久呢?”
后者很是肯定的回道,“马上就要到头了!”
于是皇帝惶恐的发问,“朕该怎么延续社稷宗庙?”
对方说,“天命更迭,是注定的事情,陛下即便是天子,也没办法阻止这一点。”
“但!”
“臣既为陛下所请,自然要为陛下出谋划策,以示忠诚!”
通过一番玄之又玄的做法和描述,
皇帝下了一道神奇的圣旨——
不用再等待之后的跨年,直接将目前的“建平二年”,改为“太平元将元年”,
并将自身的尊号,改为“陈圣刘太平皇帝”。
而其这样做的目的,
是为了欺骗上天,
让那有着赫赫目光的上帝,认为人间的朝代已经发生了改变,天命从刘氏天子这里,转移到了其他人身上。
是以,
方士们将此事称之为“更受命”。
但上帝哪里是大汉改换一个名字,遮住一部分面孔,就认不出来其是什么鸟样的糊涂蛋呢?
哼!
即便是粉身碎骨,
上帝也会将其来源经历,看的清清楚楚,并记录在案!
所以这件事,很快便被人揭露出来,成了一场朝野皆知的闹剧。
皇帝羞恼的收回了旨意,恢复了建平的年号,回到后宫和自己的近臣闭门生起了闷气。
朝堂上,外戚之争还在继续。
地方上,天灾和人祸仍旧不断。
而当这肆意妄为的狂风吹过相对僻静安宁的川蜀时,
太平道在中原的大贤良师也决心行动起来。
“我要去关东那边传道了。”
“你要不要跟我一同前往呢?”
他收拾好了行囊,携带了一些弟子,然后对早已从“颇有佳姿”的青年,进化成油腻中年的周坚发出了邀请。
周坚疑惑的说,“为什么要去那么遥远的地方呢?”
从川蜀之地前往关东地区,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而且这里伐山破庙,灭绝淫祀的工作还没有完成,突然抽离人手,会有影响吗?”
这些年来,
太平道在川蜀的发展很是迅猛。
他们拥有了许多追随者,
然后又在大贤良师的带领下,驱逐了不少盘踞于山野之间的蛮夷,以及扎根于乡间无知之人心中的野蛮习俗,捣毁了一些凶神恶魔的庙宇。
除此之外,
太平道还在自身的力量壮大起来后,带着百姓前往了几次郡县的治所城邑,同居住其中的官员、豪强们谈判。
当后者看到来势汹汹的太平道,还有他们手里拿着的武器时,神情便显得十分柔软。
随后,
双方进行了坦率的交流,充分交换了意见,并取得了暂时的友好成果。
毕竟,
当地官府和豪强,也不想再激起一次新的民变。
已经传播开来的太平道一旦闹腾起来,可不像那些起事之时,只能聚集起几十上百人的庶民一般,容易镇压下去。
但他们自然也不甘心分出那些相对于自家庄园来说,极为微渺的土地,返还给那些低贱的平民。
事后,
豪强们便对着喜欢为百姓出头,念叨什么“分田地、均贫富”的太平道表达了自己极大的愤慨,并暗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自己绝对会对这群穿着黄袍,拿着九节杖的道士,施以严重关切。
大贤良师孙冲则是淡定的回以“拭目以待”四个字。
“如果人手变少了的话,当地的士族官吏,怕是会有一些动作。”周坚捏着自己肥厚的下巴,如此说道。
经历了那样的对冲,
川蜀的权贵,已经默认太平道是个会造反的邪恶势力了。
但肉食者向来可鄙,具有天生的软弱性,
为了能稳定的汲取财富,
为了自己的政绩没有污点,
更为了防止自己打不过太平道,造成更恶劣的影响……
这才没有直接动手。
对此,
孙冲只是微笑着说,“我在新夏的时候,我的老师便告诉我说:
太平道只能带领民众一段路程,踏上一条依靠黎庶力量,也能谋求富足安定,不畏惧权贵的道路。
但民众能够在这条路上走多远,做到何等地步,终究是他们自己的事。”
太平道也不能给人时时依靠嘛!
“而且新一代已经成长起来了,川蜀的众多信众,也会逼得肉食者投鼠忌器。”
“即便有了不测,我也相信他们的力量!”
“所以,我应该去更加艰难的地方,为那里挣扎茫然的人,谋取更多的福泽!”
自成帝以来,
天下愈发沉沦。
关东之地也因为接连而来的天灾人祸,变得人心癫狂。
他们惊惧于天地、朝廷、豪强,
不再信任人间的许多东西,逐渐受到巫蛊的诱惑,企图用疯狂的信仰来减轻自己活着的痛苦。
而在大河两岸,原本极为流行的“河伯庙”,也被喜新厌旧的信徒们,迅速废弃——
即便有王延世这个糊裱匠的存在,减缓了洪水的弥漫。
但大河决堤的次数,并不会被人忽视。
随着王延世的去世,
朝堂诸公沉迷于争权夺利,更加漠视民间的挣扎,
百姓对大河的恐惧,也更加浓厚了。
他们忍不住的想:
既然你不让我好好的活,
那我也不再给你供奉香火了!
大家一拍两散吧,
我自己去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
对此,
何博并没有生气。
毕竟这样的事情,在他漫长的生命中发生过太多次了。
而诸夏仁慈的鬼神,
也不是域外那种,会故意使用洪水,来强迫凡人掏心掏肺信奉自己的奇行种。
他只是尊重自然规律,顺应潮水的起落罢了。
但孙冲却无法如此。
他听说了关东的苦难,更知道那里的人,正因为那苦难而迷失在错误的道路上,心中便生出不忍来。
有火焰伴随着灾祸,而在人心中诞生。
可那不可被肉眼看见,被身体触碰的星星之火,如果寻找不到正确的发泄途径,也会把人活活烧死。
本就受苦的百姓,难道就应该这样死去吗?
人事不修的罪恶,应该降临到百姓身上吗?
真正应该被焚烧摧毁的,
还在那高高的云端上呢!
“那我跟你一同去吧!”
周坚听了孙冲的话,也为关东的人与事,发出了一声叹息。
他收拾起了行囊,将自己这些年里,通过献祭了无数头发,最终写成的医书交给了弟子,嘱咐对方要把这上面的东西好好传承下去。
“我是为了救人而写得这本书。”
“你们不要将它束之高阁,像那些时代研究经典的士族一样,视为自家的私物,阻止别人学习。”
“多多的传播它吧,不要浪费了我的心血!”
弟子应下了他的话,发誓会跟随留在川蜀的太平道们,向民众传播一位医者的仁心。
周坚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他坐上马车,
跟着孙冲这位大贤良师,朝着关东急急的走去。
与此同时,
何博正带着几个死鬼行走在风浪跌起的河岸边上。
他看着王延世变成的鲤鱼在里面游动,随手捡起一块石头,便朝他扔了过去。
扁平小巧的石块在大鲤鱼头上蹦了一下,随后跳跃起来,擦着浪花,打出了几个水漂。
王延世吓得赶紧沉到水下,不敢再探头出来,吸引他人的目光。
上帝因此发出了得意的嘿嘿笑声。
然后,
上帝跟自己身旁的死鬼们忽然感慨起来,“洪流愈发激荡。”
“大汉的社稷还能坚持多久呢?”
“可能有两代天子吧。”
孟子荀子两位先贤这样说道。
主张“人性本恶”的荀子更是补充道,“也不知道到了最后,是被权臣篡位,还是向嬴秦那样,被人推倒驱逐出长安。”
“怎么这样说?”何博看向他。
荀子拢着手,消瘦飘渺的身影迎风而立:
“董仲舒当年提倡‘天人感应’,既有用上天来约束君主的意思,也有将君主奉为神灵的作用。”
毕竟天子能够沟通天神,
做了某些事情,是会引起天地震动的。
而这样的待遇,又哪里是凡人能享有的呢?
也正因如此,
武帝以及之后的历代君主,
虽然觉得“天人感应”这玩意,逼得自己每每遇到天灾异像,就要献祭一个三公重臣,十分不爽快,但也忍耐了下来。
坏处的确有,
但最后自杀以谢天下的人到底不是皇帝,
他自然是用不着过分排斥的。
“可当今天子自己弄了个再受命,便在不经意间,削弱了‘天人感应’对人心的约束。”
在此之前,
通过不断的宣扬,
不断的献祭三公,
人心对大汉天子的神圣性,是较为认可的。
可再受命的闹剧一出,
谁都能看出,
老刘家对自身拥有“天命”这件事,并不是很坚定。
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会恐惧于“自己被上天抛弃”这一可能。
既然如此,
你能够受命于天,
那其他人,能不能尝试一二呢?
“代汉者,当涂高”这句谶语,
可是从武帝时代,就流传起来的呢!
“王氏的王莽,权柄日益强大,连皇帝和太后也压制不了他。”
“这不是一件好的趋势!”
旁观者清,
哪怕对王政君来说,
王莽是自己的亲亲侄儿,
是自己在这世上,仅剩的几个亲人之一;
对皇帝来说,
王莽是帮他遏制傅氏,以免他那位祖母,完全的将自己这个孙儿当成傀儡的好臣子……
可对人间诸事,具有丰富观察经验的死鬼们,一眼就能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
王莽的地位太高了,
他的权力太大了,
他的名声也过于完美无瑕!
即便周公在时,都曾受到过流言蜚语的影响,引来周成王的怀疑。
但王莽呢?
他一个外戚,
还是个出身王氏的外戚,
真的会是个如同周公的圣人吗?
荀子对此,很是怀疑啊!
何博听了,只是笑了两声,没有说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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