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7章 决战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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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陆机北退三十里,回到怀县休整。他花了差不多半日的功夫来安抚将士,收拢溃兵,安排后勤,整顿军纪,一直到了傍晚,才好不容易将这一切安顿下来。
但回到县府中坐定后,他心中懊丧。惆怅而不能饮食,也无法安睡。因为陆机非常清楚,对自己来说,这一次伏击失败意味着什么。
虽然还没有具体统计,北军到底损失了多少士卒。但根据己方失踪的将领和军官的数目来看,陆机也可以估算出大概的数字。三万人级别的损失,其实还在征北军司的承受范围内,可加上上一次邙山惨败的损失,前后合起来,在陆机手上,征北军司已直接损失了十万人,这是个无法接受的数字。
在出征之时,陆机手上有二十二万大军,可仅仅过去了不到两个月,就折损近半。这样的损伤,无论出现在什么年代,放在任何一支军队上,都会基本失去战斗力。
可这有任何道理可言吗?自己苦心孤诣,好不容易才赚来了征东军司作为诱饵,反过来要吃掉这一万余骑来提振士气,结果竟又是一次大败。为何会如此?难道自己没有想尽一切办法吗?到底还要怎么做,自己才能获得这该死的胜利呢?
陆机没有答案,或者说,从司马颖违背承诺,派使者来催促决战的时候,局势就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即使在此之后,他挖空心思来尽力补救,可终究无力回天。身为前线统帅,没有说一不二的权威,没有令行禁止的军纪,更没有上下同欲的人和,想要取胜,这就是不可能的。
当然,杰出的统帅理应自己设法,在战争中逐渐树立权威,整肃军纪,稳定人心。但这永远离不开君主的支持,陆机的父祖能够名扬天下,固然是他们能力出众,可若没有孙权、孙皓的信任放权,这一切莫非是可以复制的吗?若司马懿得不到魏明帝的认可,在关中坚守不出,那又拿什么抵御诸葛亮呢?
从这个角度来说,成都王司马颖还比不上孙皓,几乎与刘禅等同了。若是刘禅能早听从姜维的劝言,在汉中和阴平桥增强布防,又何至于亡国呢?
可这最后的恶果,只能由陆机一人来承担。作为曾在中书省多年的著作郎,陆机非常明白,世人不会细究其中的那些因果,成败最终决定一切。若一切就这么结束,自己在史书上,大概就是一个赵括之流的形象了。
这让他很不甘心,他不明白,自己四十多年来舍弃尊严,上下钻营,竟然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偏偏自己还是败在了刘羡手里,这怎么能忍受!这怎么可能忍受!八十年前,祖父陆逊受命危难之际,初次担任三军统帅,就面对刘备亲率的数万虎狼之师,一战将其覆灭,继而闻名天下,被誉为希世名将,诸葛也为之黯然。可现在,吴郡陆氏传承了三代的名声,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毁在了自己手里吗?!
陆机心中的苦闷几乎无法言说,他在榻上辗转反侧。到最后,竟发出夜枭一般的低笑声,似是自嘲,又似是诅咒。这一切太过于讽刺了,他不知道自己这辈子到底在做些什么。
黑暗之中,陆机突然很思念家乡。十四年前的春天,他抱着重振家族的信念离开华亭。当时,亭前的桃花缤纷,如同下了一场粉色的春雪,阳光和煦,暖洋洋得好似饮了两壶绿酃酒,整个乡亭的人都前来送行。里面有垂垂老者如伯父陆喜,有黄发垂髫如陆堪,还有许多临乡姻亲。
族弟陆晔拜倒在他面前,然后问道:“三兄此去,何时归来?”
自己是怎么回答的?陆机记起来,说:“不复祖业,不回华亭。”他这么说的时候,大家都笑了,所有人都说:“那很快了,以三兄之才,何处不能功成名就?”
于是陆晔当众弹琴,奏响了《明月皎夜光》之曲,琴声切切,就好像是在昨日。
可转眼已经十四年了,他已经有五千个日日夜夜没有回到家乡了。陆机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怀念家乡,那里的一切他都记忆犹新。他想念千里的莼菜羹,想念未下的盐豆豉,想念昆山的蒸螃蟹,想念嘉兴的南湖菱,想念自己儿时和兄弟们一起春郊出行时,不时在头顶回响的鹤唳声。
他还记得第一次听到鹤唳时的场景:四五只白鹤展翅于水沼之中,高蹑鹤足,朝苍穹引吭高鸣,那声音纯粹而短促,像是追问,像是求索,又像是呼唤。那声音令年幼的陆机永世难忘。
但在现在,他身在异乡,名为异客,恐怕永远也回不去了。
这么想着,陆机的心情渐渐平静,他终于能够入睡了。不意迷迷糊糊中,他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家乡华亭,就在自己家族坞堡的厢房内。虽然自己身穿圆领窄袖戎服,腰悬佩剑,已是成人,可周围一切都还是童年时的模样。
然后他就听到了隔壁有人在说话,仔细一听,竟然是父亲陆抗和兄长陆景。由于是隔了窗户,两人的声音非常细小,如同蚊子在嗡嗡叫,即使陆机的耳朵用力捕捉,也只觉得断断续续。
两人好像是在谈吴国的国运。兄长在问,蜀汉已亡,鼎足三分的格局已破,吴国还能存在多久?父亲则说,不要在意这些,人生在世,总有一死,天下万物,无不有兴盛衰亡,有些时候,不必问结果如何,但问自己有没有尽力。
兄长又问,可天子似乎不信任我家啊?父亲说,这不重要,问心无愧才是最重要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命,在天命到来时,我们都只能接受。拒绝天命并不会改变什么,反而会让一切变得更糟,而问心无愧,说不定才能得到造化的青睐。
天命真的是无法改变的吗?陆机脑中闪过这个念头,转眼就看见了母亲张文君。
他对母亲其实毫无印象,在他四岁时,母亲就早早过世了。那时孙綝已死,陆抗把张文君接回来复婚,但两人的关系已无法恢复,两人的婚姻只延续了五年,因此陆机很早就遗忘了母亲的形象。
可此时看到眼前的这个温婉的女子后,陆机顿时想起来,她是自己的母亲,只是自己已经变得比她还老了。
母亲温柔地看着他,问道:“大人所讲,你怎么看?”
陆机摇摇头,说道:“我不明白,我到底该怎么做?”
“认清天命,其实就是认清你自己。”母亲用手抚摸过陆机斑白的发髻,徐徐道:“三郎,只有先认清真实的自己,才能改变自己,然后改变天命。”
“认清自己……”
“其实很简单,喜欢的人和事,不要骗自己说不喜欢。厌恶做的事情,也不要骗自己说,这是必要的代价。觉得世道污浊,你只要离开就好了。若是将自己变得扭曲混沌,不止你自己认清不了自己,旁人也认清不了你,不管是自救还是求救,自然都会无能为力。”
说话间,房门突然被用力地推开,闯进一个身着戎服的武人,陆机定睛一看,发现原来是刘羡。他拔出剑,怒目圆睁,质问陆机道:“叛徒,你竟出卖我!”说罢一剑刺来,陆机避无可避,只能伸手去挡。
但心神俱震之下,刘羡那一剑还未刺到,陆机眼前的一切皆化为乌有。他大叫一声,猛地从床榻上坐起,发现自己已经醒了,背上湿漉漉地出了一身冷汗。
外面天色朦胧,还没有大亮,但他再也睡不着了。而梦中情形,依然历历在目。他在心中回想着方才的梦,一时间竟愣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已经天色大亮。司马孙拯突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手脚颤动,他说:“大都督!大事不妙了!就在昨夜,诸军都乘夜跑了,各营都空了!”
“什么!”陆机大惊失色,他连忙问道:“他们往哪里走了?快带我去看!”
说罢他拔剑而起,欲亲自去看。此时,其子陆蔚、亲信费慈等人都涌入屋内,他们对情况知道得更清楚一些,便对陆机说道:“大都督,不好了,就在昨夜晚上,孟超过来了!他一个个通告各部,说是有大将军的军令,让全军撤往山阳去!”
“孟超,他怎么没有死?还有大将军的军令?!我怎么不知道?”
陆机闻言更是愕然,自从邙山一战后,孟超大败后没有回归,陆机还以为他已经阵亡了。没想到,他不仅没有死在战场上,而且还带来了司马颖的军令,要全军撤军。
但几个呼吸之后,陆机的情绪渐渐平复,他已经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或者说,打完这一仗后,他其实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了。输得这么惨,肯定要有人来负责,这个人只可能是自己,他对此也能够接受,他确实有不可推卸的指挥失误。
他只是没想到,追责竟然会发生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急。看来,邺城那边的反对派们,早就在磨刀子了,不管自己打不打荥阳这一仗,单凭着邙山一战的失败,他们就欲致自己于死地。
想到这,陆机不难推演出下一步:等大军全部散走后,很快还会有使者过来。
他们是给自己一个痛快呢?还是要把自己先抓起来定罪呢?
陆机用手扶着门柱,半晌没有动。而沉默的时候,其余人也或多或少反应过来了:成都王不用堂堂正正的方式解除陆机的兵权,而是暗地里越过陆机转移军队,这哪里是追责?这是预防谋反啊!恐怕那边已经下杀心了。
不管怎么说,陆机平日提携同乡,在吴人中还是很得人心的,这些江南士人都不忍弃他而去。孙拯就建议道:“大都督!既然那边要杀人,我们还在这里等着干什么?干脆赶紧走吧,我们回江东去!这些北人不把我们南人当人看,我们早就受不了了!”
“现在石冰肆虐江东,晋室朝廷无能为力,以您的声望,回国号召那些江东旧族,拥立孙氏之后,何愁不能复国呢!”
“复国?”听到这句话,陆机终于有了反应,他把低垂的眼眸抬起来,看了看周遭的亲信,徐徐摇头道:“我这辈子做了那么多错事,但也没有必要一错再错。天下纷乱了近百年,好不容易才重新一统,若不能彻底消弭战端,割据一方又有何意义?”
说到这,他惨笑一声,自嘲道:“更何况,大将军到底对我有大恩,他若要拿我的命,那就拿去吧!”
凭心而论,其实孙拯的建议不是没有道理。晋室平定江东不过二十年,孙吴的许多士族都还存在着,并且保有相当的力量。如义兴周氏、山阴贺氏、秣陵纪氏、吴郡顾氏,乃至于张昭之后的彭城张氏、鲁肃之后的临淮鲁氏,都和他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以陆机在洛阳活动多年,为南人们牵线搭桥的人情,加上这么多年内吴人对遭受晋室排挤的不满,想要回吴地起事,其实并非痴人说梦。
但陆机从没有想过造反起事,他一直只想振兴自家的声望,令陆氏重新跻身一流士族的行列罢了。自己这一代失败了,还有后来人,只要家族还能传承下去,就还有复起的机会。若是造反失败,那恐怕就给家族带来了灭顶之灾,无人能够幸免了。
想到这,陆机面露平静之色,尽力安抚众人情绪,转头对儿子陆蔚他们说:“不用担心,再怎么说,大将军也是个仁善之人,说不定是我们想多了,最后不过免职卸任罢了。”
于是众人各自回到房间,等待最后的审判。
过了一会儿,怀县的士兵都走得差不多了,哪怕是陆机本阵的士卒,陆机也没有拦着,都放任他们离去。这使得他身边仅剩下百余人。
事情至此,怀县的官员们也看出不对,他们猜测陆机已经要失势了,可能会招来灾难,私下里就在讨论,要不要赶紧划清界限,将他们赶走。但县令很喜欢陆机的诗赋,说:“能写出这样华美文章的人,都是神仙下凡,我们若是这么无礼,以后是要遭天谴报应的。”于是到底留下了陆机一行人。
甚至他还亲自来给陆机敲门送饭,想趁机求一副字帖。不料来的时候,发现陆机和衣躺在榻上睡着了,他就把饭菜放在案上,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突然一阵凉意,使得陆机惊觉而起,他站起身来,快步走到窗前,推开西窗。霎时,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映入眼帘,阴沉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开始,飘洒下铺天盖地的大雪,已在大地万物上点缀出无数晶莹,空旷的大地与远处的山峰,顿给人一种茫茫无着的寂寥感。似乎人就是这无数雪花中的一朵,转眼就湮没消失了。可即使如此,每一瓣雪花依然如此美丽与不可取代。
陆机看着雪花在天地间缓缓铺垫,渐渐积起一片不可忽视的璀璨白色,直到天色昏暗,天空呈现出青黑色,一切事物的轮廓都变得隐隐约约。只剩下大地间这黯淡却又分明的白色。
倚窗而立的陆机,似乎陷入了沉思,直到一阵敲门声,才使他惊觉。
“大都督,邺城的使者到了。”孙拯于门外说道。(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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