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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9章 与卢志谈圣王


攻下汲县以后,河北义军并没有立刻向洛阳开进,而是在汲县做一段时间的整休。

    毕竟按理来说,如此规模的大战,无论战果如何,对士卒和将领的体力脑力,都是巨大的负担与考验。

    一场仗打下来,哪怕是光追逐溃兵,就足以令人身心俱疲。这也是为什么,上一次黄桥之战后,哪怕义军次日发生了哗变,赵王军也依旧无所作为的原因。人可以克制自己的情爱,可以克制自己的欲望,但和克制疲倦的难度相比,却不值一提。

    不过对于义军来说,在汲县停留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整休。

    大战次日,司马颖率领后续义军赶来,然后就在卢志的指挥下,打扫战场,给战死的士卒收捡尸骨。这当然不止包括这一战战死的义军士卒,也包括上一战战死的义军士卒,还包括战死的赵王军士卒。

    卢志对征北军司诸将说:“大家本都是晋室的子民,之所以在战场上兵戎相见,都是因为赵王篡逆。我们身在河北,没有亲人的顾忌,可以奉义诛贼。但他们的家小却处在赵逆看管,不为他效命又能如何呢?”

    “诸位舍生忘死,匡扶社稷,自然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好男儿。但这些被好男儿杀掉的人,也不过是被赵逆裹挟的可怜人,心怀家小的好男子罢了。”

    “我们既然是义军勤王之师,是要为天下人造福,那自然也包括这些为赵逆逼迫的人。不论他来自何方,也不论他姓甚名谁,此刻都应该得到永久的安息。”

    在司马颖的支持下,将士们花了整整十日时间来做这件事。他们不是以往那种极为草率的方法,挖一个大坑,将几百具尸体扔进去了事。而是给每一具尸体都挖了一个土坑,知道姓名籍贯的就立下一块木制的墓碑,不知道姓名籍贯的,就分门别类,分别栽种上柳枝、杨枝。

    近四万座墓碑与坟包密密麻麻,伫立在黄桥两岸,一眼望过去,绵延数里,真是蔚为壮观。而后卢志当众设坛,请司马颖领众将前来,在黄桥之上,对着清水祭祀英灵。

    司马颖身服斩衰白衣,手持卢志亲手写的祭文,当众吟诵一遍后,将其焚烧成灰,洒入江中。在当地百姓眼中,这场景真是令人倾倒,加上卢志为了树立司马颖的权威,并不宣传自己,众人便都以为是司马颖的主张,纷纷议论说:“常山王勇武,但到底比不过成都王仁德啊!”

    不过此事也引起了一件风波,那就是常山王府众将的不满。

    毕竟这一战,名义上说是两王同时出兵,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常山军才是这一战的主力,常山内史刘羡也是实际的主帅。而且,常山王司马乂更是亲自冲阵作战,杀敌十余人。相比之下,司马颖之前弃军逃跑,此战又深居后方,相差何止分毫,怎么休息了几日后,倒像是司马颖居功至伟了呢?

    于是司马乂麾下诸将多忿忿不平,上官巳、刘佑等人先后公开抱怨说:“苦仗硬仗都是我们打的,他们倒装腔作势起来了。”

    刘羡察觉到不对,连忙召集众人,对他们劝慰道:“我在关西打仗时,大小经历差不多有二十余战,其实也想过要为敌军收拾骸骨。但顾虑到当时形势危急,还可能有损军中士气,所以纠结之下,总是未能实施。”

    “哪怕是以周处公、张轨公之能,也未曾推行过此设想,可见此事之难。而卢长史不仅想到了,而且做到了,让他得这份民心又如何呢?”

    “而且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我们既然立下了军功,谁人也无法抹去这份功劳。可若是成都王殿下不能坚持这份仁德,那民心自然又会离去了。大家不要介怀!”

    他这么说着,方才勉强压住了常山王府的怒火。而卢志听说此事之后,连忙来向常山王府承诺道:

    “请常山王殿下与诸位放心,此次勤王,我王绝不会隐没诸位的任何功劳,事成之后,除去军司诸将的正常封赏外,我王也别无所求,惟有退回邺城,守一方平安罢了。”

    自起兵以来,卢志推功让名,肃纪明法,大家都看在眼里。因此,对于他的承诺,常山诸将也是信得过的。卢志既然如此说,他们也就冰释前嫌,与征北军司和好如初。

    当然,卢志对刘羡的帮忙也大为感激,百忙之中还抽出时间,邀请刘羡去他帐中一起用膳,作为对此事的答谢。

    说起来,这还是刘羡首次收到卢志的单独邀请。

    因为司马颖放权的缘故,卢志是征北军司实际上的掌权人,军司大小事务都要过他的手,因此他平日繁忙,几乎从不与人私宴。加上此前铜雀台上一事后,卢志对刘羡表面愈发尊重,但暗地里却略有疏远,几乎拒绝与刘羡独处。刘羡明白其中的缘由——卢志是在向他表明,他还是更看重与司马颖的这段君臣关系。

    凡是智者,必有自己的坚持与骄傲,刘羡理解卢志的选择。但刘羡又想,司马颖虽说敢于放权,但到底识人不明,性情疏懒,不是真贤王,他到底能对卢志言听计从多久呢?从长远来看,两人到底不是合适的君臣,迟早会分道扬镳的。

    过犹不及,刘羡暂时放下了直接招揽卢志的心思。这次宴会,若能得到他的友谊,也足以让人开怀了。

    卢志不是一个奢侈的人,刘羡来到他帐中时,见他桌案上堆满了案牍公文,边上放着两碗提神用的茶汤。除此之外,帐内布置十分简约,帐篷四面分别挂着司州、冀州、并州、兖州、豫州、雍州六面地图,床榻上还放有五卷书,看卷名,似乎是《楚辞》。

    卢志此时正在收拾公文,他对刘羡不好意思地笑笑:“最近忙昏了头,有些不检点,让怀冲见笑了。”

    刘羡拱手莞尔:“子道说笑了,你是操持三军的忙人,我敬佩还来不及呢!”

    两人坐下后,卢志便让人把膳食端了上来,打开一看,原来准备的是两条鲤鱼,一条和菘菜莱菔一齐炖,另一条则是片成鱼脍,先用热油烫熟了,再用茱萸、芥末、胡蒜末调味。

    把粟饭端上来后,卢志问刘羡说:“我也不知怀冲喜欢什么,所以推己及人,就弄了两条鱼,不碍事吧?”

    刘羡当然说:“不碍事。”他环顾左右,又由衷感慨道:“子道连日为军司呕心沥血,真贤士也啊。”

    卢志叹息说:“怀冲真是看低我了,我处事做人,怎么会只为了一个征北军司呢?我所为的,只是想令世道重回正轨罢了。”

    想要进一步了解他,这算是个难得的机会了,刘羡不禁问道:“哦?子道怎么看当今这个世道?”

    卢志看了刘羡一眼,思忖了片刻,心想谈论世道而已,倒不算敏感话题,便回答道:“眼下这个世道,之所以会屡屡出现篡逆祸事,主要还是名教失位。”

    “一方面,士子自诩高门清流,德性清高,空占官位,却不务实务;另一方面,又受近世的影响太深,他们自诩有德,高人一等,可实际上不守名教,不治家国,急功近利,好高骛远。”

    “这使得孙秀之流的人物层出不穷,只想着用非常手段攫取权力,可却没想过,君以此兴,必以此亡。他们能这么对别人,别人也能如此对他。如此下去,人人效仿,大乱只会愈演愈烈,数百年都不得安宁。”

    这和老师陈寿的话语异曲同工,刘羡心中赞赏,又说道:“子道说的好啊!我也是这般想的。可太史公有句话说得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贪图名利富贵,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人性,恐怕难以改变吧?可为什么此前能有治世,到了眼下却不能呢?”

    卢志对此思考已久,可惜一直缺少机会和旁人议论,此时有人愿意和他谈,他当然是不吝己见,畅谈道:“确实是这样,自古以来,每个人都有向利之心。可却有时大治,有时大乱,可见这是有解法的。”

    “以霸道而言,是国家制度不行。自武皇帝以来,察举、中正制度争论不休,封建、郡县制度也欲分个高低,其余诸如刑狱、考课等制度,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按理来说,应该梳理制度,以此来约束四民,使其行有所止,欲有所得,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自相矛盾。可要命的是,武皇帝数十年不处理此事,使得各方利益盘根错节,皇权衰弱,即使现在想梳理,也没有改制的条件了。”

    刘羡闻言再次颔首,他说道:“确实如此,在眼下的洛阳,说什么都有人反对,干什么都有人破坏。恐怕什么都不干,才是一件好事。想要重立制度,恐怕只有在地方上另起炉灶,倒逼中央改制了。”

    这正是卢志想说而没有说的话,被刘羡点透后,他抬眉看了刘羡一眼,又说道:

    “但以王道而言,最大的问题,是天下缺少真正的圣王太久了。自汉桓灵后,至今一百余年了,天下人杰辈出,有名将、法家、名相、干吏、死士、游侠、隐者,但却没有一位真正的圣王。”

    “圣王?”

    “是啊,圣王。”卢志顿了顿,饮了一杯茶汤,又徐徐道:“世人总以为圣王应该是能力超群的文武全才,但在我看来,并非如此。”

    “那应该看重什么?”

    “以赤诚之心,守堂皇正道,怀万敌之勇,挥明义之剑,德披四海,光照亿民!”

    说到自己的政治理想,卢志的声量也不禁有所提高,他随即又抑扬顿挫地对刘羡道:

    “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真正的大道,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当今之世,以为言语上说得天花乱坠,就能迷惑世人。可实际上,自古以来的圣王,谁不是靠亲力亲为,用双手做出来的?唐尧亲九族,虞舜兴雷泽,夏禹治大河,皆是先躬行于天下,然后天下王之。”

    “汉高斩蛇起事,论善战不若韩、项,论治政不若萧何,论谋划不若张良,最后却能削平群雄,一统天下,靠的到底是什么呢?汉高曰,因其知人善任,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刘羡听到这里,连忙问道:“那是因为什么?”

    卢志抚须笑道:“因为汉高觉悟了真正的圣王之道:不是最勇武智慧的人,成为了天子,而是得到了世人认可的人,才是真正的天子。”

    “君臣并非天生,君择臣,臣亦择君。当天下的臣民都信任君主,愿意为君主所驱持时,天下才会迎来真正的安定与大治,天子也才是天子。”

    “世人皆知汉高善于用人,可韩信、萧何、张良等人莫非就没有私心吗?韩信意图封王,萧何不愿出生入死,张良更是志在恢复韩国。这三人多次在关键关头违背汉高的意愿,但最终也在最关键的关头放弃了自己的私心,转而支持汉高。”

    “所以我才说,汉高真正的本领,并非用人,而是得人啊!真正的圣王,必须要作为天下楷模,成为众望所归。否则,只是用暴力和阴谋,就永远不能令人真心信服,九州的纷争就会一直持续下去。真正的治世,也就不会来临。”

    听到这里,刘羡大为感动,他由衷赞叹道:“说得好,子道说得好啊!”

    犹豫片刻后,刘羡又问卢志道:“可这条路很难吧?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到底该如何才能坚持呢?”

    卢志道:“正因为难,才要去做,不然要智慧何用呢?”

    “世人只道坏人狡诈,却不道做好人,做圣人,更要聪明!坏人目光短浅,只为了眼前的利益争夺。圣人不仅要坚守原则,还要为后世做表率,岂不比那些作恶之徒智慧百倍?”

    “而那些议论最多的庸人,既没有胆量做坏人,更没有智慧和勇气做好人,所以一辈子过得糊里糊涂,自相矛盾,一会儿做善事,一会儿做恶事,最后什么也干不成,却自以为是做好人害了自己,何其可笑呢?”

    刘羡连连颔首,两人就这个话题聊了好久,原本说好是一齐用膳而已,但滔滔不绝间,光阴飞逝,竟然很快就到了晚上,等到有使者抱着公文来寻卢志盖印时,两人才如梦初醒,结束了这场难得的闲聊。

    又过了两日,义军再次向洛阳开进。(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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