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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傩面通天阶


正月十六。  年节的余烬被寒风卷走,只留下满地冻硬的积雪和刺骨的冷。西河乡太平村陈氏祠堂前,积雪未消,踩上去咯吱作响,像骨头在**。北风打着旋儿,裹挟着祠堂里陈年香灰的呛人味道,混着冻土的腥气,直往人衣领里钻。

十二个傩师,红衣如血泼在惨白的雪地上,刺眼得瘆人。  青面獠牙的木面具罩着脸,只露出黑洞洞的眼窝,无声地盯着这片肃杀天地。鼓点沉闷,咚!咚!咚!震得祠堂檐角挂着的冰凌簌簌断裂,砸在雪里,碎成冰渣。  “傩神起驾——邪祟退散——!”领舞的傩师嗓音嘶哑,如同砂纸磨过枯木。他手中一条染着暗红污渍的粗麻绳猛地甩出!绳头系着的生锈铜铃“当啷”一声,不偏不倚,砸在陈宣脚前尺许的冻土上,溅起几点污雪。

人群下意识后退一步。  陈宣没动。  他瘦削的身影裹在洗得发白的薄棉袍里,脸色在寒风中更显苍白,像蒙了一层霜。他弯腰。  从雪泥混杂的地上,拾起一小片东西。  是傩面边缘脱落的木片。巴掌大小,边缘毛糙。他翻过来。  背面。  刀刻的痕迹清晰无比,虽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却顽固地烙印着:  【赵记粮铺  永昌三年】

【木片材质:樟木。年轮数据匹配:永昌三年伐自北山赈灾林。刻痕深度:2.1毫米。】  脑内冷光掠过数据流。

“闲人退避!冲撞傩神,灾祸临门!”  领舞傩师面具下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吓,麻绳再次甩动,铜铃嗡嗡作响,驱赶着人群。

陈宣的指甲,轻轻刮过木片粗糙的纹理。  “驱邪?”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穿透鼓点的喧嚣,清晰地钉在每个人耳中,“这樟木…”  他猛地扬手!  那片木片如同离弦之箭,带着破空声,狠狠砸向傩班敲击的那面巨大铜锣!  “铛——!!!”  震耳欲聋的金属爆鸣炸开!压过了所有鼓点!  “…是那年饿死在官道旁,连口薄皮棺材都等不及,就被剥了棺板的尸骨!”  余音在寒风中震颤,嗡嗡不绝。

死寂。  鼓声停了。  只有铜锣的嗡鸣在祠堂上空回荡。  领舞傩师面具下的身体明显僵住。

陈宣一步踏前!  单薄的旧布靴狠狠踹在祠堂门口那张摆放供品的破旧香案上!  哗啦!  香炉倾覆!香灰漫天!  腐朽的案板碎裂!  露出底下半截被积雪半掩的东西——一块边缘腐朽、颜色暗沉发黑的厚木板!板面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歪歪扭扭的“正”字!深深刻入木纹!每一个“正”字完成五笔后,旁边就刻着一道更深的竖痕!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像无数冤魂无声的控诉!

“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五笔一正…”  老匠人陈铁头的声音抖得不成调,他踉跄着扑到木板前,布满冻疮的手指抚过那些刻痕,浑浊的老泪滚落,“一笔…一石粮啊!那年…那年大疫…赈灾粮…三千石…三千石啊!”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瞪向领舞傩师的方向,嘶吼如受伤的野兽,“赵记粮铺!赵扒皮!是你们!是你们剥了死人的棺材板!吞了活人的救命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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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前,积雪被踩踏得泥泞不堪。  傩班“出洞”巡游至此,红衣在雪光映衬下更显妖异。几个衙役懒洋洋地挎着刀,抓起簸箕里黄澄澄的铜钱,一把把撒向人群。  “傩神赐福!散财驱邪!接福咯!”  人群哄抢,冻得通红的手在泥雪里乱刨。

黄老财腆着肚子,裹着厚厚的狐裘,站在县衙台阶上监工,金牙在雪光下闪着贪婪的光。他看着哄抢的百姓,脸上堆着施舍般的假笑。

陈宣没去抢。  他抬手。  一枚黄澄澄的铜钱,恰好落入他冰冷的掌心。  圆润,崭新,带着金属的凉意。  他另一只手中,还捏着那片暗沉的傩面木片。木片粗糙的边缘,不经意地在铜钱边缘用力一刮!

嗤——  一层薄薄的金粉簌簌脱落!  露出底下灰白黯淡的——铅芯!

“铅?!”  陈铁头就在陈宣身边,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圆!他像疯了一样劈手夺过那枚铜钱,不顾肮脏,塞进嘴里,用仅剩的几颗老牙狠狠咬下!  “嘎嘣!”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铜钱边缘被生生咬凹!  灰白的铅芯彻底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铅!是铅芯假钱!天杀的啊!!”  陈铁头举着那枚被咬变形的铜钱,声音凄厉得变了调,“赈灾银!发到我们手里的救命钱…是铅芯假钱!”  他布满冻疮的手死死攥着铜钱,指缝里渗出暗红的血,混着铅灰。

“放肆!”  黄老财脸上的假笑瞬间冻结,化为暴怒的狰狞,狐裘下的胖手指着陈宣和陈铁头,“污损官银!毁谤朝廷!给我拿下!剁了他们的手!”

衙役如梦初醒,拔刀扑上!

陈宣没看扑来的衙役。  他弯腰。  从泥泞冰冷的雪地里,又捡起一枚同样的“铜钱”。  捏在指尖。  “官银?”他声音里的寒意比北风更甚,将那枚钱狠狠掷在脚下冻硬的泥地上!  抬脚!  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碾下!  “咔嚓!”铅芯脆裂!  一股灰黑色的粉末从裂缝中溢出!  “…这铅芯里…”  陈宣的靴底在粉末上重重一旋!  那粉末遇雪水,竟“滋”地冒起一股带着刺鼻酸腐味的淡淡白雾!  “…掺着永昌三年大疫时,饿死在官道旁,连骨头都被野狗啃光了的孩童骨灰!”

“嗷——!”  人群爆发出惊恐与愤怒混杂的尖叫!  陈宣动作更快!他抄起那枚裂开的假钱,手臂抡圆,猛地掷向傩班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  噗!  假钱没入火焰!  轰!  一股惨绿色的浓烟猛地从火把中炸开!翻滚!升腾!  那烟雾极其诡异,在冰冷的空气中竟不立刻消散,反而扭曲、凝聚!  隐隐约约…  竟凝成一个蜷缩着的、瘦骨嶙峋的孩童轮廓!  无声地、怨毒地朝着台阶上目瞪口呆的黄老财扑去!

“鬼!鬼啊!”  黄老财魂飞魄散,肥硕的身躯向后栽倒,金牙磕在台阶上,溅出血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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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雪!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  鹅毛般的雪片瞬间遮蔽了视线,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傩班的火把在狂风暴雪中剧烈摇曳,火光迅速黯淡下去,随时可能熄灭。  几个衙役趁机扑上,死死按住了陈宣年迈的父母!陈老汉和妻子王氏被粗暴地按跪在冰冷的雪泥里,冻得浑身发抖,惊恐地看着混乱的场面。

“宣…宣儿…”  王氏的哭喊被风雪撕碎。

陈宣没回头。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孤狼,冲向祠堂那扇紧闭的、贴着褪色封条的破旧大门!  嗤啦——!  冻得发脆的封条被他一把撕开!腐朽的木门被他用肩膀狠狠撞开!  寒风裹着雪片灌入黑暗的祠堂!  他冲到祠堂最里端,那面布满蛛网和灰尘的土墙前!  握拳!  狠狠砸向墙面一处颜色略深的区域!  砰!砰!砰!  土块簌簌落下!  露出一个黑黢黢的墙洞!  洞内!  层层叠叠!  堆满了残破、腐朽、面目狰狞的傩面!  整整九十九具!每一具都缺角少牙,布满裂痕,如同从坟墓里挖出的鬼物!  陈宣伸手,抓起最近的一具残破傩面。  翻转。  内壁。  密密麻麻!刻满了蝇头小字!全是名讳!泽州官吏!豪绅!粮商!赵记粮铺掌柜赵德茂赫然在首!刻痕深入木纹!

他猛地抽出藏在袖中的一把小刀——那是他平日刻竹简用的!  毫不犹豫!  在左掌心狠狠一划!  鲜血!  瞬间涌出!  温热,猩红,带着浓烈的铁锈气!  他抬起流血的手掌,狠狠按在傩面内壁那刻满名字的地方!  鲜血浸染木纹!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深深刻入木纹的名字,如同吸血的蚂蟥,贪婪地吮吸着鲜血,骤然变得鲜红刺眼!一个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在暗沉的木面上凸显出来!

“爹!娘!”  陈宣转身,对着被按跪在雪地里的父母嘶吼,“把手给我!”

陈老汉和王氏看着儿子流血的手,看着那在黑暗中散发着不祥血光的傩面,眼中闪过恐惧,但更多的是决绝!他们猛地挣脱衙役的钳制,踉跄着扑到墙洞前!  陈宣抓住他们冰冷粗糙的手,带着他们的手掌,狠狠按在墙洞里最大、最狰狞、刻痕最深的那具傩面内壁上!  “这才是真傩神!”陈宣的声音穿透风雪,如同惊雷,“拜它!拜这满壁的吃人恶鬼!”

“妖…妖人!邪术!快!快拿下他!”  台阶上,被衙役扶起的县令面无人色,官帽歪斜,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指着陈宣的手如同风中枯叶。

陈宣沾满血的手掌,猛地拍在祠堂门口冰冷坚硬的青石台阶上!  啪!  刺目的血手印烙在积雪覆盖的石阶上!  “妖术?”他缓缓抬起手,掌心伤口狰狞,鲜血滴滴答答,染红了身下的雪。  “是永昌三年至今,三千饿殍冤魂的血!”  随着他手掌抬起,那石阶上的血手印边缘,浸透鲜血的雪水,竟没有顺着台阶向下流淌,反而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违背常理地向上蔓延!如同活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迅速勾勒、扭曲!  赫然形成一个巨大、狰狞、血淋淋的——  “斩”字!

“…要通天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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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雪已经淹没了脚踝。  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  傩班的火把只剩下零星几点微弱的红光,在狂风暴雪中苟延残喘。  那惨绿色的毒烟,竟也凝而不散,如同鬼魂般在低空盘旋。

陈宣站在祠堂石阶上,那个巨大的血“斩”字在他脚下,如同通往幽冥的入口。  他再次抬起流血的手掌。  这一次,狠狠拍向祠堂门口那三级最古老的青石台阶!  砰!砰!砰!  血花四溅!  温热的血融化了积雪,露出青石原本的灰黑色。  石面上,赫然布满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的刻痕!不是文字,是数字!是标记!是只有粮行老账房才懂的暗码!但此刻,在鲜血的浸润下,那些冰冷的刻痕仿佛活了过来,无声地诉说着:  【永昌三年  入库赈粮三千石  出库…空】  【永昌四年  征粮加赋三成  实入…】  【正德元年  赵记粮铺兑官银…铅芯充数…】  ……一笔笔!一桩桩!浸透了血泪的粮账!

一点几近熄灭的傩班火把余烬,被狂风卷起,打着旋儿,飘落在石阶上那滩鲜红的血泊边缘。  嗤…  微弱的火星触碰鲜血。  没有熄灭!  那摊鲜血竟如同火油般,“腾”地燃起一道幽蓝色的火线!  火线沿着石阶上被血浸润的刻痕,如同拥有生命的地狱毒蛇,疯狂地蔓延、窜动!  速度极快!  目标明确!  直指县衙大门上方那金光闪闪的匾额——“明镜高悬”!  更诡异的是,那幽蓝的火焰遇雪不灭!反而越烧越旺!它沿着青石台阶上那个巨大血“斩”字的边缘燃烧,在暴风雪的映衬下,竟硬生生在虚空中烧出了一道扭曲、盘旋、直通天际的——火焰阶梯!  幽蓝!冰冷!却焚尽一切!

“天…天阶…”  有人失声喃喃。  “血…血烧的通天路…”老匠人陈铁头跪在雪地里,望着那幽蓝的火梯,涕泪横流。

“拦住!拦住那火!”  县令彻底崩溃,瘫软在地,指着那道越来越近的幽蓝火线,发出非人的尖叫,“他的血!他的血会认贪官的罪!它会烧死我们的!烧死我们的啊!”

慢镜:  幽蓝的火线沿着“斩”字血痕燃烧,跳跃的火焰在暴风雪中拉出长长的、妖异的蓝影,一级一级,凭空构筑,直抵县衙高悬的金匾。“明镜高悬”四个字在幽蓝火光的映照下,金漆剥落,露出底下腐朽的木质,如同被剥去伪装的画皮。

特写:  陈宣的影子,被那幽蓝通天的火焰阶梯猛地拉长、扭曲、暴涨!巨大的阴影覆盖了半个县衙广场!那影子的轮廓,不再是单薄的书生,而是无数挣扎、呐喊、伸着枯槁手臂的饿殍冤魂,正沿着这血与火铺就的天阶,拾级而上,无声地涌向那象征着权力与罪恶的殿堂!

雪,更大了。  试图淹没一切。  却只让那幽蓝的火焰天阶,在灰白的混沌中,显得更加刺目,更加不祥。  祠堂墙洞内,那具最大的、被陈宣父母血掌按过的傩面内壁上,“泽州县令  刘文远”的名字,在幽蓝火光的映照下,鲜红欲滴,如同刚刚从心脏剜出的肉。  风雪中,似乎传来一声极轻、极冷的叹息,来自那幽暗的墙洞深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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