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澄湖的暮色熔金，在漱玉园死寂的空气中凝成沉重的琥珀。薛芳菲指骨捏得青白，那支沈玉容塞来的紫毫笔在她掌心颤抖，笔杆末端暗紫晶石里，一丝丝极细微的、活物般的毒线在游动，映得她瞳孔灰败如烬。沈玉容温润的假面裂开缝隙，眼底是淬毒的得意与掌控。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只听见薛芳菲指节不堪重负的“咔”一声轻响。

“且慢！”

声音清朗如碎玉，劈开凝滞。陈宣自回廊暗影一步踏出，夕阳余晖落在他洗白的青衫，竟似燃起无形锋刃。他无视沈玉容骤然阴鸷的目光，无视满园惊愕，径直走到主台前，袖袍一拂——

“啪！”

一截断笔，重重拍在紫檀案上！

笔身断裂处参差狰狞，末端那暗紫晶石竟被齐根剜去，只留下一个空洞的凹槽。一滴粘稠如膏、凝着妖异暗紫霜华的毒液，正从凹槽边缘缓缓渗出，在名贵的木纹上洇开一小片不祥的深痕。

“李员外，沈公子，”陈宣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落，“你们要的彩头，学生替薛小姐交了。”他指尖轻轻点了点那滴凝而不落的紫霜，“此毒，霜重一钱，可封喉；笔重一两，可灭门。两位大人…可要当众称一称斤两？”

轰！  死寂炸裂！惊骇的抽气声浪席卷全场。几位老儒豁然起身，死死盯着那滴妖异的紫霜！知府大人脸色铁青，放在扶手上的指节捏得发白。

沈玉容脸上肌肉狠狠抽搐，温润彻底撕碎，露出底下狰狞的獠牙：“陈宣！你一个乡野穷酸，也配断我沈家御用贡笔？血口喷人，其心可诛！”

陈宣未答。

他只是抬起了手。

人群如被无形利刃分开。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磨得油亮的竹杖，踏着满地暮色，缓缓行来。正是林夫子。他枯瘦的手中，拎着一卷边缘染着暗红、尚带湿气的账册。那竹杖点在青石地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鼓上。

林夫子浑浊的目光掠过沈玉容扭曲的脸，落在知府案前那滴紫霜上，声音沙哑如砾石摩擦，却带着千钧之力：“贡笔？呵……”他随手将账册抛在案上，染血的纸页散开，露出密密麻麻的朱批与印章，“昨夜，老朽恰好从京都内库‘请’了点东西出来。大熙景隆三年，沈家进贡御用紫毫笔，计七十二支，笔杆封口——皆用‘紫藤魂’淬炼之胶！”他枯指一点那滴紫霜，“便是此物！专为毒杀……阅卷之官！沈公子，可要老朽将当年经手此笔、后暴毙而亡的七位翰林之名，当众念上一念？”

字字如惊雷，炸得沈玉容面无人色，踉跄后退！李文渊更是双腿一软，瘫坐在地，裤裆处瞬间湿了一片！

“污蔑！这是污蔑！”沈玉容嘶声厉吼，风度尽失，眼中是困兽般的疯狂，“你构陷士林清流！构陷朝廷命官！”

陈宣终于抬眼，目光穿透喧嚣，如同冷电直刺沈玉容眼底，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刀刻斧凿，响彻死寂的漱玉园：

“我不污士林。”

“我只拆神龛。”

——拆神龛！  三字如无形的巨锤，狠狠砸碎沈玉容披了十几年的锦绣画皮！满园哗然，无数道目光由惊疑转为鄙夷、愤怒！几个曾受沈家提携的学子，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知府大人脸色阴沉如水，猛地一拍扶手：“肃静！”他目光如刀，扫过瘫软的李文渊和摇摇欲坠的沈玉容，最终落在陈宣身上，“毒笔之案，骇人听闻！然，空口无凭！本官为证清白，亦为平众议——设‘三题杀’之局！”

仆役迅速在台前摆下三张书案，燃起一炷线香。

“一炷香内，陈宣、沈玉容、薛芳菲，各以‘秋’、‘澄’、‘毒’三字为题，即兴赋诗一首！”知府声音冷硬如铁，“若陈宣诗才压众，沈、李二人当场锁拿！若其诗才平庸，构陷在先……便饮尽这盏残酒！”他一指案上那半盏李文渊喝剩的、此刻正散发着妖异紫气的毒酒！

绝杀之局！

沈玉容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狠戾的光，强自镇定，提笔疾书！墨迹淋漓，一首咏秋七绝顷刻而成，辞藻华丽，引经据典，引得几个尚未醒悟的士子低声喝彩。

薛芳菲脸色惨白如纸，握笔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刚写下“澄江如练”四字，笔尖一颤，墨团污了宣纸。她身体一晃，唇色瞬间泛起不祥的淡紫，额角冷汗涔涔而下！毒，发作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香已燃过半！

陈宣立于案前，却未动笔。他拿起那支沾着薛芳菲冷汗的紫毫断笔，沾了浓墨，竟直接在冰冷的紫檀案面上挥毫！笔走龙蛇，铁画银钩，一个巨大的、力透木纹的字，悍然呈现——

“霜”！

写罢，他竟将那张价值不菲的宣纸揉成一团，看也不看，扬手便投入一旁熊熊燃烧的青铜火盆！

“轰——！”

火舌如同被激怒的狂龙，猛地窜起三丈之高！赤焰翻滚，瞬间吞噬了纸团！更诡异的是，那妖异的紫色毒烟竟被这烈焰一卷，如同冰雪消融般急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细碎的、晶莹剔透的白色霜花，从火焰中心猛烈迸！

霜花纷扬，带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满园士子被这奇景惊得目瞪口呆，下意识抬手遮挡。

就在烈焰与霜花交织的刹那——

“当啷！”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

一枚薄如蝉翼、边缘被火焰灼烧得微卷的金箔，从火盆底部被气流猛地掀飞出来，打着旋儿，不偏不倚，正落在知府大人脚前！

知府瞳孔骤缩，俯身拾起。金箔上，以极其精巧的微雕，密密麻麻刻满了字迹与印章！赫然是沈家勾结工部，以“紫藤魂”淬胶密封贡笔、谋害阅卷官员的密令铁证！末尾，沈家独有的蟠龙印和工部尚书私章，猩红刺目！

“不——！假的！都是假的！”沈玉容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猛地扑向那金箔，状若疯魔，“一张破金箔就想定我沈家之罪？痴心妄想！”

陈宣立于霜花烈焰之前，衣袂翻飞。他缓缓抬手，指向暮色熔金、波光粼粼的秋澄湖面。

“沈公子，且看——”

话音未落！

湖心深处，仿佛有沉睡的巨兽苏醒！低沉的机括转动声隆隆响起！湖面上万点熔金般的夕照光斑，骤然齐齐黯淡！

下一刻，湖面如同巨大的镜面轰然点亮！

无数预先沉入湖底的巨大铜镜阵列，被某种力量精准激活！镜面调整角度，将岸上火盆烈焰映照出的金箔密令、连同林夫子抛出的账册上淋漓的罪证，数十倍、数百倍地放大！化为十数丈高、清晰无比的巨大光影水幕，铺天盖地，倒悬于秋澄湖浩渺烟波之上！

沈家蟠龙印！工部尚书章！七位暴毙翰林之名！一笔笔染血的贡笔记录！如同天降神罚的判词，纤毫毕现，昭昭于朗朗乾坤之下！泽州府城，万人仰首可见！

“天啊！是沈家！”

“贡笔下毒！谋害翰林！”

“诛九族的大罪啊！”

全城哗然！惊骇的声浪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漱玉园，也彻底淹没了沈玉容最后一丝侥幸！他瘫倒在地，面如死灰，裤裆处再次湿透，腥臊弥漫。

陈宣踏前一步，身影在巨大的罪证水幕下显得渺小，却又无比挺拔。他看着地上烂泥般的沈玉容，声音平静得如同秋水深潭：

“清誉？”

“你把它写在毒霜之上——”

“本就一擦即落。”

——弑神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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