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最后一点暗红的余烬苟延残喘，挣扎着吐出微弱的光，堪堪照亮老乞丐佝偻的脊背和他手中那根磨得油亮的破竹竿。他枯瘦的手指正用竹竿尖，一下，又一下，拨弄着灰堆里尚未熄灭的炭火。火星被搅动，如同濒死的萤虫，倏忽明灭，映在他浑浊得仿佛蒙着厚厚阴翳的眼底。那眼底深处，竟也似有微弱的红光，随着竹竿的拨弄，明明暗暗。

陈宣蹲在一旁，借着这微弱的光，正将挖回的番薯块根小心码放。粗糙的薯皮沾着湿冷的泥土，带着大地深处微弱的甜腥气。他鼻翼翕动，嗅到的只有灶膛的烟火味、番薯的土腥气，以及屋外深秋枯叶腐烂的微酸。然而——

竹竿的拨弄，陡然停住。尖端死死戳在灰烬里一块尚未燃尽的木炭上，发出细微的“滋”响。

老乞丐的头，极其缓慢地抬起，转向院门方向。脖颈转动时，干枯的皮肤摩擦着衣领，发出沙沙的轻响。他喉结滚动，吞咽的动作异常艰难，仿佛咽下的不是唾液，而是粗糙的砂砾。嘶哑干涩的声音，如同锈蚀的铁片在石头上刮擦，在死寂的暮色中沉沉荡开：

“小子……你闻到……血腥味了么？”

陈宣动作一滞，眉头蹙紧。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柴草灰烬的焦糊，带着泥土的腥涩，带着深秋的寒凉……唯独没有半分铁锈般的血腥。

他刚欲摇头，目光却下意识地顺着老乞丐竹竿所指的方向，落在了院门门槛下那块冰冷的青石板上。白日里村人往来踩踏，石面早已磨得光滑，此刻在余烬的微光下，却隐约透出一种异样的、难以言喻的……深褐油润？

血腥气？

这念头如冰冷的蛇，瞬间窜上脊背！他猛地想起昨夜小路上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胃里一阵翻搅。可眼前，除了这块颜色略深的青石，院中一切如常。枯叶，尘土，破败的柴扉。

老乞丐浑浊的目光并未离开那块青石，仿佛能穿透石面，看到下面渗入泥土的陈年污迹。他喉结再次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底传来，带着一种穿越漫长岁月的、刻骨的阴冷：

“二十年前……我也是这般……闻到叛徒的血……渗进土里……烂透了的味道……”

暮色四合，寒意骤然刺骨。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不甘地跳跃了一下，彻底熄灭。浓重的黑暗瞬间吞噬了堂屋，只剩下老乞丐那双在阴影里幽幽泛着微红死光的眼睛。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逆着门外灰白的天光，款款走了进来。是陈霜。她手中稳稳抱着一个不大的、用黄泥封口的粗陶坛子。坛身沾着陈年的泥渍，显得古朴沉旧。她径直走到院中那株虬曲的老枣树下，脚步轻盈，仿佛踏着无声的韵律。

“宣弟。”陈霜的声音在暮色中响起，清凌凌的，带着一丝刻意的柔和。她将怀中那沉甸甸的陶坛不由分说地塞进陈宣手里。坛身冰凉粗糙，一股极其浓郁的、混合着谷物醇香与某种奇异草木微辛的气息，透过泥封丝丝缕缕地钻出来。

“大伯说，”陈霜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灶膛边那片浓重的阴影，唇角勾起一个浅淡的、意味深长的弧度，“酒能消愁……也能……解毒。”她刻意在最后两个字上，放慢了语速，咬得清晰无比。“前辈若愿意……便喝一杯吧。”

话音落，她不再停留，转身便走，藕荷色的裙裾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消失在院门外。留下陈宣抱着那坛散发着诡异醇香的酒，站在冰冷的枣树下，心头疑云密布。

解毒？给谁解？解什么毒？

灶膛边的阴影里，传来窸窣的声响。老乞丐佝偻的身影缓缓站起，如同从黑暗中剥离出来的一截朽木。他拖着步子，走到陈宣面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他怀中的酒坛。那坛中逸散出的奇异香气，似乎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又仿佛带着某种深入骨髓的……恨意？

他伸出枯瘦如柴、布满污垢和裂口的手，一把抓过酒坛！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泥封被他粗糙的手指粗暴地抠开、扯掉！

浓郁到化不开的酒香瞬间喷薄而出！那香气极其复杂，谷物的醇厚底子下，缠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带腥甜的草木气息，霸道地冲散了院中所有的味道。老乞丐仰起头，枯树皮般的脖颈拉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他竟直接对着坛口，“咕咚咕咚”猛灌起来！冰冷的酒液顺着他肮脏的胡须、脖颈肆意流淌，浸湿了破麻袋般的衣襟。

几大口烈酒下肚，他猛地放下酒坛，胸膛剧烈起伏，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微弱的红光骤然炽盛！如同被泼了油的余烬，熊熊燃烧！他布满深刻皱纹和污垢的脸上，竟涌起一种病态的、近乎狂热的潮红！

“嗬……嗬……”他喘息着，嘶哑的声音如同被烈酒灼烧过，带着一种癫狂的畅快与刻骨的悲凉，“好！好酒！好一个‘血藤酿’！”  他猛地转头，那双燃烧着红光的眼睛如同淬毒的利刃，狠狠刺向院门口的方向——仿佛陈霜并未离开，还站在那里。

“老夫……余千放！”  他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的血沫，“曾是……踏破江湖的……武林至尊！”  声音里是滔天的恨意与不甘，却又被巨大的、蚀骨的疲惫迅速拖拽下去，如同潮水退去，只留下冰冷的绝望，“如今……却只能……像条烂泥里的蛆……寄人篱下……当个……等死的……乞丐！”

“余千放”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陈宣心头！昨夜那鬼魅般的身影，那精准割喉的刀光，那谈笑间收割四条人命的漠然……与眼前这个灌着劣酒、浑身污秽、嘶吼着昔日荣光的枯槁老人……瞬间重叠！撕裂般的荒谬感冲击着他的认知！

【目标人物身份关联确认：余千放。关联词条：武林至尊，“无影枪”……状态：重伤，剧毒侵蚀，功力十不存一……】AI冰冷的提示音在脑中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惊心动魄的分量！

陈宣的心跳如同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浓烈酒气与腐朽气息、眼中燃烧着疯狂红光的老人，看着他枯瘦手指上沾染的坛口泥污，昨夜那截冰冷的断枪仿佛再次握在了掌心。恐惧、震撼、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猛烈冲撞。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合着浓烈的“血藤酿”气息，刺得鼻腔生疼。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对着那癫狂又绝望的身影，屈下了膝盖。

膝盖撞击在冰冷坚硬、带着微湿泥土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前辈，”陈宣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若您不弃……我陈家……愿护您余生！”

堂屋里，死寂无声。只有老乞丐余千放粗重的喘息，和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藤酿”气息，在冰冷的暮色中，无声地弥漫、发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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