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一艘挂着“丽轩堂”旗帜的商船缓缓停靠在岭南码头，船身宽大，帆影招展，在一众小渔船里格外显眼。船上下来的两人，正是阿竹和小七。他们穿着干净的青色短打，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眼底却难掩重逢的笑意。

“多米小哥，多花姑娘，多宝小哥。”阿竹和小七笑着拱手，“东家派我们来接你们回凤鸣镇。船上有单独的房间，被褥都是新做的，路上不会受苦。”

多花望着这艘气派的大船，惊讶得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多宝却像只脱缰的小野猫，蹦跳着跑到船边，伸手摸着光滑的船板：“这船真大！比我们上次坐的那艘强多了！里面是不是有楼梯？能爬到顶上去吗？”

多米则满腹心思，他拉过阿竹低声问：“阿竹哥，咱们能不能等几天再走？我还有些事没处理完。”

阿竹有些疑惑，“东家说药铺的事可以交给刘管事，他是咱们丽轩堂在岭南的老伙计，做事牢靠得很。”

“是哥哥舍不得玉娇姐姐——”多宝人小鬼大，凑过来笑嘻嘻地说，“哥哥这几日天天往瑶寨跑，还偷偷给玉娇姐姐画了画像呢！”

“就你多嘴。”多米狠狠瞪了多宝一眼，脸颊却不由自主地红了，他看向阿竹，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还有些药材的账目要和玉娇姑娘交接。”

阿竹看他这模样，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笑着摆摆手：“无妨，东家说了不急，给你们三日时间准备。我们正好趁这几日给船加些淡水和粮食，三日后卯时启程便是。”

接下来的三天，多米忙得脚不沾地。他先是去瑶寨告诉老巫医和玉娇要回凤鸣镇的事，老巫医沉默了半晌，只叹“年轻人该有自己的前程”，玉娇却红了眼眶，一句话没说，低着头默默地帮他整理要带走的草药图谱。

离别的前一晚，盘玉娇送来个绣着灵芝纹样的荷包，里面装着晒干的桂花——那是岭南特有的金桂，晒干了依旧香气浓郁。她低着头，声音轻轻的：“你带着它，就当……就当我陪着你。”

多米接过荷包，入手温热，他握紧她的手：“等我处理好凤鸣镇的事，一定回来找你。最多半年，我保证。”

启程回凤鸣镇那日，盘玉娇带着十二个瑶家姑娘来送行。她们穿着鲜艳的瑶服，手里捏着五彩丝线，唱着瑶寨的送别歌，将丝线一根一根系在船头。

多米站在甲板上，看着玉娇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化作青山绿水间的一点银光，消失在视野里。

而此刻凤鸣镇李府别院的书房里，李守业正对着铜镜整理衣领。镜中人两鬓已染霜白，眼角的皱纹比四年前深了许多。他伸手抚过桌上那方砚台——那是李鸿轩幼时练字用的，边缘还留着轩儿当年不小心磕出的缺口。

"老爷。"李福在门外轻唤，"大少爷来了，在花厅等您。"

李守业的手猛地一抖，险些将砚台打翻。自李鸿轩从南洋归来，父子二人还没单独见过。他深吸一口气，从暗格取出个泛黄的绣帕——里面裹着一块玉佩，上面还沾着早已变黑的血迹。

花厅里，李鸿轩正背手欣赏墙上的山水画。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身，右颊那道疤痕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李守业心头猛地一颤。

眼前这个身姿挺拔如青松的男人——那个曾被李府上下嘲笑的"傻子"，南海风浪将他的轮廓雕琢得愈发锋利，墨蓝锦袍下隐约可见锁子甲的轮廓，腰间悬着的短刀鞘上镶着血色宝石，他如今已是商船百艘、令南洋诸国闻风丧胆的"海龙王"。

"父亲。"李鸿轩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李守业的嘴唇抖了抖，最终只挤出一句："坐吧。"他示意儿子看茶几上的信，"京城周学士来信，愿意收鸿峪为关门弟子。"

李鸿轩没有碰那封信："好。"

一阵沉默。窗外传来孩童的嬉闹声，李鸿峪正和丫鬟小红在院子里追着一只花猫跑。孩子笑起来的模样，活脱脱是柳如烟的影子，唯有眉眼间依稀透着李家的那点倔强。

"你知道，他不是……要么我也不会狠心将他送走。"李守业艰难地开口。

“我知道。”李鸿轩的声音依旧平静，“但他是无辜的。”

李守业突然老泪纵横，抖着手从怀中取出一块羊脂玉佩："这是你母亲最爱的物件……如今，物归原主。"玉佩背面刻着细小的盘蛇纹，是苏氏从柔佛带来的嫁妆，也是她和李守业的定情信物，临终还戴在身上。

李鸿轩接过玉佩，指尖抚过那些纹路。他记得小时候常看见母亲对着这玉佩发呆，眼中有他读不懂的哀伤。

"三日后启程。"他最终说道，"我在京城买了宅子。"

李守业猛地抬头："你……不恨我？"

李鸿轩望向窗外。鸿峪正笨拙地爬上一棵梨树，吓得小红大呼小叫。这个场景莫名让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般顽皮。那时候母亲总一边嗔怪，一边小心护着他别摔着。

"母亲临终前说……"李鸿轩的声音很轻，"她说您也是身不由己。"

李守业如遭雷击。他从未想过苏氏会这样评价自己，那个被他冷落半生的异国公主，到死都在维护他作为父亲的尊严。

三日后清晨，码头上雾气弥漫。李鸿轩看着李福将睡眼惺忪的鸿峪抱下马车，孩子怀里紧紧搂着个布包，里面是李守业连夜做的木头小马。

"到了京城要听话。"李守业摸摸孩子的头，声音沙哑，"记得给……给父亲写信。"

"峪儿不走！"李鸿峪突然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带着哭腔喊道："我知道……他们都说我不是父亲亲生的……父亲不要峪儿了……"

李守业浑身僵硬，他何尝不知这孩子是柳如烟与周明德的孽种？可朝夕相处的情分早已刻入心底，只是……他望向丽轩堂，欠下的债，终究要还。

李鸿轩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后轻轻点了点头：“峪儿还小，先让他跟着您吧，家里的事我来处理，您陪他一起去京城。”

远处的茶楼雅间，一个戴青铜面具的男子放下茶杯。他面前的棋盘上，黑子早已将白子逼入绝境。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黑棋，在指尖转了转，终究没有落下。

"有意思。"男子轻笑一声，"李家父子居然和解了。"他起身时，腰间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声响，袍角暗绣的蜘蛛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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