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跪，仿佛引动了天地间某种沉寂已久的契约。

玄剑门废墟之上，夜雾如墨，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推开。

石守心口猛地一震，那枚早已在他掌心化尽灵力、与血肉无异的竹片，竟在此刻重新凝聚成形，温润的微光如呼吸般在掌纹间流转。

他霍然抬头，望向天穹。

那九道贯穿天地的光柱并未消散，反而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牵引，缓缓收束，最终汇成一道横贯天际的帚形星轨。

星轨的一端起于极北之地的镇北岭，中途划过万妖谷的上方，最终的落点，赫然便是他脚下的这片废墟。

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劈开他的识海。

他明白了。

这不是三百扫者在等待叶知秋归来，而是这方天地，在用最浩大的声势，催着它的孩子回来“讨债”。

同一时刻，镇北小院。

苏晚晴彻夜未眠，静静守护着那株已经凋零的星辰花。

花的根部，那柄由根须新凝成的竹帚，正脱离土壤，悬浮半空，日夜不停地轻微颤动。

她心中一动，从屋中取出一件打了数个补丁的旧衣，那是叶知秋当年被罚扫山时穿过的。

她走上前，将旧衣轻轻覆在竹帚之上。

刹那间，竹帚光芒大盛，猛地向上浮起三寸。

帚尖之上，一滴晶莹的露水悄然凝聚，随即滴落。

露水触地的瞬间，没有渗入泥土，反而化作一面水镜。

镜中光影流转，映出的竟是玄剑门地底千丈深处的景象。

周文远那道稀薄的残魂正盘坐于一座由万具尸骨堆砌而成的巨阵中央，他面目狰狞，双手结印，无数怨魂被从尸骨中抽出，炼入阵法。

而那阵法的核心，让苏晚晴的呼吸瞬间停滞——那赫然是叶知秋三百年来，被宗门以各种名义贬斥、殴打、强夺后，散落各处的功法残页！

《玄隐步》、《归尘经》、《混沌引气法》……每一页都残破不堪，边缘还浸着干涸的血迹，此刻在阵法催动下，竟一页一页地滴出新鲜的血珠，汇入阵眼。

苏晚晴猛然醒悟，浑身冰冷。

“他不是要夺叶师兄的道果……他是要借这三百年间所有关于叶师兄的‘痕迹’，逆炼因果，将‘叶知秋’这个存在本身，从这片天地间彻底抹去！”

狂风呼啸，林墨的身影如鬼魅般落在玄剑门废墟之上。

他看了一眼天际的帚形星轨，来不及震撼，立刻从怀中摸出一卷古旧的图录——“万帚图”。

他将图录展开，双手飞速在上面推演，试图逆推出周文远此举的真正目的。

图录之上，代表着三百扫者的光点，正与天际的星轨遥相呼应。

但随着林墨的推演，他骇然发现，在图录的尽头，若代表“扫道”的源头——叶知秋的存在被抹去，那么三百扫者体内那枚作为信物的符印，将会瞬间反噬心脉，爆体而亡！

更可怕的是，由叶知秋开辟的这条“凡人亦可扫地得道”的路，将就此永闭，后世再无可能！

“疯子！”林墨怒喝一声，毫不犹豫地咬破指尖，以精血为墨，在身前的地面上飞速刻画。

他要引动星阶地脉之力，布下“守心阵”，护住三百同道的心脉。

就在阵法即将成型之际，他忽然看见，阵眼处的尘土竟自动翻涌、汇聚，自行勾勒出了一道玄奥繁复的轨迹。

那轨迹……林墨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认得，那是《归尘九步》的起手式，但后续的步法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最终，那尘土轨迹定格成四个字——返尘归步。

这是叶师兄从未传下的第七式！

林墨怔在原地，心中翻起滔天巨浪。

他喃喃自语：“不是我们在护道……是道，是叶师兄开辟的这条道，在护着我们。”

地脉入口，杀气冲天。

沈凝霜一身戎甲，率领镇北军精锐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她身后，是无数自发赶来的边城武者。

然而，从地脉深处涌出的，并非修士，而是一望无际的尸傀潮。

这些尸傀双目无神，行动僵硬，却力大无穷。

沈凝霜正要下令冲杀，尸傀潮中却缓缓走出一个少年模样的幻影。

那少年身形虚幻，面容依稀可辨，正是当年与她和叶知秋一同入门，后被陈浩然嫉妒其天赋而推下山崖的那位杂役同门！

他的魂魄，竟也被周文远抽来，炼成了阵奴。

“是你……”沈凝霜心头剧痛，仿佛被万千钢针穿刺。

她举起的长剑微微颤抖，杀意与悲恸在眼中交织。

就在她即将挥剑斩下，为昔日同门寻求解脱时，那少年幻影竟扑通一声，对着她双膝跪地。

他张开嘴，无法言语，喉中却涌出鲜血，在身前地上写下几个字：“救……我……也扫过……三年……”

沈凝霜的剑，再也落不下去。

她猛然收剑，眼中泪光决绝，回头用尽全身力气下令：“传我军令！将玄剑门立派以来，所有曾为杂役者的名录，全部找出，刻上‘扫心碑’，立于此地！今日，我镇北军不杀尸傀——我们清魂！”

地脉深处，石守手执竹帚，一步一步走向阵心。

每前进一步，四周堆积如山的尸骨便发出一阵阵压抑的哀鸣，仿佛在向他这位同道求告。

行至距离阵心仅剩十丈之地，周文远的残魂终于显形。

他看着石守手中那柄凡俗至极的竹帚，发出不屑的狞笑：“区区凡人执帚，也敢妄称大道？叶知秋被我骗得身死道消，你们这些蝼蚁，也配与我为敌？待我炼尽你们的魂魄，这仙门天规，就由我周文远来重写！”

石守面色平静，只是将手中那枚重新凝聚的竹片，轻轻往地上一拍。

“你忘了。”他低声喝道，“扫帚认的不是身份，是人心。”

话音落下的瞬间，北岭、边城、万妖谷……三百扫者无论身在何处，体内的符印同时爆发出璀璨光芒。

三百道意志，跨越万里山河，瞬间共鸣！

一道道凡人信念所化的尘光，自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在地脉深处汇成一道无形、却足以撼动天地的巨帚，对着阵心，横扫而去！

那些被夺的功法残页发出剧烈的震颤，竟不再受阵法控制，纷纷自行飞起，在半空中如倦鸟归林般，一页页自行拼接，光芒流转间，赫然拼回了叶知秋当年所学的、最完整的《玄隐步》、《归尘经》与《混沌引气法》！

周文远惊骇欲绝，残魂扭曲着便要逃离。

就在此时，天穹之上那道横贯天际的帚形星轨，轰然下坠！

光芒万丈，尽数灌入地脉！

光芒散去，一道人影踏光而落，站在了石守面前。

他不再是残念，而是由千万道帚痕、三百万里凡人信念、以及三百扫者未竟之愿凝聚而成的“真身”。

叶知秋。

他不言不语，只是自然地从石守手中接过那柄竹帚，轻轻一扫。

这一扫，不扫地，不扫尘。

扫向的，是周文远头顶那枚象征着他“仙门长老”身份、灵光闪耀的玉冠。

玉冠应帚而碎，无声无息地化作飞灰。

玉冠之下，周文远的头颅内，一颗盘踞其中、布满魔纹的心脏暴露无遗。

叶知秋这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如风过长街：“你说我无灵根，不配修道。”

他顿了顿，帚尖轻点那颗魔心。

“可你有心吗？有，也是黑的。”

话音落，帚尖落。

魔心应声崩解，没有血光，没有巨响，只化作一粒比尘埃还小的黑砂，飘飘荡荡，落在了不远处地面上，那颗陈九娘早年咳出的毒核旁边。

两粒尘埃般的绝望与怨毒，在相触的瞬间，竟悄然生出一朵灰白色的小花，在死寂的地脉深处，缓缓绽放。

天地寂静，唯有风声低语。

“债，清了。”

而在遥远的星海尽头，那道似乎中断了三百年的呼吸，终于重新响起，沉稳而有力，踏上了归途的第一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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