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渊井底，死寂如亘古的坟墓。

叶知秋静静立于那面与人等高的青铜古镜前，井壁上幽蓝的符文之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斑驳。

镜中，另一个“叶知秋”也在凝视着他。

那张脸，与他一般无二，却又截然不同。

没有风霜，没有疲惫，只有一种非人的、近乎于琉璃般的完美与冷漠。

“八代人。”镜中人开口了，声音不带一丝情感，仿佛万载寒冰摩擦，“他们生、老、病、死，他们爱、恨、痴、嗔，最终都化作了通往大道之上的枯骨。他们前赴后继，只为求一个无痛无悲、无情无累的道祖之身。而我，就是他们所有智慧、力量与决心的集合，是他们共同铸造的‘终极形态’。”

话音未落，他隔着镜面，对着叶知秋轻轻抬起了手。

一瞬间，镜外的叶知秋身形剧震，如遭雷击。

他猛地捂住胸口，那里明明衣衫完好，却传来一阵剜心裂骨的剧痛。

一道无形的伤口凭空出现，不是在血肉上，而是在他的道心之上！

那是道心被强行割裂的痕迹，是他三百年来苦苦坚守的道，正在被否定、被剥离。

井外，南海之滨，青铜殿前。

一直闭目感应的苏晚晴猛然睁开双眼，脸色瞬间煞白。

“不好！知秋的气息……在飞速衰弱！”她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转身便要冲入殿中。

“站住！”一只枯瘦却有力的手拦住了她。

玄机子不知何时已挡在她身前，老脸上古井无波，“心渊试炼，一生一次，一步登天或是一步黄泉，皆是天命。外人不得干涉。”

“天命？！”苏晚晴眼圈泛红，声音都在颤抖，“他若死在里面，算谁的天命！”

“他若连这一关都出不来，”玄机子声音冷硬如铁，“那便说明，他本就不配称道祖。”

“老匹夫！”一旁的沈凝霜早已按捺不住，一声怒喝，手中长剑“呛啷”出鞘，剑气森然，直指玄机子眉心，“我不管什么道祖不道祖，你敢拦，我便斩了你！”

剑拔弩张之际，一只柔弱无骨的手轻轻按住了沈凝霜的剑。

“凝霜，别急。”白璃的声音清冷如月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之力，“你看那里。”

众人顺着她素白的手指看去，只见殿前那方小小的寒玉池中，异变陡生。

池中那株一直含苞待放的白色莲花，竟在此刻，无声无息地绽放了。

一片，两片，三片……直至九片莲瓣完全舒展开来。

那白莲温润如玉，圣洁无比，而更令人心神震撼的是，每一片莲瓣之上，竟都如水幕电影般，映出了一幕属于叶知秋的过往。

第一瓣，是杂役房里，一个瘦弱的少年，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一遍又一遍地扫着永远也扫不干净的落叶，眼神却执拗地瞟向远处演武场上的剑光。

第二瓣，是藏经阁外，他趁着夜色，凭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在沙地上用树枝默写白天偷看的功法口诀，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第三瓣，是妖兽山脉，他浑身是血，将昏迷的柳月婵护在身后，独自面对獠牙毕露的妖狼，眼中没有半分退缩。

第四瓣，是宗门大比，他一剑洞穿了周文远的咽喉，在漫天惊呼声中，冷冷地说出那句：“欺我者，我必百倍奉还。”

一幕幕，一桩桩，从籍籍无名到声名鹊起，那是一个凡人挣扎、奋斗、不屈的史诗。

心渊井底，镜中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看到了吗？你的过去，充满了软弱、犹豫和不必要的情执。救一个必死之人，为一个凡女落泪，为一口气与人拼命……这些，在真正的大道面前，全都是致命的破绽。”

“而我，”他语气一转，带着无与伦比的自信，“我已经斩尽七情六欲，心中只存纯粹的大道至理。我没有弱点，没有破绽，我是完美的。”

镜面如水波般荡漾，一只晶莹剔透、完美如玉的手，缓缓从镜中伸了出来，停在叶知秋的面前。

“放弃你那可笑的‘我执’吧，叶知秋。融入我，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你将立刻拥有八代人积累的无上道果，瞬间飞升，成为俯瞰众生的道祖。无需再苦苦煎熬这最后的三百年，无需再忍受这世间的污秽与纷扰。”

那只手，带着致命的诱惑。

飞升，这是多少修士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的梦想。

三百年，对于凡人是十世轮回，对于修士，同样是一段漫长而充满变数的时光。

叶知秋缓缓低下头，看的却不是那只完美无瑕的手，而是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

骨节粗大，掌心布满了厚重的老茧，指甲缝里甚至还残留着一丝难以洗净的泥垢。

那是他扫了三百年地，练了三百年剑，握了三百年拳，留下的痕迹。

粗糙，平凡，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他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划破了这心渊井底的死寂。

“你说……你斩了情执？”叶知秋抬起头，目光前所未有的清明，直视着镜中那个完美的自己，“可我记得，柳月婵死的时候，我跪在她的坟前，整整三天三夜。我没有想什么大道，也没有想什么破绽，我就是难过，我就是想哭。我不是为了成道才跪在那里，我是真的……哭了。”

他伸出自己那只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过冰冷的镜面，像是抚摸一个陌生而又可悲的存在。

“你不是我。你甚至不是那八位前辈。”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你只是他们每个人心中最怯懦的那一部分。你是他们怕痛、怕累、怕输、怕求而不得的念头集合在一起，制造出来的一个……逃兵。”

“你！”镜中人完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是惊愕，是震怒。

就在此时，一道若有若无的轻语，仿佛跨越了时空与生死的界限，借着井外那九瓣白莲的神秘力量，悄然传入了叶知-秋的心渊深处。

那是柳月婵的声音，带着一丝临终前的眷恋与希冀：“知秋，我一直都记得。你从杂役房扫地开始，就与旁人不同。你曾对我说，你拼命修炼，不是为了飞升成仙，高高在上……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更多像你我一样的人，不必再像蝼蚁一样，任人践踏地活着。”

一言惊醒梦中人！

这句话如同一道贯穿神魂的惊雷，瞬间炸开了叶知秋心中所有的迷雾。

他双目骤然爆发出璀璨至极的光芒，那光芒甚至盖过了井壁上的符文！

他猛然收回手，握指成拳，混沌之力在拳锋之上疯狂凝聚，然后，对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写满惊怒的脸，狠狠一掌拍了上去！

“我的道，不在天上！”

“而在我的脚下——”

“在那一千零八十三次被人踩进烂泥里，却依旧选择抬头的瞬间！”

“轰——！”

一声巨响，青铜古镜应声崩裂！

无数碎片向四面倒飞，却在半空中就化作了虚无的流光。

镜中人发出一声凄厉而不甘的怒吼：“你怎敢否定我？！否定我，就是否定通往道祖最正确的路！”

“路，是走出来的，不是被设计出来的！”

叶知秋一步踏出，踩碎了最后一块镜面残片。

刹那间，一股远比之前磅礴浩瀚百倍的混沌之力，自他胸口那道无形的道心伤口处，不，那已经不是伤口，而是一个新生的、更为强大的心轮中，冲天而起！

那是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光柱，灰蒙蒙，却蕴含着创生与寂灭的无上伟力。

它轻易地洞穿了心渊井的禁制，冲破了青铜殿的穹顶，撕裂了南海的海面，化作一道贯穿天地的神光，直抵九天云霄！

那道曾经让整个修真界都为之颤栗的天穹裂缝，在这道光柱的冲击下，竟被再度撕开。

但这一次，裂缝的尽头，那道冰冷、漠然、仿佛审视众生的至高凝视，却已然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叶知秋立于光柱中心，衣袂翻飞，黑发狂舞。

他感受着体内前所未有的力量，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那个消散的镜中人说，也像是在对自己三百年的人生作一个总结。

“我不是要成为你……我是要证明，一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会痛会怕的人，也能走到终点。”

光柱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那通天彻地的光芒渐渐敛去，消散于天地之间，海面恢复了平静。

青铜殿的殿门无声开启，叶知秋的身影静静地从中浮出，悬于半空。

他的气息变得更加内敛，深邃如海，平凡如石，却又给人一种无法直视的威严。

他的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残破的、仿佛经历了万古岁月的古朴道印，上面刻满了玄奥的古老文字。

玄机子这位活了上千年的老人，此刻再也无法维持那份古井无波。

他死死盯着那枚道印，嘴唇哆嗦着，一字一顿，用颤抖到几乎变调的声音，念出了上面的古文：

“道祖……非位，乃责也。”

道祖不是一个位置，而是一种责任。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了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然而，还不等他们从这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异变再生！

远方的天际，东、西、北三个方向，突然亮起了九道刺目至极的流光！

那九道流光，每一道都带着焚山煮海的恐怖威势，如九颗坠落的星辰，撕裂长空，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朝着这片南海海域疾驰而来！

苏晚晴脸色一变，失声惊呼：“是玄剑门的‘九天星河剑阵’！还有丹鼎派的‘乾坤紫金炉’！那是……万妖谷的‘万妖幡’！”

玄剑门、丹鼎派、万妖谷，当世最顶尖的三大势力，竟在此时联袂而至！

他们不仅来了，更是携带着各自宗门轻易不动用的镇派至宝，那股毫不掩饰的、凛冽刺骨的杀气，即便相隔千里，也已笼罩了整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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