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雾浓稠，带着一股子陈旧账本积压了千年才有的、腐朽又呛人的气味，扑面而来。

陈三钱踏入坏账区。

脚下的地面不再是万法城外那流转着微弱灵光的玉石板，而是坑洼不平的灰黑岩土，黏腻湿滑，踩上去像是踩在了某种巨兽风干腐朽的舌苔上。

空气里弥漫的也不再是精纯的灵气，而是一种驳杂的、混合着怨念、绝望、汗臭和廉价丹药残渣的浑浊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腑之间，远不如古脉煞气那般暴烈，却更令人窒息。

头顶那条冰冷的血色债务锁链，在灰雾的笼罩下，确实沉寂了许多，那股催命般的“催收”意念淡了，但锁链本身的存在感却更加刺目，像一道永不愈合的耻辱伤疤，悬在元神之上。

街道狭窄扭曲，两侧是胡乱堆砌起来的灰黑巨石垒成的屋舍，歪歪斜斜，仿佛随时会倾倒。

空洞的门窗里，偶尔闪过几道窥伺的目光，阴冷而麻木，如同藏在潮湿石缝里的毒虫。

讨价还价声、咒骂声、压抑的**、还有某种低阶法器运转时发出的刺耳摩擦噪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嗡鸣。

这里没有仙阙琼楼，没有穿梭的遁光，只有沉沦的底色。

陈三钱扯了扯身上那件破烂的灰布袍子，将它裹得更紧了些。

噬灵残剑斜插在背后简陋的剑囊里，剑柄粗糙，却透着一股内敛的凶气。

他目光沉静，扫过那些阴暗的角落和门洞，如同打量着一片危机四伏的猎场。

目标明确——瘴气当铺。

那铺子就窝在一条岔路的尽头，门脸不大，却最为扎眼。

整间铺子像是用某种巨大妖兽的骨架撑起来的，外面糊着厚厚一层发霉的、呈现诡异墨绿色的苔藓，散发出浓烈的、带着甜腥气的腐败味道。

一块歪斜的牌匾挂在门楣上，刻着“瘴气当铺”四个字，字迹边缘模糊，像是被什么酸液腐蚀过。

铺子里透出的光不是寻常的灯火，而是幽幽的惨绿色，映得门口晃动的几个人影都如同鬼魅。

空气里那股甜腥的腐败味愈发浓郁，几乎凝成实质，钻进鼻腔，黏在喉咙上。陈三钱面不改色，一步踏入了那惨绿色的光晕里。

铺子内光线昏暗，惨绿的光源来自柜台后悬挂的一串串用细小骸骨串成的风铃，骸骨碰撞，发出细碎又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干瘪植物和风干的毒虫尸体，散发着混合的怪味。

柜台后面，一个身材丰腴、穿着墨绿色低胸纱裙的女人正懒洋洋地倚着。她妆容妖艳，嘴唇殷红如血，眼角描着细长的墨绿眼线，一直延伸到鬓角，像两条择人而噬的毒蛇。

她手里把玩着一把造型奇特的算盘，算盘珠子并非木石，而是一颗颗打磨光滑、泛着幽光的墨绿色毒牙。

这便是毒娘子。

她眼皮都没抬，目光黏在自己染成墨绿色的指甲上，声音拖得又软又长，带着一股子腻人的甜腥气：“哟，新来的？身板儿看着倒还结实，是卖力气，还是……卖点别的？”

她终于抬起眼，墨绿色的眼线衬得那双眼眸格外妖异，目光在陈三钱身上扫过，掠过他破烂的衣袍，在他背后的剑囊和腰间那柄不起眼的残剑上停留了一瞬，最后落在他脸上，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估量，“模样嘛，糙了点，不过收拾收拾，或许也能给老娘暖个脚。”

陈三钱无视了她言语里的轻佻，径直走到柜台前。

那股甜腥腐败的气味混杂着某种劣质香粉的味道，几乎令人作呕。

他从怀里摸索了一下，没有理会毒娘子那带着玩味和嘲弄的眼神，掏出一物，“啪”的一声按在了油腻腻的柜台上。

那是一块不规则的金属碎片，边缘参差，表面覆盖着厚厚一层凝固发黑的血污，几乎看不出本来材质。

更刺目的是，碎片内部隐隐透出一股极其微弱的、却无比顽固的凶煞戾气，如同被封印在琥珀里的毒虫，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恶意。

血污之下，一个残缺的、模糊的“令”字印记，如同恶鬼的烙印，顽强地透了出来。

——追魂令残渣！古脉深处，从某个倒霉的追杀者身上扒下来的最后一点“遗物”。

几乎是这块残渣接触到柜台油腻表面的瞬间，异变陡生！

“嗡——！！”

陈三钱头顶上方，那一直沉寂着的、冰冷的血色债务锁链，猛地剧烈震颤起来！

并非此前那种催收的意念冲击，而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刺破耳膜的金属铮鸣！

仿佛无数把锈蚀的钢刀在疯狂刮擦着骨头！锁链本身血光大放，将整个铺子内部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

与此同时，柜台后面，悬挂在毒娘子头顶上方的一件法器——一面镶嵌在墨绿兽骨边框里的、浑浊的铜镜——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红光！

“哔！哔！哔——！！”

尖锐、急促、如同濒死警报般的蜂鸣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当铺内昏沉滞涩的空气！

那面浑浊的铜镜镜面剧烈波动，像是沸腾的血液，红光疯狂闪烁，几乎要炸裂开来！

一个冰冷、僵硬、毫无感情的法器合成音，盖过了刺耳的警报，在小小的当铺空间内轰然回荡：

【警告！典当物检测！】

【物品：追魂令残渣（血污附着）】

【源质分析：高浓度凶煞戾气，血契怨念残留】

【风险评估：血煞级！极度危险！关联重大因果杀劫！】

【建议处置：立即销毁！立即销毁！】

“咔嚓！”

那面镶嵌在兽骨里的铜镜，镜面在红光疯狂闪烁中，终于承受不住，炸开一道刺眼的裂痕！

蛛网般的裂纹瞬间蔓延开来，刺耳的警报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嗡鸣余音和铜镜内部元件烧焦的“滋滋”声，一股淡淡的焦糊味混入了铺子里甜腥腐败的空气。

整个瘴气当铺，时间仿佛凝固了。

柜台前，一个正哆哆嗦嗦捧着一件破旧法器的枯瘦老头，吓得手一抖，那法器“哐当”掉在地上，他整个人也瘫软下去，裤裆瞬间湿了一大片，骚臭味弥漫开来。

角落里几个原本眼神凶狠、气息阴沉的修士，此刻脸上的凶悍荡然无存，只剩下惊疑和恐惧，身体不由自主地往阴影里缩去。

死寂中，只有那铜镜裂痕蔓延的细微“滋滋”声，和枯瘦老头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毒娘子脸上那副慵懒又带着媚意的笑容，彻底僵死。

殷红的嘴唇微微张着，墨绿眼线勾勒出的妖异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惊愕和难以置信。

她手中那把用毒牙制成的算盘，“啪嗒”一声，掉在了柜台上，几颗幽绿的毒牙珠子滚落开来。

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目光死死钉在柜台那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污残片上，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衣着破烂的年轻人。

那眼神里没有了估量货物的玩味，只剩下一种被毒蛇舔舐后颈般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小崽子，”毒娘子的声音干涩沙哑，完全没了之前的慵懒甜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你……你给老娘典了个什么玩意儿？”

陈三钱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惊慌。

他甚至没有多看那炸裂的法器一眼，也没有理会瘫在地上的老头和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修士。

他只是平静地伸出手，在那块依旧散发着微弱凶煞戾气的追魂令残渣上轻轻一抹，将其重新抓回掌心。

入手冰冷，那股顽固的凶煞戾气如同跗骨之蛆，丝丝缕缕试图钻进皮肤。

头顶那血色锁链的刺耳鸣响还在持续，震荡着他的元神。

就在这一片死寂、惊恐和毒娘子惊疑不定的目光中，陈三钱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弧度。

那笑容冰冷、锋利，没有丝毫温度，如同万载玄冰上反射的月光。

他没有回答毒娘子的问题。

下一秒，他身形毫无征兆地向后一退，如同鬼魅般滑向当铺门口涌动的、混乱的人流阴影之中。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在彻底融入外面灰雾笼罩的混乱街巷之前，一声清晰的冷笑，如同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钉入毒娘子僵硬的耳膜：

“要债的来了。”

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期待。

“看谁先死！”

话音未落，瘴气当铺外，那片被灰雾笼罩的、永远嘈杂混乱的坏账区上空，猛地传来一声撕裂布帛般的尖锐爆鸣！

“咻——轰！！”

一道刺目的金光，裹挟着无匹的锋锐气息和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规则威压，如同九天坠落的审判之矛，悍然撕裂了浓稠的灰雾，狠狠贯落在瘴气当铺门前！

金光炸开的气浪将周围的灰雾猛地排开，形成一片短暂的清明地带，碎石尘土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掀起，劲射向四周！

金光中心，空间微微扭曲，一道身影缓缓凝聚、清晰。

来人一身笔挺的玄黑色劲装，肩头、袖口以金线绣着繁复的天秤与锁链纹章，在惨淡的光线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

他面容冷硬，如同刀削斧凿，没有一丝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锐利得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视之处，空气都仿佛被冻结。

腰间悬着一柄连鞘长剑，剑鞘朴实无华，却隐隐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仿佛随时会化作裁决的雷霆。

——天道当铺，稽查使！

那冰冷锋利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探照灯，瞬间穿透尚未散尽的烟尘，牢牢锁定了瘴气当铺那墨绿色、散发着腐败气息的门楣。

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威压，如同山岳般轰然降临，笼罩了整个街区。

原本混乱嘈杂的街道，瞬间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所有藏在暗处的窥视目光，都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恐惧攫住，死死缩了回去。

稽查使到了。

目标，正是这瘴气坊，这瘴气当铺。

或者说，是刚刚消失在人流阴影中的那个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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