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为了人而书写
福楼拜递过来是一杯波尔多红酒,在壁炉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宝石般的酡色。
莱昂纳尔感受到水晶杯壁的冰凉,陷入了沉思当中。
客厅里也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左拉带着探究与期待,龚古尔捻着胡须若有所思,莫泊桑有些紧张,都德眼神温和……
所有人都在等这位刚刚崛起的文坛新星,宣布自己的阵营归属。
莱昂纳尔深知,福楼拜递来的不仅是酒,更是一面空白的旗帜,等他画下标志,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含混其词。
莱昂纳尔举起杯来:“感谢您的美酒,福楼拜先生,也感谢各位先生们对《本雅明·布冬奇事》的关注。”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变得清晰而坚定:“然而,我必须坦诚地说,就像之前写《老卫兵》或者《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时一样——
我在构思本雅明·布冬的故事时,脑海中并未刻意想着‘自然主义’或‘文献体小说’,甚至连‘现实主义’,或者‘浪漫主义’的概念都不曾有过。”
此言一出,左拉的眉头微微蹙起,龚古尔捻胡须的动作也停下来。
在这个时代,创作小说不依循某种主义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尤其是他还这么年轻。
福楼拜眼中则闪过一丝了然和兴味:“哦?你准备做小说家里的波德莱尔吗?”
《恶之花》的作者波德莱尔是法国象征派诗歌的先驱,在成名之初,就以摒弃传统、独辟蹊径著称。
但莱昂纳尔至少在这个阶段,不想当个离经叛道的旗手。
他放下酒杯,摇了摇头:“请允许我解释,我很钦佩自然主义对现实、对细节、对人性的执着挖掘;我也认同龚古尔先生所倡导的‘文献体’——
它要求作者如同历史学家般严谨,以确凿的细节为基石,构建起令人信服的世界。
当然还有现实主义,巴尔扎克先生的《人间喜剧》包罗万象,为我们树立了难以企及的丰碑。
至于那些曾风靡一时的‘浪漫主义’与‘幻想小说’,它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也为我提供了无尽的灵感。”
他坦然地承认了各流派的价值,这让左拉和龚古尔的脸色稍霁,福楼眼中的兴趣更浓了,他很好奇莱昂纳尔最终会走向哪里。
莫泊桑、于斯曼等人则露出困惑的神色,莱昂纳尔还是准备当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
“但是,”莱昂纳尔话锋一转,声音里涌现出一股热忱:“在我看来,这些伟大的‘主义’,更像是摆在一位厨师面前琳琅满目的珍贵食材,而非规定他必须做哪道菜的食谱。
假如我是这位厨师,我不会对自己说‘你必须做法式’,或者‘必须做意式’、‘必须做西班牙式’,我只是想做一道好吃的菜,而不是想着它属于哪一本菜谱。”
“哈,幸好你没有说‘英式’!”莫泊桑忽然出声打趣,现场起了一阵轻笑。
莱昂纳尔也不以为意,反而接着说:“如果是文学,‘英式’也未尝不是一道好菜。”
随即他就回归了主题:“《本雅明·布冬奇事》便是这样一道‘菜’。我需要描绘1789年那个热浪灼人的巴黎时,‘文献体’的细节便是我最坚实的支撑。
我必须让读者感受到吕克·布冬在巨大恐惧下的痛苦抉择,‘自然主义’对人性的深刻洞察,便是刻画其心理的重要参照。
我渴望展现那个生而衰老的婴儿,其存在本身对生命常规、对时间法则的质疑,这时,‘浪漫主义’和‘幻想小说’就赋予我打破现实桎梏的勇气和想象力。
而当我想通过黛芬妮在巴黎公社硝烟中的临终追忆,来拉开整个故事的序幕时,现实主义对氛围、对情感、对人物关系的细腻描摹又不可或缺。”
他环视众人,最后落在福楼拜身上,眼神明亮而坦诚:“所以,您问我属于哪个‘主义’?福楼拜先生,我只能说,我属于故事本身的需要。
我渴望的,是在创作中拥有这样一种自由——当故事需要精确的历史考据时,我能严谨如档案管理员;
当它需要探究人性在环境中如何异化时,我能冷酷如解剖学家;
当它需要一个惊世骇俗的设定来叩问人类的存在本身时,我又像个寓言里的巫师。”
客厅里一片寂静,这种“自由选择、混合应用”的创作观,无疑挑战了19世纪习惯以流派划分作家阵营的清晰边界。
莫泊桑忍不住开口,带着一丝困惑和好奇:“莱昂纳尔,这听起来……很自由。但这种自由,难道不会导致混乱吗?
没有一种核心的理念或方法作为锚点,作品如何保持风格的统一和主题的深度?”
这几乎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尤其是那些年轻的作家。
莱昂纳尔看向莫泊桑:“居伊,问得好。这种自由的锚点,不在外部某个‘主义’的教条里,而在于内部——在于‘人’本身。”
于斯曼笑了起来:“听起来像是400年前的说法。”
莱昂纳尔知道他说的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主义、人本主义,但没有急于反驳,而是再次强调了这个词:“‘人’!这才是我们一切书写的最终指向。
福楼拜先生曾教导我们,‘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不正揭示了文学最深层的奥秘吗?我们书写人,理解人,最终是为了理解自身。
我们被牢牢束缚于肉身之中——饥饿、病痛、衰老、死亡是铁律,是自然主义观察的领域。
我们又生活在具体的社会环境里——大革命的风暴、帝国的荣光、公社的血火……这是现实主义耕耘的土地。
然而,这沉重的肉身与现实的枷锁,都不能阻止我们凭借想象无拘无束地翱翔!甚至让时间倒流、死者复生。”
他停顿片刻,让众人消化他的话。
“本雅明·布冬,”莱昂纳尔的声音低沉下来,充满了感情,“他就是一个极致的象征,一个将人的这种‘混合’本质推向极端的载体。
我书写他,不是为了证明某个‘主义’的正确,而是试图通过这个极端的、虚构的‘人’,去折射、去放大、去叩问我们所有‘人’在时间、命运、孤独、爱与被爱面前共通的困境与希望。”
莱昂纳尔最后总结道,目光清澈而坚定:“因此,我的创作理念,或许可以称之为一种‘服务于人的自由混合’。
我自由地取用各种‘主义’提供的工具——现实的描摹、自然的观察、文献的精确、幻想的翅膀、象征的诗意——但这一切,都紧紧围绕着对‘人’的探索、理解和表达。
不是为了主义而主义,而是为了人而书写。人本身,就是现实与幻想、肉体与精神、历史与当下、具体与象征,最奇妙也最复杂的混合体。
至于它该被归入哪个现成的抽屉?我相信时间会给出答案,或许,它本就不该被放进任何一个现成的抽屉里。”
莱昂纳尔的话音落下,沙龙陷入了一段更长的沉默,窗外天光正明,映照着每个人脸上复杂的神情——有深思,有震撼,有疑惑,也有豁然开朗的微光。
过了很久,福楼拜才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他用力拍了拍莱昂纳尔的肩膀,眼中满是激赏:“好!说得好!
‘为了人而书写’!‘人是奇妙的混合体’!
福楼拜举起酒杯:“敬莱昂纳尔·索雷尔!敬他的‘怪胎婴儿’!”
众人纷纷举杯,气氛重新变得热烈起来。
尽管疑惑和争论的种子已然埋下;但至少此刻,莱昂纳尔用一种并不尖锐,却很清晰的方式,宣告了自己不是任何阵营或者流派的附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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