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屠格涅夫的邀请
说话的人是爱弥儿·左拉,自然主义的旗手,他既是屠格涅夫的老朋友,同时又总对他过于富有感情的笔调颇有微词。
“让女人以孩子的死开头,是莱昂纳尔的智慧,不是那个女人的智慧。她就是病人!她的一切表现都是遗传的缺陷,与生理的病态!”
左拉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甚至都有没有看作者莱昂纳尔一眼。
莱昂纳尔倒没有觉得奇怪——作品问世以后,其解读权就不独属于作者,是一个常识;而这个常识推演到极致,就是所谓的“作者已死”。
后世中国的高考语文的相关讨论,经常因为缺乏这样的常识陷入各说各话的死胡同。
比如那条“眼睛还带着一丝诡异的光”的鱼,根据作者自己解释,是截稿日的时间压力下,随手写的结尾,没有什么深意。
但是在出题者(当然也是解读者)看来,这条鱼和它诡异的目光是有象征含义的。
所以莱昂纳尔此刻没有出声打断二人的讨论,而是陷在沙发里,点上一支烟,安静地做一个倾听者。
左拉站在客厅中央,不仅是对屠格涅夫,也是对所有人说:“请允许我更‘科学’地看待这个人物。她,以及她所代表的,是遗传疾病与生理本能的产物!
她的母亲,你们注意到了吗,她那个寡居的、多疑的母亲,对她并不关心,从来不亲吻她,这种冷漠,本来就是一种情感上的病态。
她所有的极端行为——偷窥、收集烟头、献身、独自抚养孩子——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也是情感上的病态。
病态的母亲,病态的女人,这不是遗传是什么?她极度扭曲的行为,是因为她病了!病得厉害!
‘L’对她而言,早已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她灰暗人生中唯一能抓住的、幻想出来的‘意义’符号。”
左拉的分析像一阵冷风刮过沙龙,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是最典型的「自然主义」观点。
包括福楼拜在内,这里大部分的作家都在相当程度上赞同「自然主义」,并据此进行创作实践。
尤其是几位年轻作家,如保尔·阿莱克西和昂利·塞阿尔,更是「自然主义」的狂热拥趸。
所以他们很快就达成了一致,认为“陌生女人”的悲剧是一种必然的结果,是由她身为女人这种“非理性生物”,与她从母亲那里得来的“遗传疾病”决定。
无论这个“L”是否出现,她都无法逃避这个命运,她总会在她灰暗生命的某一个阶段,找到一个像“L”一样的象征符号,然后完成她飞蛾扑火的命运。
莱昂纳尔虽然不同意这个观点,但是此刻也无意出言反驳,他更想听听屠格涅夫的看法。
这个俄罗斯人果然没有被轻易说服。
他把烟斗翻过来,在烟灰缸上磕了磕,然后也站了起来:“必然结果?爱弥儿,恕我直言,你对她病态遗传的分析,我完全赞同。
但是,‘必然’两个字,就能抹杀她灵魂中那点微弱却真实的光亮吗?”
他环视众人,目光炯炯:“她确实被困苦的环境和病态的遗传禁锢了。但在这禁锢中,她却发展出一种惊人的、近乎宗教般的纯粹性。
她的爱是病态的、扭曲的,这没错。但这份爱里,难道没有一丝属于‘人’的尊严的闪光?
爱弥儿,您强调本能,但‘本能’会驱使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要求‘L’每年买一束白玫瑰吗?
这不是为了索取,不是为了唤起愧疚,甚至不是为了被记住——她深知‘L’记不住!
这更像是……是她为自己构筑的、仅存于想象中的永恒仪式,是她对抗彻底虚无的最后一点微弱的、属于‘人’的意志体现!
生理上的病态塑造了她,但在她灵魂的最深处,还保留着一丝疾病与环境都无法完全碾碎的、属于个体精神的韧性。
恕我直言,这才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价值!不要把它局限在女人身上!”
屠格涅夫的话同样掷地有声,沙龙陷入短暂的寂静。左拉若有所思地抽着烟,福楼拜眼中则流露出赞许。
莱昂纳尔也对这个他不太熟悉的俄国作家刮目相看,他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了。
莱昂纳尔轻咳了一声,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并没有从作品说起,而是聊起了那桩惨案:“前一段时间发生在歌剧院附近的那桩骇人听闻的惨案——三尸情杀案——你们看过了吗?”
莱昂纳尔的话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
这桩案子太有名了,至今在报纸上还偶有它的后续跟踪,在座的又不是活在真空里,自然知道。
埃米尔·贝热拉甚至开了个玩笑:“莱昂纳尔,你应该是最有感触的了……”不过他没有说下去,严守了身为一个编辑的职业道德。
莱昂纳尔倒不在乎这里的人知道,所以声音依旧平静:“作为作者,我倒觉得这个案子和我的小说,形成了一个绝妙的对照,二者恰好构成了巴黎情感悲剧的一体两面!
一面,是写信的‘陌生的女人’——沉默地燃烧,孤独地毁灭,用一封遗书作为最后的武器,在精神层面完成了对薄情者的‘复仇’。
另一面,则是扣动扳机的‘老实的男人’——愤怒地爆发,一起毁灭,用三颗子弹作为最后的告别,在肉体层面完成了对背叛者和勾引者的复仇。
身为小说的作者,我无意引导各位对它的解读与评价,但这何尝有谁更高贵、更理性,又有谁更低贱、更本能呢?”
沙龙里一时无人说话,只余雪茄烟雾无声缭绕。安坦街的血腥气息仿佛弥漫到了这间充满书香的房间,与《来信》中那无声的绝望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共鸣。
仍然是屠格涅夫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悲悯:“莱昂纳尔,这个案子我看过,它或许提供了一种超越小说本身的思考。
三尸情杀的悲剧,源于欲望的失控、暴力的宣泄和彻底的绝望,但它不是兽性的本能,只是痛苦的外现。
而《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的女人,尽管她的爱是病态的,但她选择了一种……非暴力的、将痛苦内化的方式。
她的‘复仇’是精神性的,是对自身存在意义的最后确认。虽然微弱,虽然扭曲,但区别于纯粹的生理病态,也不是遗传缺陷的外显……”
莱昂纳尔迎着屠格涅夫的目光,感到一种慰藉,两人一唱一和,终于让对《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讨论,跳出了简单的对女人的生理批判。
沙尔庞捷适时地举起酒杯,打破了因思想深度而略显沉重的气氛:“先生们!精彩绝伦的讨论!为「沙尔庞捷的星期二」能汇聚如此闪耀的思想星火——干杯!”
福楼拜露出微笑,左拉也放下了纠结,各自举起了手边的酒杯。
水晶杯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荡漾。
雪茄的烟雾再次袅袅升起,但氛围已与开场时不同,充满了被思想点燃后的余温与兴奋。
莱昂纳尔安静地退到窗边的阴影里,摇晃着手里的酒杯,看着眼前这群塑造法兰西文学面貌的巨匠们。
他能感受到那些投来的目光——欣赏的、探究的、挑战的、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这时候,屠格涅夫走到他的身边,举起杯子,单独与他碰了一下:“感谢你,莱昂纳尔!你不仅是个好作家,也是个有同情心的人。”
莱昂纳尔微笑着:“其实左拉先生才是真正的悲天悯人,只不过‘自然主义’……”
他没有说下去,屠格涅夫也没有追问,而是对他发起了一个邀请:“有一个化妆舞会,可能会很有意思,你要参加吗?”
莱昂纳尔饶有兴趣地问道:“哦?是谁举办的?”
屠格涅夫露出一个意味难明的笑:“我的俄罗斯同胞,阿列克谢耶芙娜男爵夫人。”
(1000票,4更结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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