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074【水中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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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兄久经磨砺,心志始终不坠,将来必有所成。”
薛淮对于这种惠而不费的好话同样不吝啬,反正夸人几句也不会掉块肉。
他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又道:“既然谢兄如此坦诚,那我也就不兜圈子了。虽说我如今薄有微名,但是绝对无法和那些大儒相比,谢兄不去向那些人投卷,来寻我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委实难以理解。”
谢景昀对此早有准备,他不慌不忙地说道:“侍读容禀,学生今日冒昧登门,原因有三。”
“愿闻其详。”
“其一,学生此番仓促入京,确实囊中羞涩,在京这三个多月来还要时常替人写信赚些贴补。京中遍地高门大族,学生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举子,光是入门那一关就越不过去。其实学生此前也有尝试,然而因为拿不出银子,那些门子无一不是敷衍了事,说是帮学生入内通传,实则转身就回去闲坐饮茶。”
谢景昀脸上浮现些许难堪,喟然道:“至此,学生方知京都居大不易,空有才学又如何,终究比不上碎银几两。”
薛淮知道谢景昀所言的情况真实存在,人性的贪婪难以避免,像他家的门子阿九未必不想那么做,只是不敢触犯当年薛明章定下的家规罢了。
谢景昀又道:“其二,学生对薛文肃公的敬仰发自肺腑,尤其感念当年薛公对谢家的恩情,学生对薛府天然亲近,因此只要侍读首肯,学生愿附侍读门下。”
“谢兄切莫如此。”
薛淮摇头道:“你应该比我年长七八岁,怎能折节下附?”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谢景昀神态诚恳,但是也没有死缠烂打,他显然很懂人心深浅,继而道:“至于这第三点,其实也是学生心中最大的愿景,只是……”
薛淮见状便温言道:“今日你我私下闲谈,不入第三人耳中,谢兄但说无妨。”
谢景昀仿佛受到极大的鼓励,略显热切地说道:“那学生就斗胆直言。学生虽未入官场,却也知道当今朝堂之上鱼龙混杂,而且宁党日益势大,实乃国朝最大的隐患。”
薛淮的神情略显凝重,心里却道果然如此。
他早有预料谢景昀会说出惊世骇俗之言,从此人出现在面前开始,他便在观察和审视对方的底色。
一如他的预料,谢景昀先是用自身坎坷的经历引起他的同情,然后通过薛明章在扬州任上的政绩拉近彼此的距离,最后再用慷慨激昂嫉恶如仇的姿态吸引他的共鸣。
不得不说,这位扬州举子对薛家和薛淮十分了解,尤其是他说的第三点,倘若今日坐在厅内的是当初的薛淮,极有可能将他引为知己。
当下薛淮沉吟道:“谢兄,隐患之说……是否言重了?”
谢景昀心中讶异,薛淮的反应与他的推测不太相同。
他按下杂乱的思绪,镇定道:“侍读不必怀疑,学生今日绝无半句虚言,尽皆真心所想。首辅大人确为朝堂柱石,然则他麾下的官员们只知争权夺势,根本不将黎民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这亦是不争的事实。就拿学生的见闻来说,几任扬州知府都是宁党中人,两个月前的工部窝案更能佐证学生之言。”
薛淮再度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地品着香茗。
谢景昀略感头疼,都说这位年轻的薛翰林性急如火,为何在他面前竟然这般沉得住气?
他并不气馁,继续说道:“学生深知侍读唯愿澄清玉宇,只是缺少助力。学生不才,倘若今科春闱能够金榜题名,将来愿与侍读并肩前行。”
话说到这个份上,薛淮总得给点反应,于是他伸手拿起案上的文卷。
谢景昀见状心中一松,觉得薛淮已经被他说动,趁热打铁道:“半月前学生偶然听到侍读所作的咏梅词,顿感非有冰壑玉壶之心难作此词,那几日学生……几近彻夜难免。”
这番话若换个人说,免不了谄媚之嫌,可谢景昀眼底灼烫的赤诚,竟似能将薛淮手中的文卷燃出火星。
薛淮不语,展开卷册,只见谢景昀的笔迹如瘦竹疏立,头一篇赫然便是一首诗,分明是唱和他的咏梅词。
“驿路霜枝带血开,玉壶击碎作尘埃。春风若解寒香烈,莫遣孤芳入镜台。”
薛淮念出这首诗,随即指尖一顿,轻声道:“谢兄此作,悲壮太盛。”
“学生惭愧。”
谢景昀喉结滚动,愧然道:“作此诗时,学生一边想着侍读的咏梅词,一边回想在扬州府的艰难,只觉自身的经历与侍读之词无比契合,顿生无尽感触,因而下笔难掩悲壮之意。”
后头的话不必再说,他方才便已讲过中举之前的经历——谢家人最艰难的时候在野外赁草棚而居,谢父替丧子老翁抄经换粥,隆冬时节谢景昀代人誊卷冻伤了手。
这般境遇下写出的诗文,当然字字都淬着寒铁腥气。
薛淮又往后翻了几页,谢景昀的文章一如他方才斩钉截铁的表态,处处透着文人经世济民扶危解困的豪气与骨气。
只是……
他缓缓放下文卷,略显突兀地问道:“谢兄对今科春闱有几分把握?”
谢景昀心中一凛,只觉已经到了紧要之处,遂满怀忧虑道:“学生这些年不曾有片刻懈怠,四书五经早已通读,若是公平比试,学生自问不会落出二甲之外,就怕贡院之内难见公平。”
言外之意,科举场上充斥着太多的意外和龌龊,否则投卷之风怎会如此盛行?
更不必说还有很多人拥有隐秘的门路。
薛淮这一刻想到姜璃给他的五人名单,心里登时一哂,看向谢景昀说道:“莫非谢兄听到了一些风声?”
谢景昀稍稍迟疑,随即下定决心道:“不瞒侍读,学生确实有所耳闻,今岁春闱有人已经疏通关系,就算文章平平也能高中。”
“所以谢兄就以投卷之名,欲从我这里寻得一条捷径?”
薛淮骤然犀利的提问让谢景昀略微变色,他勉强维持平静,不解地问道:“侍读此言何意?”
今日相见,薛淮给谢景昀的观感与传闻不太相符,他锋芒尽敛十分平和,没有表现出一丝侵略性,从始至终仿佛都被谢景昀掌握着话题的主动权,这不免让谢景昀稍稍放松警惕。
薛淮凝望着他的双眼,又问道:“谢兄何时得知我是春闱同考官?”
这一下谢景昀终于不复之前的泰然自若。
薛淮见状便有了把握。
春闱的主考官和副总裁已经昭告天下,但是其他内帘官和外帘官还处于保密状态,只有极少数人如太子和沈望才知道内情,这是为了防止这些普通中下层官员挡不住诱惑,从而被人拉入舞弊的泥潭之中。
至于主考官和副总裁,如果连内阁大学士和礼部侍郎都不堪一用,届时谁都无法承受来自天子的怒火。
谢景昀讷讷道:“原来侍读竟是今科的同考官,学生委实没有想到。”
薛淮忽地轻声一笑。
“谢举子,我相信你说的很多话都是真话,但是我很难相信你的初衷发自真心。”
在谢景昀貌若不解的注视中,薛淮直白地说道:“按照我的猜测,你今日登门是想办成两件事,第一是让我为你扬名,毕竟我因为一首咏梅词成为京中最近的焦点人物,我出面赞赏你的诗文,效果会比那些大儒更好,当然只是限定在这段时日之内,过了这个村就不会有这样的效果。”
“第二,你是去年江苏乡试第二十七名,从往年的春闱结果来看,这个位次有希望会试高中,但并非绝对能过,所以你希望能增加一些保障。虽不知你从何处得知我的身份,但我可以确定你初衷不纯。”
说完之后,他平静地看着谢景昀。
平心而论,此人有学识也有心机,将来未尝不能成为官场新贵,然而薛淮不可能顺着对方的心意来。
倒不是他嫉妒一个科举考场的后来者,而是对方摆明要踩着他往上爬,而且他一个清贫举子居然能知晓薛淮的同考官身份,这里面可能还藏着不可知的危险。
谢景昀的双手可见青筋暴起,他皱眉道:“侍读即便不愿提携学生,大可直言相告,何必如此折辱学生?”
“我知道你心中不忿。”
薛淮神情淡然,然和平缓的语调却带着凌厉的锐意:“谢举子方才言之切切,令人感同身受,尤其说到先父当年在扬州的往事,直令我唏嘘不已。但是我有一事不明,不知你能否为我解惑?”
谢景昀沉声道:“侍读请说。”
薛淮缓缓起身,望着此人说道:“你说敬仰先父,又说与薛府天然亲近,而且你去年乡试中举后便来到京城,换而言之,你在京城已经待了三四个月——”
谢景昀面色一变。
薛淮微微摇头道:“足足三四个月,谢举子为何不肯登薛家门?想来是因为你听说过我的境遇,知道我在朝中处境艰难,唯恐惹上麻烦,所以不愿登门。而如今我处境好转,因为查案有功得陛下赏识,再加上写了一首名动京城的咏梅词,又被任命为春闱同考官,所以谢举子才记起了你口中无比敬仰的薛文肃公。”
谢景昀哑口无言,满面颓色。
“罢了,我知你的今日来之不易,虽说你心思不纯,毕竟没有犯下大错,我不为难你。”
薛淮面色冷峻,道:“你走吧。”
谢景昀几近无地自容,匆匆一礼便要离去。
薛淮将文卷递给他,稍稍迟疑之后,还是出言提醒道:“谢举子,你是个聪明人,望你莫要自误。”
“多谢侍读教谕。”
谢景昀满面愧色,不敢多留。
来到薛府之外,谢景昀忽地驻足,扭头看了一眼门楼上的匾额,脸色已经恢复一片漠然。
他知道自己小瞧了薛淮,以前在扬州地界无往不利操弄人心的手段被对方一眼看穿。
深吸一口气之后,谢景昀又成为那个沉默前行的寒门士子。
他回想着方才的所有细节,心里自然有些后悔,不应该表现得太过热切,反倒被薛淮抓住破绽。
但他并无自怨自艾之心,相反眼神逐渐坚定。
“薛景澈,今日你将我拒之门外,希望你将来不会后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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