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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073【雾里看花】


“少爷!”

    阿九看见马车,遂立刻丢下谢景昀,快步走到马车旁边,将这个书生的来历和目的复述一遍。

    薛淮听完之后,走下马车抬眼望向对方,眼中略有不解。

    所谓投卷,乃指年轻举子自撰的诗文整理成卷册,投献给文坛大儒或朝中重臣,以求其品评推荐。

    在大燕立国初期,官方明令禁止当届举子在大考前投卷,以防舞弊行为出现,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禁令逐渐松弛,到如今已成为一种半公开化的行为。

    一般而言,投卷有几种约定俗成的方式,比如举子参加雅集,在诗会和文宴等场合故意“偶遇”大儒,亦或是通过亲友故旧间接转投等等。

    他们选择投卷的对象一般是内阁重臣、翰林学士或者文坛领袖,即能够影响到科举考官的关键人物,所谓“欲借名公品题以动主考耳目”是也。

    对于当科举子而言,投卷之举利益和风险并存,比如四十多年前曾有江西吉安府举子程文投卷于内阁大学士李墨,获评“理明辞达”,春闱放榜之后,程文果入二甲之列。

    但是如果投卷的诗文平庸粗鄙,被重臣大儒加以批驳,那么举子必然会贻笑大方声誉受损。

    总而言之,如今投卷已成为科举场上心照不宣的灰色地带,举子们通过这种方式提前扬名,亦可缓解心中焦虑,得到一定的慰藉。

    对于那些朝廷重臣和文坛大儒而言,接收投卷同样是有利之举,这可以扩大他们自身的影响力,同时又能培植门生,毕竟收下投卷再加以赞誉,举子自然会感恩戴德,这种关系并不弱于科举场上的师生之情。

    薛淮此刻的不解也很好理解,他虽然有了一点名气,但实在是太年轻,无论如何都达不到可以接收投卷的层次,这个来自扬州府的举人怎会找到他这里来?

    谢景昀显然也知道自己的到来很是突兀,因而上前行礼道:“学生扬州府举人谢景昀,拜见薛侍读。”

    “孝廉公不必多礼。”

    薛淮端详此人面貌,大约二十七八岁,从他的外表可知家境贫寒,但是长相周正气质沉凝,绝非轻狂无知之人。

    这愈发加深薛淮心中的疑惑,穷秀才很常见但穷举人很罕见,这谢景昀既然已经通过乡试成为举人,在扬州当地便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而且不会太缺银子,怎会弄成眼下这般清贫模样?

    他脑海中浮现人设二字,对方莫非是有意塑造成寒士风姿?

    随即他又觉得这不合常理,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举人的含金量,只会嘲笑谢景昀故作姿态,断然不会心生敬意。

    一念及此,薛淮缓缓道:“谢兄今日来此有何见教?”

    投卷之说委实不合常理,他只当这是谢景昀的托词。

    谢景昀看向面前年方弱冠的翰林院侍读,心底深处涌现一抹不为人知的艳羡,继而诚恳地说道:“学生今日冒昧登门投卷,还祈侍读不吝指点。”

    “承蒙谢兄高看,然而本官才疏学浅,恐不能坦然受之。”

    薛淮说得委婉,实则心里愈发纳闷。

    如今的他就算把谢景昀的程文吹捧上天,对谢景昀也很难起到正面效果,而且此事落入旁人耳中,多半会嘲笑这两个年轻人荒唐可笑,不知天高地厚。

    “学生自知唐突。”

    谢景昀拱手一礼,声音稳如坚石:“学生少年时经常听闻薛文肃公之清名,无比仰慕和敬佩薛公的清正与才学,只恨无缘聆听教谕。侍读虽年轻,却已是翰林新贵,且才情横溢世人皆知,一首咏梅词令京城纸贵,颇有薛公之风姿,故而学生只求得侍读指点一二。”

    薛淮望着面前这个十分固执的举人,目光掠过他那洗得泛白的青衫下摆和袖口磨起的毛边。

    前世锤炼出的敏锐让他捕捉到一丝异样——谢景昀的穷困太过真切,绝非刻意为之的寒士风骨。

    “谢兄既执意投卷,”薛淮终是开口,清朗的声音不见波澜,“阿九,门厅待客。”

    阿九自不敢多言,连忙躬身引路,谢景昀怔了一瞬,眼中骤然迸出亮光,恳切道:“多谢侍读。”

    稍后,门厅之内。

    当谢景昀从褡裢中取出文卷递过来,薛淮登时目光微凝,这份文卷并非用士子惯用的锦缎装帧,而是一刀裁得齐整的毛边纸,粗麻绳订得密密匝匝,纸页已摩挲出温润的旧色。

    两世为人,薛淮见过太多虚饰伪装之辈,此刻他不得不承认,这谢景昀即便真是装出一身寒士风骨,光从他几乎无可挑剔的细节来看,他也必然是心思缜密之人。

    他接过文卷却没有急着翻阅,抬手放在案上,淡然道:“谢兄是扬州哪里人?”

    “学生是扬州仪真县人氏。”

    谢景昀正襟危坐,略带缅怀地说道:“太和七年夏天,长江洪水泛滥,仪真县受灾严重。学生清晰记得,当年七月底的一天,沿江堤坝决口,洪水侵袭乡野,学生一家被困其中,万幸薛文肃公带着官差前来解救。”

    他顿了一顿,看向薛淮说道:“不瞒侍读,学生便是从那时起,立志效仿如薛公那般,将一身血肉都献与大燕苍生。”

    薛淮心中略感不适。

    他又发现此人一个特点,那就是各种肉麻字眼信手拈来,偏偏他还是满面真诚,语调极其恳切,让人不由得相信这就是他的一片真心。

    这让薛淮想起前世仕途上最大的对手,其人脸厚心黑手段高明,在正事上更是雷厉风行不择手段,曾经一度压过薛淮一头。

    但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此人在一次非常关键的调动中错判形势,走了一招暗箱操作的臭棋,从而让薛淮找到致命的破绽。

    即便如此,薛淮仍旧承认对方的能力不俗,尤其是那种可以迷惑很多人的气质,与面前的谢景昀有几分相似。

    薛淮收敛心神,徐徐道:“我也记得当年事,先父那次出门确实很凶险,差点就葬身于洪水之中。”

    “如薛文肃公这般一心为民的清官,实乃我辈读书人的表率。”

    谢景昀满心感触,轻叹道:“只可惜……后来者难及薛公万一,他们将一个繁华富庶的扬州府弄得乌烟瘴气。”

    薛淮正色道:“谢兄不妨细说。”

    谢景昀丝毫不怯场,随即娓娓道来。

    扬州地处长江和运河枢纽之地,又有天下闻名的盐业,光是漕运和盐政就能产生极多的赋税,再加上连接南北的商贸往来,这里自古就是富庶之地。

    当地父母官其实只要不是太蠢,来这里主政数年便可取得不错的政绩,只是财帛动人心,极少有人能无视那里的花花世界。

    薛明章之后的几任扬州知府几无善终,虽说他们都受到朝廷的严惩,然而官商勾结最终受苦的是黎民百姓。

    谢景昀一家便是千千万万个受害者之一。

    十二年前长江发大水,谢家的房子被洪水冲垮,田地变成污泥,眼看就要变成流民,万幸薛明章带着扬州府的所有官吏,为他们这些灾民寻得容身之处。

    但是那场洪水让谢家元气大伤,至今都没有恢复过来,一家人只能勒紧裤腰带,不惜一切代价供养谢景昀读书。

    因为谢景昀从小就展现读书的才情天分,只要他能中举就可逆转局势,谢家人知道这是他们唯一能够翻身的法子。

    “去年秋天乡试,学生侥幸取得第二十七名,家人欣喜若狂,觉得十余年的苦日子总算有了转机。”

    说到这儿,谢景昀面上浮现一抹赧色,简略道:“只是春闱在即,扬州距京城路途遥远,学生唯恐在路上耽搁,因此等不及安排妥当家中诸事,便借了一些盘缠匆忙上京。”

    这算是解释他的现状——正常而言,举人拥有接纳旁人投献的权利,而且在当地已经具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所以极少能看到举人穷困潦倒的状况,除非是王朝末期天下大乱之时。

    谢景昀如果不急着赴京赶考,等三年后再来参加春闱,那他当然可以先改变谢家的现状,而非像现在这样捉襟见肘,浑身上下没有几件值钱的物件。

    对此,薛淮不置可否,他相信谢景昀所言非虚,但是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谢景昀其实有很多法子解决这个问题。

    最简单的一条路,他去找那些在京城的扬州同乡,以新科举子的身份问他们借一些银子,有的是人愿意结交一个前程远大的举人。

    或许谢景昀真的清高孤傲,不屑于弯腰折交那些满身铜臭之人,这种情况倒也存在。

    问题在于,若是如此的话,他今日又怎会上门投卷呢?

    片刻之间,薛淮已经对面前的年轻举人有了一个大概的判断,他语调温和地说道:“谢兄这一路走来确实不容易。”

    谢景昀亦感慨道:“来路艰难,确非常人能够承受,不过先贤曾言,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学生受此磨砺并非一无所获。”

    “如今回头再看,这些坎坷亦是极其珍贵的财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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