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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5章 分寸的温度


初秋的清晨,薄雾还未散尽,周伯的园艺工作室已经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湿润气息。他布满老茧的手,稳稳托着一株叶片边缘微卷的春兰,动作轻柔得像对待襁褓里的婴孩。他仔细审视着,眉头微蹙,口中低语:“水头给过了,根子怕是闷着了。”

徒弟小赵凑近看看那盆明显精神萎靡的兰花,不解地问:“师父,这不就是多浇了几回水么?多给点养分,长得还不好?”

周伯抬眼看他,目光里沉淀着岁月磨砺出的通透:“傻小子,养花如待人。水是命脉,可给过了,根就沤烂,肥是养料,可堆多了,叶就烧焦。万事万物,讲究个恰到好处。”他拿起喷壶,只在那干燥的盆沿周围极其克制地喷了一圈细密的水雾,“你看,这样润着,根自己会去找水,才能扎得深,长得壮。”那细微的水珠悬在土粒上,将落未落,如同一种无声的允诺。

小赵似懂非懂地点头,目光落在旁边另一盆叶尖枯黄的金边瑞香上。周伯顺着他的视线,轻轻拨开一点表土,露出底下几乎板结的介质,叹了口气:“这盆,是被人‘爱’死的。主家生怕它渴着饿着,水肥不断,根全烂在里头了。”

“爱……也会死?”小赵喃喃道。

周伯没再言语,只把枯黄的叶子小心摘去。工作室里只剩下泥土翻动的沙沙声,和那句无声的叹息,在湿润的空气里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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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另一端,苏晴正把自己蜷缩在公寓沙发最深的角落。失恋像一场掏空五脏六腑的重感冒,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和声音。闺蜜陈菲的电话又执着地亮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那个熟悉的名字,执着得令人窒息。

苏晴按下静音,任由屏幕明灭。陈菲的好意,像汹涌的潮水,几乎将她淹没。过去一周,陈菲的信息轰炸从未停止——“晴晴,今天感觉怎么样?”“别一个人闷着,出来吃饭!”“我认识个不错的心理医生,给你约上?”“那个渣男不值得!你值得更好的!”……起初,这些滚烫的关切确实带来些许暖意,像寒夜里递来的热水袋。但很快,这暖意开始灼人。陈菲甚至不请自来,带着大包小包的零食强行闯入她的蜗居,不容分说地要拉她出门“散心”。

苏晴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强行从废墟里拖出来的幸存者,伤口还血淋淋地暴露着,却被要求立刻强颜欢笑。她渴望的不是这样事无巨细的盘问和密不透风的安排,她只想安静地舔舐伤口,在无人处积蓄重新站起的力气。陈菲越用力,她越想缩回自己的壳里。此刻,看着屏幕上陈菲的名字固执地闪烁,苏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一种沉重的、近乎溺水般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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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的家庭聚会,气氛像绷紧的弓弦。苏晴强打精神出现,却只想做个隐形人。饭桌上,话题不知怎地就绕到了小辈们的学业上。

“咱们家小磊这次月考可争气,又是年级前十吧?”大姑笑着问磊磊妈。

磊磊妈脸上刚浮起一丝笑意,一直沉默的三叔周强却猛地放下酒杯,发出“哐当”一声脆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脸色微红,显然是几杯下肚上了头,目光直直刺向坐在他对面、一直低头扒饭的侄子小峰:“小峰!别光顾着吃!说说你那个期中考试!数学考了几分啊?及格了没?”他的声音又响又急,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焦躁。

小峰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碗里,握着筷子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饭桌上瞬间安静下来,空气凝固得让人喘不过气。

小峰妈脸上挂不住了,想打圆场:“他三叔,孩子尽力了,这次题是偏……”

“尽力?”周强像是被点燃了,声音陡然拔高,手指几乎要点到小峰的鼻尖,“尽力能考成这样?我早说过!你这孩子,心思就没放在正道上!一天到晚抱着个破手机,能学出什么好?早听我的,少玩点游戏,多用点功,能是今天这样?‘我早说过你不行’!看看,应验了吧!”他像是要验证自己的先见之明,那“不行”两个字,咬得又重又狠,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少年毫无遮挡的自尊上。

小峰猛地抬起头,眼圈通红,死死咬着下唇,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他死死地盯着三叔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眼神里充满了屈辱、愤怒,还有一种冰冷的恨意。下一秒,他“嚯”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谁也没看,转身冲出了餐厅,重重摔上了房门,那“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吊灯都在晃。

满桌佳肴瞬间失去了滋味。小峰妈眼圈也红了,看着儿子紧闭的房门,又看看满脸错愕、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伤人的话的周强,最终什么也没说,重重叹了口气。年夜饭那张其乐融融的大圆桌,在这一刻,仿佛裂开了一道冰冷而深不见底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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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气氛,也像那盆被周伯断言水多肥重的花,在一种无形的压力下渐渐萎靡。丈夫李哲最近回家越来越晚,电话那头永远是含糊的“在忙”、“加班”、“应酬”。妻子王芸心中的疑虑如同藤蔓,在每一次晚归的开门声中疯狂滋长。她开始不动声色地检查他脱下的外套,闻是否有陌生的香水味;在他洗澡时,装作不经意地拿起他放在床头充电的手机,手指悬停在指纹解锁键上方,心跳如鼓。李哲偶尔捕捉到她探究的目光,那目光如同细密的针,刺得他浑身不自在,一种被监视的烦躁悄然滋生。

“阿芸,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一次晚归,李哲看着妻子紧绷的侧脸,试图缓和。

“累?”王芸猛地转过身,声音因为压抑而有些尖锐,“我累?我累什么?累的是你吧?天天忙到深更半夜,手机信息响个不停,谁知道在忙什么?”她像被点燃的炮仗,连日积压的不安和委屈终于找到了出口,“李哲,你摸着良心说,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是不是嫌我管你管得紧了?我告诉你,我这是在乎你!在乎我们这个家!”

“在乎?”李哲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激怒了,连日积累的压抑也爆发出来,“你这叫在乎?你这是在审犯人!翻我手机,查我行踪,我连跟同事吃个饭都得打报告!我是你丈夫,不是你的囚犯!”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语气疲惫又带着绝望的冷意,“王芸,你这种‘在乎’,快把我勒死了你知道吗?我喘不过气!”他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巨大的关门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震得王芸耳膜嗡嗡作响。她僵在原地,像一尊骤然失去温度的雕像。桌上,那盆曾经被李哲精心照料、象征他们爱情的红玫瑰,不知何时,几片边缘焦枯的叶子已悄然垂落,无声地控诉着某种过犹不及的“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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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霓虹在夜色中流淌,李哲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心里的憋闷无处倾泻。鬼使神差地,他竟把车开到了岳父周伯那间位于老城区的园艺工作室外。深夜的小巷寂静无声,只有工作室的窗棂透出一点暖黄的微光。

他犹豫片刻,敲响了门。门开了,周伯披着件外套,脸上并无多少惊讶,仿佛料到他会来。工作室里弥漫着熟悉的泥土和植物清香,奇异地抚平了几分焦躁。

“爸,还没睡?”李哲声音沙哑。

“人老了,觉少。”周伯示意他坐下,目光扫过他紧锁的眉头,“和阿芸吵嘴了?”

李哲苦笑,一股脑把心里的憋屈倒了出来——王芸的猜疑、翻看手机、无休止的盘问……末了,他疲惫地说:“爸,我知道她是关心我,怕我……可是,这关心太沉了,压得我受不了。我连一点自己的空间都没有,感觉像被绑住了手脚,透不过气……”

周伯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旁边一盆君子兰宽厚的叶片。等李哲说完,他起身,从架子上端下一盆状态不太好的文竹。叶片稀疏泛黄,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你看这盆文竹,”周伯的声音平缓而苍老,“喜欢半阴,怕晒,也怕旱。前阵子,有个客人特别喜欢,天天来看,生怕它渴了,忍不住就多浇了几次水。结果呢?根闷着了,叶子就开始黄,掉。”他用小铲子轻轻拨开一点盆土,露出底下有些发暗的根系,“好东西,给过了头,就成了毒药。关心也是一样。”他抬眼,目光深邃地看着女婿,“阿芸那孩子,性子是急了些,心是好的,像她妈。可这好,也得有分寸。贴得太紧,捂得太严,再好的心意,也会让人想逃。”

李哲怔怔地看着那盆因过度“关爱”而萎靡的文竹,岳父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捅开了他心头的郁结。原来那令人窒息的感受,并非源于恶意,而是源于“爱”的泛滥和越界。

“爸,我……”

“过日子,就像伺弄花草。”周伯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和,“根要透气,人要喘气。再好的关系,也得留点空隙,留点念想。绳子绷得太紧,迟早会断的。”他拿起喷壶,对着那盆文竹的盆沿,只喷了极其稀少的一圈水雾,“现在这样,让它自己缓缓,根松快了,叶子自然就精神了。”那细微的水珠悬在盆边,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如同一种克制的希望。

李哲望着那点微光,又看看岳父沉静的面容,胸腔里那股淤塞的浊气,似乎随着这深夜的草木清气,悄然散去了一些。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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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苏晴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周伯的园艺工作室。她想买一盆好养活的绿植,给那个被自己封闭了太久、几乎失去生气的角落添一点活气。工作室里,周伯正耐心地指导小赵给一排多肉植物浸盆——只让盆底浅浅地接触一层水,让水分缓慢地、由下而上地浸润土壤。

“苏小姐来啦?随便看看。”周伯温和地招呼。

苏晴的目光被一盆姿态清雅的云竹吸引,叶片舒展,绿意盎然。她正看着,工作室的门又被推开,三叔周强一脸复杂地走了进来。他手里提着一套包装精美的、小峰念叨了很久的限量版游戏光碟,神情局促不安。

“大哥……”周强看到周伯,又看到苏晴,有些尴尬地打招呼。

周伯了然地点点头:“给小峰的?”

周强搓着手,脸上带着懊悔:“那天……唉,我这张破嘴!喝了几杯马尿就管不住!话说得太重,把孩子心伤了。这……这不想着买点他喜欢的,给他赔个不是……”他晃了晃手里的游戏盒,语气低落,“可这孩子,连年夜饭都不肯跟我坐一桌了,门也不给我开。大哥,你说这……”

周伯没直接回答,他放下手里的工具,走到那盆生机勃勃的云竹旁,轻轻拨弄了一下它纤细却坚韧的枝条。“强子,你看这竹子,”他缓缓道,“它长得直,长得韧,不是靠人硬掰直的。风来了,它会弯,但根扎稳了,风过了,它自己又会挺起来。”他转向弟弟,目光平和却有力,“孩子的心,就像这嫩竹竿,有它的韧性,也有它的脆弱。你那一句‘不行’,像把快刀,砍下去容易,留下的口子,得靠时间慢慢长。不是塞个好东西过去,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的。”

周强脸上的懊悔更深了,他低头看着手里精美的游戏盒,第一次觉得这礼物如此轻飘无力。苏晴在一旁默默听着,心中那点关于陈菲的郁结,似乎也在这平实的对话里,找到了某种映照。过度的关心是负担,过重的言语是刀锋。

“那……大哥,我该咋办?”周强的声音带着茫然。

“等。”周伯只说了一个字,拿起喷壶,只给云竹盆土表面喷了极其细微的一层水雾,“像这样,润着点,别急,别催。等他自己缓过劲儿来,等他自己愿意再靠近你。真心认错,比什么都强,但得看时机,讲个火候。”

周强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盆在细微水雾滋养下更显青翠的云竹,又看看大哥沉静的脸,紧绷的肩膀微微垮了下来,叹了口气,默默地把那盒游戏放在了工作室角落的桌子上。

这时,工作室的门再次被推开,带进一阵微凉的晚风。是李哲和王芸。王芸的目光有些躲闪,手里捧着一个崭新的、设计简约的铜制手炉,炉壁被打磨得光洁温润。她走到苏晴面前,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歉意,声音很轻:“小晴,前两天……是嫂子不好。看你难受,我这心里也跟着急,话就多了,管得也宽了,给你添堵了吧?”她把那个沉甸甸、温乎乎的手炉递到苏晴手里,“这个……你拿着。天凉了,抱着暖暖手。嫂子以后……知道了,再着急,也得给你留点喘气的空儿。”那手炉的温度透过炉壁传来,温暖却不烫手,稳稳地落在苏晴冰凉的掌心。

苏晴捧着那暖炉,感受着那份沉甸甸却不再灼人的暖意,鼻尖微微一酸。她抬头看向王芸,又看看旁边神色温和的周伯,再瞥见角落里三叔周强放下游戏碟时那笨拙的懊悔,最后目光落回手中这个温润的铜炉上。这暖意,没有陈菲那些言语轰炸的灼热滚烫,却像冬日里温着的黄酒,暖得恰到好处,暖进了心窝子里。

她终于明白了那天在周伯这里听到的话。水是命脉,可给过了,根就沤烂。肥是养料,可堆多了,叶就烧焦。再好的心意,一旦过了界,就成了负担,成了枷锁。朋友、亲人、爱人,莫不如此。那根无形的线,不是疏远,是让彼此都呼吸顺畅、自在生长的智慧。真正的暖意,如同这手炉,是恒温的,是不带压迫的守候。

李哲站在妻子身边,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头最后一点郁结也消散了。他悄悄伸出手,握住了王芸微凉的手指。王芸微微一颤,却没有挣开,只是更紧地握住了那个温热的铜炉。这一次,她递出的暖意,终于找到了最妥帖的温度与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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