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卢蒂亚主教座堂响起的第一道钟声，不仅叫醒了修道院里早起做早课的修士修女，也叫醒了埃里克床上的伊莉丝。

    忍着困倦，她推醒莫莉，然后拉着她悄悄回到两人的房间。

    等埃里克自己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多了好几个过来服侍的修女，领头的索菲打着呵欠：“殿下，该起床啦，您上午还要去见皇帝陛下呢。”

    她忽然瞥见了什么，一个箭步冲到他床边，将那块紫色的布片塞到他枕头下，背对着其他不敢抬头的修女，瞪了他一眼。

    埃里克此时已经清醒，只是笑了一下。

    他翻身下床，“见皇帝的话，得穿哪一套？”

    “当然是规格最高的那一套，阿莱娜执事都已经安排好了。”

    他穿上打底的衣服，索菲叫上其他修女，围绕着他打扮起来。

    “这个天气让我穿四层衣服，考虑过我的感受了吗？”

    “这种场合就是得这么穿呀，殿下……而且殿下去皇宫一路都是坐马车或肩舆，晒不到太阳的。”

    “最上面的领子可以不扣起来吗。”

    “那样会被认为不尊敬皇帝陛下的。”

    “你都不知道我上次进皇宫见皇帝穿的是什么。”

    索菲拉紧他的衣领，看着他的眼睛，“我只知道殿下上次见皇帝陛下的时候，还不是圣女。”

    折腾一番，埃里克换上一整套盛装礼服，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便坐上马车，驶向皇宫。

    按行程计划，他将与皇帝陛下畅谈一上午，然后与皇室共进午餐，下午再在皇宫的花园庭院里逛一逛，到晚上，皇帝会以自己的名义再次举行宴会。

    “为了跟皇帝说几句话，需要额外安排这么多流程，一天的时间全耽搁了……不过也是，圣女和皇帝就是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浪费。大陆上哪还有别的地位这么高、权力这么小的人？”

    “殿下到了皇宫就不能这么说了哦。”马车上，索菲压着声音交待着。

    “我就要说，我还要当着皇帝的面说。”

    “……”

    埃里克笑了一下，“开个玩笑，我巴不得能早点结束呢。”

    索菲叹了口气，“殿下要是能再沉稳一点就好了。”

    “你是不是想说我身边的女人太多了，太过轻浮，得赶走几个？”

    “这是殿下自己说的哦。”

    埃里克看着她，“我最喜欢索菲，只能从索菲开始了。”

    她一边微笑一边摇头，“不行……”

    没过多久，圣女的马车就到了皇宫外。

    圣女在此受到相当正式的迎接，并转乘肩舆，抬进巨大的皇宫里，而索菲和几名随行的修女只能步行跟随。

    等肩舆停下，埃里克时隔一年，再次见到德兰帝国年轻的皇帝奇克·乌图。

    他在下方行礼，“皇帝陛下。”

    “圣女。”皇帝下来迎接，拉着他坐到上方自己旁边的座位上。

    两人互相问候，光是那些固定的问候语句就说了快十分钟都没结束，埃里克都佩服自己一句没忘地全记下来了。

    等客套话全部说完，终于到了随意交流的环节，皇帝第一句话便说：“娜塔莉亚写信告诉我，圣女私下去了黑冰长城。”

    埃里克一怔，很快点头，“娜塔莉亚殿下在意的事情，也是我一直在意的事情。既然有机会，我当然得亲自过去一趟。”

    皇帝看着他，“娜塔莉亚是受圣女影响，才一直待在那边不肯回来的。”

    这是在责怪他？

    埃里克微微低头，行了一礼，“我很荣幸能帮助娜塔莉亚殿下认识到这片大陆真实的模样。”

    “……”

    皇帝两眼一瞪。

    “但我认为娜塔莉亚殿下是个十分有主见的人，她的选择是基于认知的自我判断，我对殿下或许是有些影响，但那点影响就和其他杂音一样，不会动摇她原本就有的意志。”埃里克继续说道。

    皇帝又瞪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

    “我就那么一个妹妹了……”他顿了顿，“没出嫁的。”

    “跑到那么远那么危险的地方不说，还总写信向我要钱要粮食，难道在她过去之前，黑冰长城的守军就不用进食吗？皇室明明一直都在供应着那边。”

    埃里克低头，“恕我无礼，陛下，就我所见，那些食物仅仅只能让那些边境的战士不饿死而已。”

    “我也没指望他们能干别的！”

    皇帝摆了下手，“魔族如果真的来了，黑冰长城能挡住的也不需要他们，挡不住的，难道还能指望他们吗？”

    埃里克发现皇帝对边境的情况原来不是一点认知也没有。

    “但是依凭黑冰长城，就能将魔族完全堵在北边——即便城破，守住那边的隘口，也是最省力的，陛下。”

    皇帝声音忽然拔高，“抵御魔族不是我们德兰皇室的责任！”

    “……”

    见埃里克无言地盯着自己，皇帝又很快找补道：“不能只有德兰皇室一直为此出钱出兵还要出粮食吧？魔族来了，难道会放过大陆上的其他人吗？我得到的最少，付出的最多！”

    埃里克抿了下唇，“娜塔莉亚殿下也一直未曾停止向其他人请求援助的努力。”

    皇帝脸色有些复杂，既有没能完全掩盖的羞愧，又有喷薄欲出的愤慨。

    “娜塔莉亚……她这是无用之举，除了你那位叔叔，没有人会回应她的……那些忘恩负义之人，背叛了皇室的人，他们永远不会感谢是谁给了他们权力！”

    “他们迟早会明白自己犯了何等难以饶恕的错误。”埃里克说道，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对娜塔莉亚也说过一样的话，“当魔族真正来临之时，他们会意识到围绕在皇帝陛下的周围，才是保全性命与财富权力的唯一选择。”

    皇帝看着他，“圣女是这样认为的吗？”

    “没错。大陆上的人类只有团结起来，才能抵抗魔族。”

    埃里克目光坚定地回望着皇帝，“五百多年前，正是您的先祖英雄王乌图，带着包括我祖先在内的人，将魔族彻底驱逐到极北之地，那时，英雄王的起点不过是一位小部落的首领而已。而五百年后的现在，您是一个帝国的皇帝，同样可以……”

    皇帝脸上流露出明显的抗拒。

    埃里克顿了顿，读懂了他的情绪：皇帝想要权力最终回归皇室的结果，但抗拒中间不知道会持续多少年的过程。

    “……同样可以做到。”

    他把话说完，皇帝没搭腔。

    埃里克沉默了一会儿，以请皇帝陛下全力支持长公主殿下为结语，匆匆结束这个话题。

    他就不该产生任何期待。

    议事的大厅里，无人开口的寂静持续了片刻，皇帝忽然问起了圣女在巡游路上的见闻。

    埃里克刚准备以同样的方式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便顺势回答起来。

    而这次北上的过程能作为话题的内容其实不多，其中一些秘密行动更是不能对皇帝说出口，于是他又将话题引到自己在南方的冒险上。

    皇帝听得津津有味，中途跑来的皇女米娅更是兴趣十足，几乎都要从她父亲腿上转移到他腿上坐着。

    当中午埃里克与皇室共进午餐时，米娅直接坐到他旁边了。

    “殿下能打过那个魔族亡骸骑兵吗？”

    “我没试过，不过一对一的话，机会应该不小。”

    “殿下为什么不试试呢？我觉得你打得过。”

    “我没这个机会，米娅殿下。”

    “可是……”

    “——米娅。不要打扰圣女殿下用餐。”

    “噢……”

    衰微归衰微，皇室的午餐倒是相当丰盛，皇帝皇后皇子皇女就几个人，食物倒是摆了一大桌，不知道是日常就这样吃，还是因为他来了才久违地装一回。

    不过埃里克食欲一般，再加上皇女在一旁不断问这问那，也没能吃多少。

    下午，按原本的安排，应该是圣女与皇室同游皇宫，逛逛花园，看看各种皇室收藏，继续畅聊，不过皇帝体力不太行，逛了半个小时，就请圣女自己随意了。

    “父皇要午睡。”皇女米娅说道，“要睡到下午三四点呢。”

    埃里克其实也想去躺一会儿，皇帝连临时休息的寝室都给他安排好了，但小孩姐精神十足，没了父母盯着，更是撒了欢地带着他在巨大的皇宫庭院乱跑，让他继续讲自己的冒险经历。

    而那位同样没多大的皇子查尔斯，理论上的下一任帝国皇帝，反而对他说的那些经历兴趣乏乏，午餐过后就回自己房间待着了。

    这样的皇子未来要是继了位，说不定还不如他父亲。

    埃里克走了会儿神，发现米娅正望着自己，轻咳一声，“我说到哪里了？”

    米娅摇摇头，“我忘了。”

    “殿下也去午睡吧，好不好，我也累了。”

    “不好。”

    埃里克抿唇，仗着个子高小孩看不见，对着蓝天翻了个不能更明显的白眼。

    而米娅拉住他，在庭院里的一条长椅上坐下，“你能跟我说说琪拉雅的事情吗。”

    埃里克一惊。

    “……殿下还记得她。”

    “娜塔莉亚姑姑说她是魔族的公主，这是真的吗？……她还说去年的退魔纪念日，就是她对母后下了诅咒。”

    埃里克听艾琳说，受去年皇后遇刺那件事的影响，今年的退魔纪念日，皇室都没有出城庆祝。

    “长公主殿下说的都是真的。”埃里克回答道。

    米娅揪住了自己的衣服，“她就是为了伤害母后而来的吗？”

    埃里克摇头，“魔族接近卢蒂亚，是有自己的计划，伤害皇后更像是临时起意。”

    “那个坏东西！”

    埃里克低下头看着她，“娜塔莉亚殿下此时就在又冷又苦的极北边境坚守着，防止琪拉雅那样的坏东西入侵帝国。如果米娅殿下不希望自己的家人再受到伤害，就该劝说皇帝陛下多听你姑姑的话。”

    米娅看了他一会儿，“你怎么不自己对爸爸说？”

    “我说了，但陛下不是很愿意听我的话。”

    “我也不想惹爸爸生气。”

    埃里克咧嘴，他以为这小孩姐什么都不知道呢。

    “圣女。”她又喊上了。

    “怎么了，殿下。”

    “你为什么要当圣女？爸爸说，圣女原来应该是你妹妹才对，男人也能当圣女吗？”

    “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女人还能当皇帝呢。”埃里克随口道，脑海里浮现出娜塔莉亚的模样。

    “真的？”

    “嗯。”

    米娅举起两只胳膊，对着天空挥舞，“我要当皇帝——”

    “……”

    埃里克冷汗都下来了，只能庆幸皇宫侍女和他带来的修女都被打发了，没有跟着。

    “殿下别乱喊！”

    他连忙按下她的手，绞尽脑汁地找补着，“我说的是远古时期的事情，现在不行了。”

    “远古时期？”

    “就是英雄王还没有成为英雄王之前。”

    “你胡说！英雄王从出生的时候就是英雄王了！”米娅瞪着他。

    “……您说的是。”埃里克抹汗，“那就是在英雄王还没有出生之前。”

    “我不能当皇帝吗？”

    “正常情况下是不能的……只有远古时期，比如我在古战场发现的一张第一王国时期的壁画里，上面画着……”

    埃里克东拉西扯，总算把话题牵扯到了别的地方。

    上午刚跟皇帝聊完长公主的事情，下午就告诉她女儿女人也能当皇帝，鬼知道他听到了会怎么想。

    埃里克抹了把汗，抬头望了眼碧蓝的天空。

    谁说他晒不到太阳，他晒的还是午后最毒辣的太阳。

    “你很热吗，圣女。”

    “我穿着四层衣服呢，殿下。”

    “我带你去娜塔莉亚姑姑的寝宫看看吧，让宫廷法师吹点冷气。”

    埃里克跟着米娅，来到娜塔莉亚之前居住的地方。他去年也来过一次，在娜塔莉亚即将离开卢蒂亚的时候。

    “去找个宫廷法师来。”米娅打发一名侍女去找人，很快，一个人类宫廷女法师来到娜塔莉亚的寝宫。

    “我要冷气。”

    “是，殿下。”

    女法师抬起法杖，一边吟唱，一边在头顶上挥舞起来，一阵阵白色雾气随之涌出。

    雾气落在身上时，埃里克感受到了明显的寒意。

    “冰雾。”

    “是的，殿下。”女法师对他点了下头，又挥了一会儿法杖才停下来。

    一大团白色雾气弥漫在半空，整个寝宫的温度顿时往下掉了一截。

    停止施法后，冰雾也能够持续好一会儿，带来的凉意更是能维持大半个下午，而女法师盯着两个殿下，又挥动法杖，两座冰雕从地面生长起来，一高一低，正是他们的模样。

    “哇！”米娅惊叫一声，但目光主要还是在埃里克脸上，似乎想看他的反应。

    埃里克配合着露出惊讶的神情，“真厉害。”

    “冰雕不会融化，殿下不需要它们的时候，我会再过来的。”

    女法师微微一笑，优雅地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埃里克视线跟随着，直到她消失。

    宫廷法师钱多事少离学校近，如果不是乱世将至，埃里克真希望艾琳就在卢蒂亚皇宫上班，毕竟无论出身还是魔法天分，她都合适得没话说。

    冰雾与冰雕持续释放着冷气，寝宫里变得越来越凉快，埃里克找了个地方坐着，四处张望。

    娜塔莉亚离开时没带走太多东西，寝宫里依然保留着她离开前的样子，他很快看到摆在窗台上的一个眼熟的东西，那是去年退魔纪念日，她给米娅买的套娃玩具。

    米娅很快也看到了，拿下来玩了一会儿，忽然问他：“圣女，你见到娜塔莉亚姑姑了吗。”

    “我半个多月前刚见过娜塔莉亚殿下。”埃里克回答。

    “她那边是不是很冷？”

    “是的，每天都会下雪。”

    “啊，我也想去那里看看！”

    埃里克默然。

    温度下降，小孩姐的活力也被冻住了，埃里克一会儿没注意，发现她趴桌上睡着了。

    让皇宫侍女将她抱到床上躺着，埃里克又让人将被打发走的索菲和其他修女叫来，一起吹冷气。

    “这是公主的房间吗？”索菲看着床上的小公主。

    “是长公主的寝宫。”

    “噢。”

    索菲克制地四处打量着，让埃里克想起娜塔莉亚说过的一句话：每个贵族家的小姐都幻想过自己如果生在皇室会如何。

    过了会儿，她又凑到他身边，低声问道：“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打发时间，等吃晚饭。”埃里克拿着一本娜塔莉亚书房里找到的书，头也没抬地说道。

    索菲呆坐下来，“那有得等了……”

    好在皇帝为迎接圣女准备的宴会开始得并不算迟，大概五点多，在皇宫庭院里举行的晚宴就开始了。

    许多昨天就见过的面孔，今天又一次出现在埃里克面前，带着同样的笑容，举杯向他问候。

    艾琳也来了，趁着人少的时候，也装模作样地端着酒杯过来问候他。

    “不准喝太多。”

    “话多了哦，圣女殿下。”

    “刚才跟你打招呼的宫廷法师，你认识她吗？”

    “她也是老师的学生，没事的时候会回学院当助教。还问我要不要申请当宫廷法师呢。”

    “那你怎么想？”

    “钱多事少离学校近，多好的实习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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